從少陽院出來,李茂向李先奕道謝。李先奕道:“此爲公事,可絕不是爲了報答茂華兄的恩情而罔顧事實。”
鹿忠因功升任左龍武軍將軍,這個將軍雖無甚實權,地位卻不低,熬個兩年,往外一放便是一鎮節度使,皇太子監國掌權,距離稱帝登基只一步之遙,鹿忠對帝國前景和自己的前途無限看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鹿忠提議由自己做東請李茂和李先奕去喝兩壺。
二人欣然答應,三人說說笑笑正走着,劉希光卻一路小跑的追了過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向三人各施一禮,卻單獨對李先奕說:“殿下召李將軍議事。”
李先奕愣怔了一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問:“太子是在叫我?”劉希光笑道:“小臣有幾個腦袋,敢亂說。”
李先奕內心狂喜,臉上卻作爲難之色,鹿忠倒是爽快,推了他一把,喝道:“太子單獨召見,多大的好事,快去,快去。”
待李先奕走後,笑呵呵的仍舊和李茂去外面喝酒。
二人皆是海量,舊日的恩恩怨怨盡在這酒杯裡化爲烏有。酒後,鹿忠去平康里溜達,李茂回到靖安坊的家,小茹圍着他嗅了嗅,道:“喝了不少,今晚的詩會還能去嗎?”李茂一邊脫衣,一邊問:“什麼詩會?”小茹道:“杜相公御賜的府邸後院暖閣竣工,辦了一場詩會,邀請了在京的青年才子佳俊,也給你發了張帖子,說你若得空就去,沒空就算了。”李茂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宰相竟有閒情雅緻辦詩會。”
小茹道:“什麼日子都不是,人家只是不隨便外出罷了。”
李茂捏捏小茹的小臉蛋,笑道:“怪我不常在家陪你?”
小茹嘟起小嘴,道:“沒有。”
李茂道:“我一個詩都背不出幾首的人,參加什麼詩會,不去,我就在家陪美人。”
小茹睨了他一眼,道:“名震京城平康里的大才子怎麼能說不懂詩,你還是去吧,免得讓人說我藤蔓當道,詆譭佳木。”
李茂眉頭一擰,道:“什麼意思?”
小茹道:“沒什麼,無聊之人的無聊之辭,不值得一曬。”幫李茂換了居常衣裳,又勸道:“去嘛,去嘛,我都代你答應了,你不去宰相怪罪起我,我可擔當不起。”
李茂捧住小茹的臉,輕責道:“糊塗小茹,人在官場上混,腦子一定要靈光,任何時候都不要把話說太滿,要給自己留有餘地。”
小茹點點頭,道:“我錯了,下不爲例。”
李茂道:“姑且原諒你這回,來,準備熱湯,陪你家郎君一起洗個鴛鴦浴。”
一個當朝宰相私下約會禁軍大將,這可是犯忌的事,杜黃裳自不會如此孟浪,因此搞出這場詩會來就顯得很有必要了。兩年前李茂以兩句“十年一覺西京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名震長安詩壇,此後雖再無佳句面世,但江湖地位已定,參加這樣的詩會就顯得順理成章,任誰也挑不出什麼理來。
詩會的地點設在杜黃裳新宅的後園暖閣,暖閣不遠處就是一處蓮塘,塘邊修有水榭,這寒冬之夜水榭上空無一人,李茂瞄了一夜,便知杜黃裳的用意。
這處新宅是杜黃裳做了宰相後,李淳以他父親李誦的名義贈給他的。杜黃裳剛剛搬進去不久,後園暖閣也是剛剛修葺竣工,在此舉辦詩會,意義深遠。
文人雅居,詩酒茶劍琴,外加美人和歌舞,來的都是詩壇新秀,政界默默無聞之輩。這些人詩壇展露頭角,又未被官場醬缸醬過,有的是才情和義氣。
李茂忽然發現自己跟同齡人之間已經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隔閡,人還年輕,心卻老了。
酒醉情迷之際,詩歌丟在一邊,美人才是重點。衆人把關注點投向美人身體不同部位時,杜黃裳和李茂先後退場出來透氣,二人不期而遇在水榭憑欄處。
時令尚未立春,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水榭邊空無一人,荷花塘裡枯荷敗柳,孤鶴殘雪,瑟瑟寒冬夜。
“西川南康王病重,欲傳位支度副使劉闢,劉闢雖得寵,德威不足以鎮壓三軍,此人又驕橫跋扈,恐生大變。韓全義開春歸朝,此人在無德無才無功,我打算彈劾他,逼他致仕,他有一個外甥叫楊慧琳的,韓全義很器重他,我揣測韓全義歸朝後,將以此人爲留後,與他內外呼應,以保全名位。
“京西地近腹心,乃是抗禦吐蕃、回鶻的屏障,斷然不能像河北那樣,搞出一個割據自雄,不遵號令,否則朝廷危矣。你要提早準備,一旦楊慧琳舉兵抗拒,朝廷必發大軍討伐,屆時你的耳目就是朝廷的耳目。京西一戰,宜速戰速決,遲延不決必生不測之變,你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領百官,相君主,謀天下。本是宰相的職責,杜黃裳所思所慮本沒有錯,但這些話他應該跟監國太子講,他不講給李淳聽,而是偷偷摸摸的說給自己聽,李茂覺得十分不妥。
詩會未完,李茂便已回到靖安坊的家中。一個人獨處書房,李茂把杜黃裳說的那番話重新捋了一遍,細細揣摩他背後的用意,終於了悟。
杜黃裳這是在暗示他李淳即將登基稱帝,他要給新皇帝一個驚喜,給新朝一個新氣象,順便鞏固二人在朝中的地位。
“老狐狸竟然想的這麼深遠,我不及他。”
李茂捧起茶碗,茶水已涼,冬夜喝着這涼茶,別有一番風味。
李茂又想,與這樣一個老於官場的人做盟友,好處固然是少不了,禍事也能儘量避免,不過凡事有利必有弊,一旦讓天子疑心自己跟他結黨,只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王叔文就是一個例子,王叔文敗就敗在“結黨”二字上。
還有一點,杜黃裳竟能提前幾個月知道韓全義將要入朝,西川節度使韋皋重病將亡,這可絕對稱得上是搞情報的行家,自己自詡耳目通天,對此竟是渾然不知。
這件事像一根魚刺梗在喉嚨裡,讓李茂難過了好幾天,慢慢的他也就想通了,龍首山脫胎於銅虎頭西京組織,眼睛盯着京城三內百司,改組之後目光稍稍外移,也不過是加上京城附近的駐軍,對外地藩鎮關注的還遠遠不夠。
杜黃裳在官場浸yin多年,門生故吏遍佈天下,可謂耳目靈通。
而因技術條件限制,龍首山搞的所謂情報蒐集工作,其手段還十分簡陋,主要就是靠人穿門過戶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用嘴去問,手段並不算高明,短時間內又架構不起很好的人脈,所得自然有限。
還有一點,不管是京城還是地方,操持政務的除了少數武人,大部分都是文官。文官自有文官的一套行爲準則和圈子文化。這個圈子士子雅士能進去,武人、蠻漢想混進去就不太容易,而龍首山裡負責打探消息的那些人多出身微賤,他們中許多人目不識丁,舉止粗鄙,自然很難融入這個圈子。
人在屋子外,又怎知屋裡發生的事?
經歷了這件事,李茂決心對龍首山的組織架構和人員結構做一些調整,以真正起到“觀世”“觀天”的作用,成爲天子觀察天下的唯一耳目。
這夜三更,小茹翻身時發現李茂不在身邊,她披上睡袍,罩上皮氅,推開門,穿過長廊來到前院。書房裡亮着燈,紗簾後隱隱綽綽不止一個人,李茂坐在書案後,正向兩個背影交代着什麼,因爲紗簾的阻擋,那兩個背影模模糊糊,小茹認不出是誰。
……
蘇佐明約秦墨去城南賭場裡瀟灑一把,秦墨請示李茂自己是否能去,李茂道:“去便去,卻不可借錢,尤其不能借帶錐子的錢。”
秦墨道:“他請我賭錢,我還借錢,我傻我麼。”
蘇佐明找秦墨是有事相求,他想外出做監軍,請李茂幫忙在監國面前美言兩句。
李茂聽到這個消息覺得很有意思,細細一想,就明白過來,事關重大,必須馬上進宮面呈李淳。
迎接他的突吐承璀面帶微笑,略帶些討好地說:“殿下正在議事,將軍不妨到小臣的房間裡坐坐,我這有湖州新送來的新茶葉。”
李茂道:“南國春來早,不過這還沒立春呢,你哪來的新茶葉。”
突吐承璀道:“真是新茶,他那地方與別處不同,山下溫泉環繞,地氣暖,山上終年雲霧繚繞,這茶呀不立春就能採摘了。”
李茂明知他胡說八道,卻還是準備給他一個機會。
突吐承璀的門生劉希光把宮廷機密情報出賣給四海會,又經四海會倒賣給吐蕃人,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方面說就是裡通外國,乃是殺頭抄家滅族的大罪。而換種說法也可以是奉命協助辦案,劉希光是在幫李茂理清這條潛伏在京城裡的秘密利益鏈條,非但無罪,而且有功。或者乾脆隻字不提劉希光這個名字,權當這個人沒參與過。
生死榮辱只在李茂一念之間,突吐承璀傾心巴結自然就在情理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