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京師設有內外教坊司,內教坊司專門服務皇家,外教坊司供應官府百司公私飲宴所需,在地方的州縣兩級亦設有教坊,主要供應地方官府,這些教坊皆爲公辦性質,除了以聲色娛人,還兼帶幫恩客處理一些雜務,譬如送信。
公文遞送主要靠朝廷的驛傳系統,驛館遍佈帝國的每個角落,經費由劃撥的公田和地方負擔,在帝國中央設館驛使專司監管之責,前期由御史充任館驛使,德宗貞元年後,館驛使多由宦官出任。在地方則由州縣的判司、縣尉兼任巡館驛,同時在每個道都設有驛館巡官,監督境內的驛館。
除了官辦的驛傳系統,大唐還有形形色色的私人郵傳系統,尤其是在經濟發達地區,因其便捷、高效、私密,頗受歡迎,經營者因此獲利良多。
各地教坊依仗着龐大的網絡和接近客源的優勢,也涉足牟利。
因有地方官府給予的關照,教坊的信使送信時擁有許多特權,因此信送的即快又準,安全性和穩定性都遠遠超過官府的驛傳系統。
用私人郵傳系統遞送機密文件於嚴秦而言還是第一次,加之信中的內容又十分敏感,信送出去後,嚴秦惴惴不安,一連兩天吃不下,睡不着,美人在懷,也提不起任何興趣。
這封信如果落在義父嚴礪的手裡,則二十多年的父子情分就此一刀兩斷。這對嚴秦而言是無法承受的重大損失,嚴秦在煎熬中度日如年,日復一日。
到信件送出後的第三天黃昏,嚴礪突然派隨軍來請他去大營議事,奉命而來的隨軍鄭鄂面色凝重,表情嚴肅。嚴秦心裡咯噔一下:怕什麼來什麼,這叫什麼事。
嚴秦整整衣裳,跟着鄭鄂來到大營,在議事廳營門口,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人生的重要關口就那麼幾步,走錯了,就徹底錯了,既無從更改,更沒處去討後悔藥吃。
他吐了口氣,步入議事廳的院子,迎面卻聽到了嚴礪爽朗的笑聲:“安撫使客氣了,若年輕二十年,這‘弓馬嫺熟’四個字老夫也勉強受得,如今嘛,老啦,不重用啦。哈哈。”
嚴秦心裡一驚:李茂來了,所爲何事?
來者正是李茂,他送了嚴礪一匹好馬和一張良弓,並告訴嚴礪一個重要消息,他在淄青清海軍的老兄弟尹牧寫信給他,要求歸順朝廷,李茂希望嚴礪能出面受降。
這可福從天降,難怪嚴礪笑的嘴巴都合不攏。
嚴秦斜眼望了望鄭鄂,不解這廝爲何掛着這幅苦瓜臉。
嚴礪當着李茂的面,把接洽尹牧歸順朝廷的任務全權交給了他最器重的義子嚴秦,嚴礪又暗中叮囑咐道:“若配合尹牧將軍奪取劍州,我給你記大功一件。”
嚴秦正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聞言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下來。
落座後,他斜眼瞟了李茂一下,希望能從他臉上讀出點什麼,結果卻讓他失望,李茂面似古井之水,波瀾不驚,什麼也看不出來。
黃昏時分,劍州城裡落了一場雨,雨後的小城溼漉漉的,潮溼,陰冷,這場讓北方來客十分不適應的冬雨,對祖祖輩輩居住在此的土著居民來說,卻完全不算什麼,雨剛停,劍州城內的大街小巷便熱鬧起來。
承平日久,又是邊城,小城劍州的百姓沒有宵禁的概念,雖然在戰時,晚飯後涌上街,婦人們東家長西家短,男人胡吹海侃,孩子們鑽來竄去,呼嘯鬧玩,仍是每日睡前的必要休閒,山民表面溫和,骨子裡卻都是刺,這一點久居川蜀的劍州刺史文德昭看的很清楚,因此在職權範圍內,他願意行山城百姓一個方便,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何樂而不爲呢。
一支馬隊自南門而入,打破了小城的寧靜,這支馬隊人數雖不多,氣勢卻很足,順着南北大街呼嘯而過,在十字街心折轉向東,馬蹄得得直奔刺史府而去。
街道上熱聊正歡的百姓被戰馬衝動,四散躲避,一時人仰馬翻,狗吠兒啼。
劍州的百姓閒散慣了,即便是眼下用兵的緊張關頭,也不耐煩這樣的場景,一時罵聲四起。這支馬隊卻不爲所動,風捲一般已經到了刺史府門前,下馬丟開馬繮,爲首三人,直入刺史府,皁隸欲攔,早被左右甲士用刀逼退。
文德昭聞聽蘇疆已到門外,大吃了一驚。蘇疆只是軍府的一名普通押衙,以刺史之尊本不必懼他,但他還有另外兩重身份,卻讓文德昭不得不重視,蘇疆是劉闢的女婿,蘇疆還是五院軍兵馬驍將。
劉闢的女婿自不必說了,五院軍是西川牙軍中的精銳,除了拱衛節度使及牙城,還爲節度使處理一些隱秘的私事。其院中將領皆是西川牙軍中的親貴子弟,光憑這一點就絕不是他一個外姓刺史能招惹的起的。
文德昭趨步迎出,拱手彎腰,笑哈哈地問道:“將軍來我劍州有何指教。”
蘇疆冷着臉不理他,衝開文德昭徑入內堂,在文德昭常坐的座椅前站定,解下溼漉漉的蓑衣丟給左右,大馬金刀地坐下去,接過侍衛遞過來的行軍皮囊,喝了一大口冷酒。
這才哼道:“你的劍州,這劍州馬上就不是你的了。”
來者不善,文德昭一面招呼左右上熱茶,一面小心地站在了蘇疆面前,待侍從端來茶水,文德昭親自給蘇疆奉上,這才陪着笑臉,小心地問道:“未知將軍此言何意?”
蘇疆拿起碗蓋撥了撥茶水,卻不答話,隨行他來的一個侍衛嘿嘿冷笑道:“文使君這還在做夢哩,尹牧已經跟李茂勾結好了,準備今夜獻城。”
“啊!”文德昭大驚失色,“這,將軍有何證據?”
“證據,你去尹牧大營看看,是誰在那,嚴礪的義子嚴秦正在那吃席哩。”
嚴秦此刻的確就在尹牧的營帳裡,就在尹牧的面前,不過不是坐着吃席,而是趴着吃棍。
嚴秦之名,尹牧聞之已久,本來他對這位山南軍中的後起之秀還是心存敬意的,卻沒想到嚴後起之秀卻昏頭昏腦地跑到他的大營來,口口聲聲說他是來受降的。
尹牧起初還以爲他是來做說客的,恐他不肯見面,故作驚人之論,但聽着聽着就覺得不對勁了,嚴秦真的是奉命來受降的,隨行而來的鄭鄂更是把嚴礪寫給他的、同意他歸順朝廷的親筆書信都帶來了。
尹牧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隨營監軍使聞聽北面有人來,急忙趕過來,責問尹牧是怎麼回事,尹牧無奈只得下令將嚴秦、鄭鄂兩個捆了,請吃棍子,以證自己的清白。
現在問題搞清楚了,嚴秦的確是奉命來受降的,他奉的是嚴礪之命,嚴礪則是承李茂之命,李茂告訴嚴礪說他接到尹牧要求歸順朝廷的書信,要嚴礪出面受降,嚴礪一高興就把自己最器重的義子、山南軍後起之秀嚴三公子給派過來了。
可問題是他尹牧幾曾寫信給李茂要求歸順朝廷了,壓根就沒有的事,這屎盆子扣的。
尹牧鬱悶難當,就把火撒到了嚴秦和鄭鄂頭上,一頓竹筍炒肉片後,鄭鄂乖了,首先改口認罪。嚴秦也認爲好漢不吃眼前虧,也隨之改口說他們倆欲建奇功,假借李茂之名來勸說尹牧歸順朝廷,所謂的嚴礪親筆書信根本就是僞造的。
監軍使將信將疑,他要尹牧把人送去劍州城,以證自己的清白。
尹牧卻留了個心眼,他以打聽嚴礪大營虛實爲名,說服監軍使暫將嚴秦和鄭鄂留在營中由他審問虛實。
尹牧跟李茂那可是老熟人了,僅僅幾年前,李茂在他眼裡還不過是個寄人籬下、毫無根基的卑官小吏,既無家世淵源,又無一技之長,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實在看不出有什麼本事能出人頭地。
人家或者是沒本事,但運氣好的出奇,短短几年間竟從縣衙小吏爬到如今的從四品鴻臚少卿,孤山伯,又充朝廷的安撫使,執掌兩川數十萬軍民的生死榮辱。
反觀自己卻是仕途坎坷,起起伏伏,至今仍是個不入流的牙將,在韋皋死後不僅倍受西川老人的歧視,最近又被盧文若盯上,處處都不如意。
夜深人靜時,他不是沒動過投奔李茂的念頭,但想到自己一把年紀卻要卑躬屈膝地向昔日被自己呼來喝去的後生晚輩投誠,尹牧的心就隱隱作痛,他實在是有些不甘。
更讓他憤恨的是,李茂竟視他若無物,竟從未來找過他,如此輕視自己,自己再死皮賴臉地貼上去,這張老臉往哪擱?
有時候尹牧又在想,自己當年是否得罪過李茂,李茂這分明是憋着一口氣要報復他嘛。他不來勸降自己,等到城破之日,抓着自己好好羞辱一番,再提着自己的人頭去向他的新主子請功領賞啊。
不過一切的一切,現在證明都是自己胡思亂想了,
李茂不是不來找他,而是一直沒騰出手來,一旦騰出手來,立即找上門來了,不僅如此,還奉上了一份大禮——山南節度使嚴礪的義子嚴秦。
眼前這位捆的跟糉子似的年輕人可不簡單啊,想當初吐蕃入寇文州,刺史戰死,城破,闔城百姓被擄,嚴三公子親率三十騎夜入吐蕃大營,縱火燒營,不僅救出了被擄百姓,還趁亂斬殺了吐蕃的節度使,駭的吐蕃兩萬大軍不戰而退。
可是這份禮太大,自己實在是承受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