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走了王守澄,李結纔將李茂的書信奉上,李純一眼掃過,又看了一遍,方道:“這麼看他這幾年在遼東還是折騰出了點名堂,造內河戰艦,這是要一統遼東嗎?”
李結道:“他的東高鎮已經有民四萬,兵馬五千,民兵過萬,應該是要大展宏圖了。”
李純道:“有了這份根基也可以在遼東隨心所欲了,爲何還要求告朕,自己當家做主不是很好?”
李結猶豫了一下,還是進言道:“當年他參與黨爭遭人排擠,不得已遠走遼東,一顆忠心卻從未變過,眼下欲獻地於朝廷就是明證。”
李純道:“這算什麼明證,遼東遠隔千山萬水,隔着河北,我是鞭長莫及,名爲大唐臣子,實際還不是打着朕的旗號自立爲王,自行其是嗎?”
李結笑了笑,沒敢答話。
李純發了通脾氣後,又把信看了一遍,這才道:“當年他被小人構陷,不得已去了遼東,這麼些年了沒忘記是大唐臣子,還打着遼東經略的旗號,也算不容易。記得當初你向我舉薦他,本意就是想打發他去遼東建功立業,爲朝廷收復失地,沒想到轉了這麼大一個圈又轉回了起點,許多事冥冥之中早有安排,還真是強求不得。”
李結感慨道:“是啊,當初對他寄予厚望,什麼都給他了,他卻跑回淄青去幫着李家兄弟搞內訌,待皇兄欲用他爲股肱之臣時,他又跑到遼東去建功立業,用他的話說這叫‘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擦柳柳成蔭’。”
這話說的李純心情舒暢,三年前,沈太后一事上他聽信讒言,頭腦發熱,行爲莽撞,差點兒鑄成大錯,是李茂不惜犧牲前途阻止了他把錯繼續下去。
對李茂,他心裡藏着一絲歉疚,但這份歉疚卻又無法明說出來,李結的話搔到了他內心的痛處,卻又搔他很舒服:李茂是參與黨爭,跟人內訌才被迫遠走他鄉的,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是他辜負了朕,不是朕有愧於他。
心結解開,李純心情舒暢,卻又問:“這些話,是他自己說的,還是你幫他說的?”
李結道:“他是誠心知錯了,否則,容我說句大不敬的話,依他現在的實力完全可以在遼東自立爲王,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又何苦自己給自己套上一副轡頭,任皇兄驅使呢?”
李純哈哈大笑,這個比喻他很喜歡,再悍烈的遼東馬,朕給你套上一副轡頭,也要乖乖的聽朕驅使。
“大唐擅長製造內河戰艦的首推潤州,其次是登州,登州雖近,卻有人掣肘,那就從潤州調撥人手。不過這好處,朕不能輕易舍於他,朕要他拿忠心來換。”
王守澄處罰完懈怠的球員,過來回話,李純問跪在廊下的四人:“他的處置你們可服氣,不服氣就跟朕說,朕替你們做主。”四人齊曰心悅誠服。
李純道:“陪朕玩球,讓着朕,這本無過錯,但讓的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就是錯了,你們回去好好琢磨朕的這句話。”四人應聲退下。
王守澄服侍李純擦拭身體,穿戴朝服,李結見狀便要告退。
李純道:“今日有外藩使臣覲見,你隨朕去麟德殿一起耍耍。”
李結連聲道:“豈敢,國家大事,豈可因親廢禮,國家體制萬萬壞不得。”
李純愣怔了一下,握着李結的手,惆悵地說道:“這是怎麼了,做了天子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嗎,出門會客連親生兄弟都不能帶上?”
兄弟二人的對話到此爲止,轉身各忙各的事。
這日飲宴結束,李純在自己的寢殿召見了林英,問了他兩個問題:
遼東李茂而今是順風順水,還是危機四伏?
朝廷支持李茂收復遼東後,將以何法制約之?
林英答:“他若只求佔山爲王,則眼下就是太平盛世,他若含爭霸之心,則依然危機四伏。若論以何法制約之,乃是宰相權責,微臣不敢置喙。”
李純二日又召信使問話,信使還在宮門外,有詔令授八品官,入宮門又官升一級。見面好言撫慰,信使感激流涕。
禮畢,信使退在殿外。
李純召裴度、李吉甫、李絳、張弘靖四相議論應對遼東之策。
李絳主張在遼東增設軍鎮,助李茂一統遼東,爲大唐收復失地。
李吉甫道:“遼東陷落胡塵四十餘年,諸酋長仍奉大唐爲正朔,驟然創設軍鎮,其必心懷不滿,則禍起遼東,累及幽燕,波及河北,禍及天下。於聖上新政大不利。”
李純道:“以愛卿之見,又當如何?”
李吉甫道:“可起復李茂爲侍御史,充淄青押藩副使,以安撫遼東之名行事,則朝廷進退得益。”
李吉甫和裴度、武元衡一樣都力主用武力削平河北、淄青、淮西藩鎮,不欲遼東此刻跳出來攪局,故有此言。這一點李純心知肚明。若授李茂經略使,而未能收復遼東,徒爲天下笑柄,而損害朝廷的威望,若讓李茂以淄青押藩副使的名義安撫遼東,則成朝廷有功,敗過在李茂和淄青地方,與朝廷體面無損。
李純笑道:“宰相老成謀國,朕心甚慰,然如此一來,卻是要把天大的功勞讓給淄青了。朕不與臣下爭功,但也不想做事的臣子受委屈。朕意分東高鎮爲東、高二州,隸屬淄青,起復李茂爲東州刺史充遼東經略使。卿等意下如何?”
李吉甫見勸諫無用,有些無奈,其他三位宰相不似他保守,齊聲附和贊同。
李純又起復自己潛邸時的親信突吐承璀出爲遼東監軍使。
突吐承璀外放淮南監軍使後與節度使不睦,仗着朝中有靠山,恣意妄爲,驕橫跋扈,一日飲宴失手打死了節度判官崔遊,朝中政敵羣起攻之,李純只得褫奪其官爵,罰在掖庭局服苦役,此番起復雖不免輕縱,但想到他去的是遼東,衆人心裡頓時氣平,也就不再計較了。
得知這一任命,突吐承璀的臉黑的跟鍋底相似,他現在雖在掖庭局操持最賤事務,但只要聖眷不廢,又身在宮廷,翻身起復只是早晚的事,而此去遼東,雖說是監軍卻比流配嶺南更甚,真的是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站起來了。
突吐承璀借叩謝之機向李純哭訴,不願去遼東,李純笑罵道:“狗奴,瞧你這點出息,你出身卑賤,又鑄下大錯,不去邊地謀取功名,將來憑什麼讓朕擡舉你?”
又道:“你是朕派去的監軍使,李茂能把你怎麼樣,無非給你點氣受罷了,你忍着便是,順便殺殺你的銳氣,讓你知道怎麼做人。”
突吐承璀道:“小臣倒不是懼怕李茂報復,只是不願離開長安,小臣不要官爵,只願年年歲歲侍奉大家左右,便是死也知足了。”說罷鞠了一把老淚。
李純有些感慨,自他記事起,突吐承璀就服侍在他身邊,是他最可信賴的人,幼年時一刻也離不開,年紀漸長,他對突吐承璀的一些做派略有不滿,常加訓斥,但對他的信任卻無絲毫減損,派他去遼東,一是爲了給他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二者也有自己的計較,但這個計較他不能跟突吐承璀明說,免得老閹又不知天高地厚。
遼東不是淮南,別枉送了他的小命。
李純扶起突吐承璀,說道:“你果然有忠心就替朕分憂解難,而不是趴在這哭哭啼啼。朕做了皇帝就成了孤家寡人,身邊何嘗不想有幾個能說話的人,朕也不捨得你走,可你走行嗎,你這跟頭摔的太大了,朕不幫你站起來,你能站的起來嗎?”
一股暖流驟然襲遍突吐承璀全身,老宦官感動的熱淚盈眶,咬牙切齒地表忠心道:“小臣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辦好這趟差事,不辜負天子對小臣的期望。”
突吐承璀跋涉千山萬水,來到東州城時,李茂正在河邊船場視察工地,從潤州來的造船師傅已於一個月前趕到。
李結共爲李茂聘了九名工匠,行到半路有人開了個小差,溜了。途徑橫海軍時,因節度使程懷信病死,橫海鎮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一人跑去看熱鬧,被亂兵衝散,一天後在護城河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剩餘七人在過營州時,因購買貂皮與契丹人發生爭吵,被契丹人當場打死一人,其餘六個人發生了一場大爭執,其後兩人折還回南方,餘下四人輾轉來到東州城。
李茂當即爲四人請官,享受幕府上佐待遇,四人感李茂之誠,又見遼東生機勃勃,蘊含着無限的潛力,也大爲感動,原本打算休養半個月纔開工,此刻卻立即行動起來,當晚歡迎宴後便從刺史府進駐了船場。
遼東船場在此之前已經進行了改擴建,初步具備了製造大型戰船的硬件。李茂接受四人建議,連夜添置設備調撥人手,四人到達東州的第四天,第一艘戰艦便正式立項建造,在李茂的提醒下四人充分考慮了遼東氣候和水文的特殊性。
到突吐承璀來到東州時,第二艘戰艦的龍骨已經完成了搭建,同樣的工序在潤州船場至少需要兩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