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之前,陳慕陽還有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查訪孟迎春的下落,據右廂的消息,自鄭州之變後,孟迎春便護着沈太后歸隱江湖,本欲安安靜靜過完下半輩子,不想李全忠卻對船幫緊追不捨,一副趕盡殺絕的兇狠嘴臉。
船幫實際當家人、軍師明東望被捕後,難熬酷刑折磨而變節,供出船幫所有機密,李全忠兵分十八路,按圖索驥,一抓一個準,將擁衆十萬的龐大船幫殺的龍無首、鳥無頭,束手待斃,全無半點反抗之力。
孟迎春舊日曾任船幫十四位當家之一胡裕春的副手,胡裕春家大業大,不在乎船幫的那點蠅頭小利,在船幫與人爲善,各方關係處的都不錯,聲望很高。孟迎春的行情也水漲船高,十分看好。
而今諸芳流散,無人能挑大樑,孟迎春的特殊地位突然凸顯了出來。
右廂情報顯示孟迎春在碩果僅存的當家孟練的支持下重建船幫,將當口設在河中府境內,具體在哪,右廂的情報中沒有顯示,需要陳慕陽自己去尋找。
陳慕陽在右廂多年,找人自有一套,他又捨得花錢,不久就得到了一條線索:在河中府寶鼎縣境內有一個西峰山,近來被一夥來自河南的強人侵佔。
這夥強人的頭領據說是個女人,軍師是個疤臉漢子。
陳慕陽此番南下是爲創辦進奏院,進奏院的一大職能就是替所在藩鎮收集京城政壇動向,京城每天都會發生很多事,哪些事是有價值的,哪些是無須關注的,進奏院主心裡要有桿秤,溫古而知今,要想更深刻地瞭解今天,就要多花點時間去了解今天的過去,向過去的歷史學習經驗。
陳慕陽爲此把過去三十年來京城政壇發生的所有重大事件都過了一遍,重點是近十年的人和事,重中之重又鎖定在最近五年。
四年前,太子李寧暴病而亡,死因不明不白。隔年,遂王李宥改名李恆,冊立爲太子。圍繞新太子的冊立,朝中兩大勢力進行了一場殊死搏鬥,李恆的生母郭貴妃聯合朝中親貴,又收買了仇士良、王守澄、樑守謙等禁內實權派,最終棋高一着擊敗了突吐承璀,從灃王李惲手裡奪過太子寶座,又把突吐承璀一貶到底。
皇室激斗的硝煙尚未消散,長安城裡就發生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
四海會經營的莫雲樓一夜忽然起火,附近軍民趕去救援時,卻被一羣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阻撓,放任這座號稱“長安第一樓”的五層高樓被燒的一乾二淨,
據傳四海會的大當家向忠國當晚就在樓上宴請賓客,火起時沒見他出來,大火熄滅後也沒有他的消息,傳說他是被人堵在了樓上,葬身於火海。
四海會羣龍無首,發生了激烈內訌,最後在“褐金吾”首領鍾煉的調停下,各派休兵,推選出了新當家,這才結束了這場震動兩京的大混亂。
四海會是長安首屈一指的秘密幫派,控制着長安龐大的地下社會,與朝中親貴有着割不斷的聯繫,因爲規模太過龐大,幫內派系林立,每個實力派的背後都有朝中親貴的影子,四海會內的紛繁變化間接地反映了朝堂勢力的此消彼長。
朝堂畢竟太高,想看清楚不容易,四海會就成了窺探朝堂變化的一個特殊窗口。
對這扇窗戶,陳慕陽給予了重點關注,四海會近三十年來的發展脈絡他掌握的一清二楚,幾任大當家的背景他都做出深入的研究。
向忠國是一個低調而謹慎的人,被人燒死在自家產業裡,陳慕陽以爲不大可能,這些江湖大佬們哪個不是人精中的人精,到任何一個地方,第一件要乾的事就是找好退路,哪是那麼容易被燒死的。
果然不久就有消息說向忠國並未葬身火海,而是在一干兄弟的拼死護衛下從密道逃了出去,只是火宅中被毀了容,受了重傷,昏迷了七天七夜,等他一覺醒來,長安已經變了天,他的靠山倒了,自己的位子讓人篡了,雖然極不情願,也只能忍氣吞聲,退隱江湖。
陳慕陽因此懷疑西峰山上的那個疤臉軍師就是向忠國,他沒有證據,只有直覺。
李茂曾告訴他孟迎春是個很聰明且有野心的人,她出頭收拾船幫這並不奇怪,但她畢竟年紀還小,江湖上的閱歷少,資歷淺,又是個女子。
江湖上的幫派和官場上一樣講究論資排輩,甚至比官場更甚。
孟迎春出面收拾船幫,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可能成事,她若成事身後必有高人指點,且這個人身份特殊,在江湖上有相當的地位,能幫着她鎮住場面。
這個人是誰,關山隔遠,李茂也不知道,但絕不會是孟練,孟練若有本事攏住船幫,也就不會勞煩孟迎春一個小女子出山了。
陳慕陽因此大膽推測,這個幕後高人就是四海會的前任大當家向忠國。
船幫和四海會本是割據一方,互不往來,元和初劉闢反叛,朝廷征討西川,李茂曾受命於危難,前往洛陽調糧進關中,他先是用計降服了船幫,做了船幫老大,又在他的撮合下,讓船幫和四海會化敵爲友,做了夥伴,保證了軍糧及時運入關中,保障了西川之戰的繼續。
而兩派嚐到了聯手的甜頭後,走的越來越近,隱隱有了一統河洛山河的勢頭。
李茂後來反思說自己當時是走了一步臭棋,四海會是長安最大的幫派,船幫在洛陽、汴州一帶擁衆十萬,控制着南方至關中的漕運命脈,這樣兩個強大幫會聯起手來,對任何人都是一個威脅,不光是官府,連盤踞在河洛地區的超級大鱷昭武九姓也會感到恐慌。
於是就有人舊事重提,翻出了沈太后的案子,且一上來就鬧的劍拔弩張,毫無轉圜的餘地。於是就有了李茂殺天使放走老太后,李全忠不遺餘力爲國鋤奸。
當日李茂還恨天子無情,時隔多日再回頭看,才恍然大悟,當日他、李純、李全忠實際都被人當成棋子用了,人家只是藉此打破船幫和四海會的聯盟罷了。
能把天子當棋子使的人自非一般,捲入漩渦中的向忠國鬧個身敗名裂也就不奇怪了。
如果李茂的反思成立——陳慕陽認爲是成立的,至少大方向沒錯——那麼向忠國落難後,隱姓埋名去輔佐一個心機不深,卻野心勃勃的小女子就順理成章了,他的敵手實在太強大,單憑他一己之力已經無法復仇,幫助孟迎春復興船幫,向迫害他的人討還公道,符合他一代梟雄的身份,是極有可能的。
陳慕陽費盡周折終於上了西峰山,接見他的是一個胳膊比他小腿還粗,嗓門奇大,一身匪氣的年輕女子,那女子自稱是大寨主,但陳慕陽只三言兩語即斷定此人是個水貨,於是不願跟她多談,堅持要見真正的大寨主。
那女子拍案掀桌,鉢盂大的拳頭在陳慕陽面前直晃,百般恫嚇,陳慕陽不爲所動。
正鬧的不可開交時,一個面容清秀,體格精瘦,一臉精悍之氣的小女子昂首走了出來,她的面相跟李茂描述的孟迎春的相面相差不多,膚色也是健康的古銅色,舉手投足的氣勢表明她纔是此間的主人。
陳慕陽不再懷疑,取出李茂的書信奉上,這女子看過,遲疑了一下,斥退左右,親自讓座,奉茶,方問道:“茂哥他,一切可安好。”
陳慕陽心裡放下一塊石頭,自己判斷奇準,沒有白折騰這一趟。
陳慕陽簡要介紹了遼東情況和李茂近況,十分奇怪地問孟迎春爲何在此,孟迎春回憶起從鄭州渡河後的日子,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雖然已經過去多年,至今回想起來,仍舊心緒滂湃不能自抑,那等強悍的女子,說到傷心處也忍不住落了淚。
船幫首腦人物被李全忠一網打盡,各派自相殘殺,殺到最後大夥都殺累了,重新坐下來談判,決定結束內訌,推舉一位新當家出來,但殺紅了眼的各派對誰都信不過,孟練找到她,希望她能出頭主事。
那時候孟迎春已經在太原定居下來,帶着錢多多一干人,奉養沈太后在鄉間,日子雖然清苦,但一家人能和和睦睦,也算是天倫之樂。
第一次她拒絕了,第二次她讓孟練吃了閉門羹,但船幫並未罷休,接二連三的來人,一時驚動了地方官府,孟迎春擔心身份暴露,決定遠走他鄉,是沈太后窺破了她的心跡,勸她出山收拾殘局。
她跟船幫談妥了條件,仍遙奉李茂爲總頭領,自己做軍師,至於爲什麼這樣安排,她從未跟人提過,只說自有她的道理,這個條件不難答應,那時李茂已經在遼東打出經略使的旗號,非但洗脫了叛臣賊子的惡名,還做了一鎮藩帥,這樣的身份做船幫的總頭領,沾光的是船幫,再說了他本來就是船幫總頭領,江湖兒女最講“忠義”二字,幫主沒有大過錯,有什麼理由把人家革了。
一開始,孟迎春的日子並不好過,以她的資歷和能力想壓服這麼多江湖莽漢,的確有些費力,孟練把她推到了軍師的位置上,原因是他自己壞了名頭攏不住人,而非真心服膺孟迎春,眼見大局漸漸安定,他在背後的小動作就多了起來,沒少給孟迎春製造麻煩。
正當孟迎春心力交瘁,一籌莫展之際,她遇到了自己的貴人,落魄江湖、衣食無着的四海會前大當家向忠國。該老大隱居江湖後,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便隱姓埋名,假扮成乞丐投在孟迎春門下,很快做了孟迎春的軍師。
在向忠國的指點下,孟迎春迅速進入角色,以霹靂手段處置了孟練,降服了幫內各反對派,坐穩了大軍師的寶座,短短數年時間內,不僅讓船幫在河洛地區站穩了腳跟,且又重新奪回漕運控制權,漸漸恢復了昔日的風采。
孟迎春也由一個天真爛漫,有點小心機,但本性單純的少女蛻變成今日號令羣雄,統帥數萬部衆的一方大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