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孝章運籌帷幄,大力啓用一批歸正的叛亂者去幹髒活,如馬和東的謀士張建忠的兒子張石落,原保安局從事金水溶。
宋夢龍和李紅水早在李茂西征前就得到李茂的親自召見,李茂和他們推心置腹地談了次話,打消了二人的顧慮,取得了二人的誠心效忠。
李茂要二人在自己走後密切關注“有心人”的動向,雖然李茂沒有點明這位“有心人”是誰,二人卻是心知肚明,處在他們這個位置上,對遼東的人事變動十分敏感,他們已經窺出端倪了。
果然,李茂走後不久,馬和東就跳了出來,二人在深深佩服李茂的先見之明時,也權衡着利弊,他們密切地關注着馬和東的一舉一動,當馬和東率領他的“五萬雄師”兵鋒指向歸州時,宋夢龍和李紅水判定其必敗無疑。
歸州是李茂的心臟,但這顆心臟被李茂一分爲二,龜甲山鎮和歸州互不統屬,是完全獨立的兩個系統,即便自己願意跟着馬和東胡鬧,也啃不下龜甲山鎮,區區一個歸州不值錢!即便是僥倖打下了龜甲山鎮,也只是重創李茂,充其量是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馬和東果然是個做大事的人,就應該集中所有力量去打遼東城,遼東城雖然險峻,但用兩萬人的屍體去壘也能壘出生門,奪了遼東城,便是斬了李茂的頭顱,屆時匯聚在他麾下的可就不僅僅是兩萬人了,而是十萬,二十萬,五十萬!是整個遼東!
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還造什麼反,等死吧。
因此不管金水溶如何吐沫亂濺,二人也不爲所動,金水溶說自己出身“黑鳳頭”,卻一股子狂狷書生的酸腐,都哪跟哪了,還拿國家大義來說事?東征渤海,金梯邕大元帥病逝,他們獲准扶靈歸國,留在新羅近一個月,卻又全體返回,還中間發生了什麼,你金水溶不曉得打聽打聽嗎?不是他們不愛新羅,是新羅不要他們了,不管是金重熙還是金秀宗,誰都不待見他們。連這一點都弄不明白,這個人的見識可見一斑,就這等見識還跑來策反他們,不是逗猴玩嗎?
可笑之極。
宋夢龍和李紅水決定將計就計擺馬和東一道,不過還沒等他二位動手,人家的親侄子就先上手了,二話不說軟肋上就來一刀,那叫個痛快!自己若不補上幾刀,簡直對不起馬雄安的這份豪情壯志。
於是馬和東兵敗如山倒,一敗塗地,無法收拾。
金水溶倒也有骨氣,竟跑來當面斥責二人背信,宋夢龍冷笑着將其扣押,李紅水本欲一刀殺了,爲死去的金梯邕保存名節,宋夢龍不同意。金梯邕歸順李茂的目的何在,相信李茂心裡是有數的,他的死不明不白,相信跟李茂的親軍右廂脫不了干係,不過金梯邕能有這個解決也算不錯了,死的壯烈,死後極盡哀榮。
殺了金水溶,反倒讓李茂生疑,不如留着他一條狗命,倒顯得自家光明磊落。
鄭孝章和金水溶談了一夜,第二天,金水溶就答應加入內保處,充當鄭孝章的助手,他很快就在衆多殺人不眨眼的內保處“金剛”“鐵漢”中脫引而出。以手段陰狠、酷烈,濫殺無辜心理沒負擔著稱。
大屠殺在遼東各州縣和部局中轟轟烈烈地展開了,滾滾人頭讓遼東的每個人在心底刻上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名字:“黑虞侯”。
“黑虞侯”的作戰半徑在逐步擴展,很快就燒到了軍中,怨恨在迅速淤積,李茂嚴厲地批評了鄭孝章,責令其停職反省,而將張石落和金水溶推到前面打頭陣。
張石落、金水溶對這份信任感激涕零,兢兢業業,不畏艱難,做的十分出色。
所有的設計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着,一切盡在掌握中,李茂已經能看到勝利的曙光了。
這本應該是個令人高興的時刻,李茂的心情卻一潭死水,忽然變得很壞很壞,馬和東說的不錯,自己是張好了口袋等着他來鑽,否則哪會如此輕易地就擊潰他。
一年前在豐樂驛遇刺後,內保處很快查證刺殺事件跟馬和東有牽連,他要常木倉刀下留人,自己好好跟馬和東談談,讓他懸崖勒馬,多年的老兄弟還是不動刀子的好。
結果卻是他臨時變卦,高舉輕放,不痛不癢地敲打了一下馬和東,哄着他向反叛的路上滑去,從那時起,他就張開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專等着馬和東們跳起來,鑽進來,然後將他們和他們的同情者一網打盡,永絕後患。
自己的心機是太深了,用心太狠了,馬和東有今日之敗這並不奇怪,因爲自始自終他都沒能走出自己爲他畫的那個圈。
這恰如孫猴子和如來佛,孫猴子再大的本事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等玩弄夠了,只需把手一攥,一切就都結束了。
但自己雖然大獲全勝,卻爲何沒有一絲一毫的興奮,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呢。
遼東軍政界林立的山頭不應該整肅一下嘛,這個道理連大大咧咧的秦墨都能看的明白,足見問題之嚴重!前有馬和東見死不救,後有桑容、祝九、高蘇據地爲雄,再有宋夢龍、李紅水、雪碧華、薛家將跟自己離心離德,甚至被自己倚以股肱的四部八總管,又有多少人對自己陽奉陰違,拿着自己賦予他們的權力明裡暗裡對抗自己?
是到了搞一次大掃除的時候了,趁着他們羽翼未豐把他們打下去,給他們一個深刻的教訓,這不是害他們,這是在保護他們,等到他們自以爲羽翼豐滿可以一戰的時候,彼此就都沒了退路。馬和東就是個鮮活的例子。
這種做法自然稱不上光明磊落,但自古玩弄權術又有幾個是光明正大的,光明正大的都死絕了,活着的莫不是雙手沾滿鮮血。
可自己的心境爲何還如此蒼涼呢,因爲馬和東的那番話?
在回遼東城的路上,李茂脫離大隊,換成便裝,離開驛道,走進鄉村。離開驛道僅僅四五里地,景象就完全是另一個天地。
如果說驛道兩旁和城鎮裡的遼東是一個欣欣向榮、勃勃生機、開明,充滿了光明和希望的遼東,那麼離開驛道四五里的遼東則又是另一幅景象,這個遼東黑暗而荒蠻。
舉目看不到一間像樣的房舍,面黃肌瘦、目光呆滯的百姓動物般蹲守在他們的地穴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衣不遮體,嚴重營養不良,他們的“家”中沒有桌椅,沒有鍋竈,連一隻碗一雙筷子都湊不齊,終年靠喝草根、野菜過活,因爲缺糧少衣沒藥,七八成的幼兒是挺不過第一個冬天的。
在這些精神萎靡的人形木偶身上看不到任何的前途和希望,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遼東,無比絕望的遼東。
李茂手腳冰冷,嘴脣發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治下竟會有這樣的絕對貧窮。
一路走去,他是越走心越寒,他看到的不是偶然現象,而是普遍存在的貧窮。
他好幾次停住馬問秦墨:“這是王化之地嗎,你們確信這些不是蠻人聚居的村落,蠻人多少吃懶做,不會經營,落到如此地步也是咎由自取。我大唐的百姓竟會如此困窘?不是說我們這個民族是最勤勞樸實的嗎,他們明明擁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難道是我的稅徵的很高嗎?我的稅收的不算高吧,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秦墨捏捏鼻子,笑道:“文總管總理地方,比我熟悉,讓他說說吧。”
文書丞無力地瞪了秦墨一眼,先嘆息一聲,說道:“這裡不是化外之地,都是州縣屬地,是我無能,把他們從胡塵中拯救出來這麼多年了,卻還食不果腹,衣不遮體。我請求處分,做個縣令就好,做總管我實在力有不逮。”
李茂煩躁地說:“現在不是追究責任,原因!我要原因,原因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們如此困窘,爲何以前沒人告訴我?”
文書丞望了眼秦墨,後者示以鼓勵的目光。文書丞咬了咬牙說道:“原因只有一個,這些年因爲不停地對外征戰,百姓軍民都得不到休息,這才導致了經濟殘破,民生困頓。”秦墨喝道:“胡說,這兩年打仗是不假,可我們一直在打勝仗,打破了點罈罈罐罐,我們又得到多少好處,新羅國和渤海國每年進貢給我們多少好東西,都被你一人私吞了嗎?”
被秦墨這麼一激,文書丞反倒放開了,他擡起頭,目光直視李茂:“不錯這些年是打了不少勝仗,得了很多東西,可這些東西要養軍,要養熟人,分一分,攤一攤,杯水車薪,絕大部分人還是顧不上的。遼東的城鎮和驛道兩邊是繁榮的,這份繁榮是靠軍隊掙來的。”
在遼東,附屬於官府和軍隊的百姓被稱之爲“熟人”,除此之外都被稱爲“生民”。
“整個遼東現有戶口十五萬三千戶,人口四十八萬八千人,這些是編戶,就是向官府繳稅的民戶。要供養三萬九千八百名士卒和七千三百名官吏。差不多十個人供養一個,約五個勞動力供養一個。因爲常年征戰,健壯的年輕人都在軍中,每戶只有一個或兩個壯勞力,本來在家種田也勉強能混日子,卻因爲常常打仗而要他們服徭役,背井離鄉,田沒人種,賦稅卻並沒有減少,日子只能越過越窮,許多從山林裡走出來的皈依者又返回森林,減人不減稅,更多人的選擇逃荒或重回森林,若壯勞力不幸戰死或病死,孤兒寡母的日子就更難熬了。”
說到這文書丞雙目噙淚:“現在的日子已經窮困到了極致,生的起養不起,六七成的幼兒過不了第一個冬天,許多地方孩子一出生就讓父母掐死、溺死或棄之荒郊野外,還有些人因爲吃不飽,身體虛,那個方面提不起興趣,索性連孩子都弄不出來了。”
秦墨哈哈笑了起來,李茂也跟着苦笑了一聲。
文書丞繼續說:“這兩年我們是靠掠奪、鹽鐵專賣、軍屯才勉強維持,但仗繼續這麼打下去,軍屯流於形式,人窮到了極點,連鹽也吃不起,鐵鹽專賣的利潤也在下滑,加之幽州方面的封鎖,我們實際只能靠與淄青的貿易利潤和渤海、新羅兩國的供奉過日子,這是遠遠不夠的。”
秦墨道:“文總管危言聳聽了,我看城鎮和驛道兩側還是欣欣向榮的嘛,他們還能吃肉,還有錦衣穿,小日子過的不錯嘛。”
文書丞苦笑道:“這個我說過,他們是熟人,東西不夠,所有隻能先顧他們。”怕李茂不理解,又進一步解釋道:“不是我們要在人頭上貼標籤,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東西就那麼多,平均分配的話,大家都吃不飽,都要罵娘,只好分個親疏,熟人先吃飽,生民餓肚子,城鎮、驛道兩邊居住的都是熟人,各級官府官吏和軍隊親屬,爲了穩定官心軍心,也只能先照顧他們了。這也是沒法子的法子。”
李茂平靜地問:“這個比例大約多少,有多少人顧不上溫飽。”
文書丞道:“熟人和生民的比例……大約是三比七。”
秦墨道:“老文,別說兄弟揭你老底,哪有三七,二八差不多,有的州,恐怕是一九,十個人中有九個是半飢不飽地熬着呢。”
文書丞被揭了老底,非但不惱,反而高興,他一直想向李茂進言,卻又沒這膽量,拉了秦墨一起,秦墨明明是答應了,一張嘴卻把他推出去直接面對李茂,鬧的他好不尷尬。
秦墨這傢伙原來是在這等着呢,不愧是李茂的好兄弟,果然是知道李茂的脾氣。文書丞訕訕地笑了笑:“我記錯了,我的錯。我這個總管很不稱職。”
秦墨道:“你別大包大攬,我知道錯不在你,錯在他們太懶了,遼東大片大片的好地無人耕種,肥的流油,爲何有人吃飽穿暖,有人難顧三餐,哈哈。”
李茂眉頭緊鎖,對文書丞道:“你準備一下,回遼東城後我們一起捋一捋,現階段遼東的經濟狀態究竟怎樣,是何原因,有何補救措施,務必要搞清楚。”
秦墨道:“休要怪我多嘴,擺脫貧困讓人吃飽飯,不必什麼錦囊妙計,忍住三年不對外用兵,就緩過勁來了,今日的困窘,根子在你——窮兵黷武,還真怨不得別人。”
文書丞聽了這話心裡痛快,這樣一句話,在遼東也只有秦墨敢當面跟李茂這麼說,換做旁人,難免不讓李茂生疑,這幾年他走的太順,驕傲之氣漸長,已經不大能聽得進別人的勸諫了。像這樣刺耳的忠諫,心機深的如鄭孝章、常木倉是打死也不會說的,馬和東用了另一種方式向李茂進言,他本人失敗了,但進言卻成功了,李茂終於離開城鎮和驛道,走進被遺忘的鄉村,看到了遼東的另一面。
文書丞其實還有一件事想勸諫李茂,但琢磨再三還是沒敢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