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場激變,主持恆州軍務的盧楨、方闖二人在城內大肆收捕刺客,逼迫龍驤營副使丘亢宗不得不在王庭湊的掩護下離開恆州,任務沒有完成,讓丘亢宗深有挫折感,爲了將功贖罪,他便將從大風檔抄沒的一份密檔帶回了長安,當面呈遞給林英。
林英看過這份密檔,問丘亢宗:“這種東西你也相信,不覺得幼稚嗎?”丘亢宗道:“恆州之事已不可爲,李太尉不想成德生變,派人把我們的底透給了王承蘇,致使王庭湊功虧一簣,現在的僵局一時半會誰也破不了。”
林英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該把這東西帶回來,此事牽扯到李太尉,陛下怎麼肯信。”
丘亢宗道:“這份密檔是從大風檔的暗室裡搜出來的,鑑別其真僞也不難,一是將同期抄獲的密檔挑出幾樣出來覈實驗證,二是從銅虎頭那邊求得反正,這兩樣都不是難事。”
林英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份東西究竟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丘亢宗道:“我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敢搞這東西?或有高人在大風檔的暗室裡塞了這東西,但這人絕不是我,我拿項上人頭作保。”
林英點頭:“此事我會查證,你暫時不要露面。”
林英旋即來到了龍驤營大牢中,從裡面提出一個人來,此人乃銅虎頭高級人員,一個月前在汴州被龍驤營捕獲,秘密移送至長安,在龍驤營大牢裡飽受酷刑,卻什麼都不肯吐,林英這次是要跟他做個交易。
會客室只有一扇小門,由林英的心腹把守,來人帶着手銬腳鐐被押進門時,林英起身相迎,示意左右打開他的手銬,腳鐐卻沒有除。
“多年的老朋友了,走到這一步,我也很痛心,但人在官場,有些身不由己。”
那個被打的不成人形的人,此刻苦笑道:“你不是來爲我送行的,你是來跟我談條件的,不要囉嗦了,有什麼話只說吧。”
林英哈哈一笑,指示左右給受刑者一杯鹽白水。
這人倒也不客氣,喝了一口,鹽放的很重,他無意再喝第二口。他曾是淄青銅虎頭的首領之一,位高權重,而今雖然權勢不再,威風卻依舊不減,他的名字叫趙菁萊。
林英道:“舊日王士元派人刺殺武元衡一案,你們究竟有沒有參與。”
趙菁萊不吭聲,林英道:“你不說話,我當你是默認了。”
趙菁萊道:“我說與不說,有什麼要緊,你那時也在銅虎頭,你心裡最清楚,不過我不當着皇帝的面說,說了也是白說。你既然想爲自己留條後路,我看不妨多花點本錢,把我放了,我會給你想要的東西。”
林英笑道:“我要的是真傢伙,你可不興哄騙我喲。”
趙菁萊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們這些人是老了,怎麼還能哄的了你?”
三日後,林英入宮向李純遞上一份密檔,奏稱龍驤營在恆州的行動不得不中止,因爲有了意外發現。李純看完這份密檔,久久不語,良久卻問林英:“這份東西究竟有幾分可信?”不待林英回答,卻狠狠地將厚厚的卷宗摔在地上,怒道:“李家兄弟怎麼如此待朕,朕自問何曾對不起他們了。”
林英不敢辯解,李純近來脾氣越來越暴躁,即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往往是一言不順他心就打就殺,林英雖然不擔心他會殺自己,但折辱一番卻是極有可能的。
他偷偷地望了眼跪在一旁的左樞密使王守澄,王守澄面沉若水,從容地直起腰將摔在地上的卷宗收起來,還回桌案,自始至終未敢看一個字。
李純揮揮手,讓林英下去,讓人把突吐承璀找來,因爲右樞密使出缺,左神策護軍中尉突吐承璀此刻還兼着樞密使的職務,既領兵,又參與機密,實在是天子身邊最得寵信的人,即便如此,看到眼前這陣仗,突吐承璀也是雙股打顫,跪下去半晌沒敢吭聲。
內侍關了殿門,偌大的殿堂內靜的可怕,突吐承璀斜了王守澄一眼,什麼有用的信息都得不到,他跟王守澄不是一路人,不會跟他透露任何有用的信息。
李純的怒火驟然之間被勾了出來,他歇斯底里地對着二人咆哮道:“怎能如此欺朕,他把朕當成了什麼了?”
突吐承璀後來,不解前面出了什麼事,面對暴怒中的李純,他什麼也不敢問,只能偷偷地瞟了眼那份密檔。
卻被李純逮了個正着,於是那份密檔便惡狠狠地摔在了他的面前,驚的老閹一身肥肉直哆嗦。
“你看看,拿你的狗眼看看,你向朕保舉的大忠臣都給朕做了什麼,看,朕讓你看你就看。”
突吐承璀戰戰兢兢地把卷宗打開,雖然慌張,卻還是一字不漏地把這份密檔看完,奇怪的是這份密檔從頭到尾並無一處提及李茂。
“說說,你說說,朕的大忠臣都給朕做了什麼?”
突吐承璀趴在地上說:“依老臣看,這件事跟李太尉並無任何牽連。”
“並無任何牽連,是嗎,你倒說說,這麼大的手筆,不是他李太尉,還有誰能做的出來?刺殺當朝宰相,這麼大的事,他一個小小的大風檔敢把證據放在密檔裡存放十年之久?他王士元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這個時候死了,偏偏這份東西就讓龍驤營給翻了出來,偏偏銅虎頭的前統領就在汴州落網了,偏偏他就肯向朕服軟,把當年花錢收買刺客的支出明細都給朕翻了出來,真是好大的手筆!你們就沒覺得這是有人在下很大一盤棋嗎?把這麼多有本事有名望的人當成棋子,你突吐承璀做的到嗎,你王守澄有這本事嗎?”
突吐承璀趴伏在地,渾身打顫,王守澄卻以蚊蠅般的聲音應道:“大家聖明。”
李純驀地站了起來,身體歪斜了一下,突吐承璀想去扶持,又未敢起身,王守澄搶先一步把左臂遞了過去,李純扶着他的手臂站起來,在堂中走了一圈,佝僂着身子連續咳嗽,痰中帶着血絲,殿外的宮人未得召喚不敢進來,
突吐承璀咬了咬牙,冒着被皇帝一腳踹倒的風險,走出殿去召喚跪在廊下的太醫進殿。
果然結結實實地捱了李純一記耳光,不過被召喚進來的太醫並未受到株連。
突吐承璀跌倒又起來,無怨無悔地圍着天子忙碌,這回李純沒再打他,只是失望地望着他的臉,突吐承璀一身冷汗接着一身冷汗,一時衣衫汗透,整個人都快虛脫了。
太醫被趕出殿去,突吐承璀親自關了殿門,回來跪好,汗已經不流了,渾身開始打哆嗦,手腳僵麻,頭重腳輕,出現了眩暈的徵兆。
李純收回陰冷的目光,坐在龍牀上噓然一嘆,王守澄趕緊奉上茶水,手腳麻利,不慌不忙。
李純沒有喝茶,他只是嗅了嗅茶香,便將碗放下,斜了突吐承璀一眼:“你跟這件事有沒有牽連?”突吐承璀趕緊分辨:“絕無牽連。”
“沒牽連就好,李太尉不想我用兵成德,給了不能用兵的理由,朕就遂了他的心願,用兵鄆州,誰讓李家兄弟手腳也不穩當呢。即刻擬旨:以裴度爲鄆州招討使,突吐承璀爲副使兼左右神策行營等軍都統,李愬爲行營節度使,發宣武、武寧、淮南、魏博、義成、昭義、成德、瀛莫、幽州、營平、河東十一鎮、左右神策軍討伐李師道,給武元衡報仇,李師道這個人罪惡滔天,要把他的老底翻給世人看。”
王守澄奏:“李茂貴爲太尉,成武王,應與衆將有所區分。”
李純道:“給他安個鄆州四面討擊使,愛卿以爲如何?”
王守澄道:“陛下聖明。”
詔書擬就,裴度、李絳等人方纔得知朝廷要用兵淄青,一時面面相覷,如此軍國大事,皇帝不與宰相商議,只與左右樞密使在密室裡三言兩語就定下了,衆宰相皆有挫折感,尤其裴度和李絳更是感到了寒風陣陣。
天子享國日久,漸漸不復初登大寶時的銳氣,尤其自淮西亂平後,天子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變得多疑、易怒、計較起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胸懷寬廣,以天下蒼生爲念,而變得追求享樂,崇尚奢靡,他大興土木,擴充後宮,亭臺樓閣連天齊,宮娥綵女豔若雲,他依舊覺得不能滿足;
他不再克勤克儉,宵衣旰食,而變得崇尚奢靡,沉溺於歌舞歡宴,酒池肉林而無法自拔。他開始放棄對塵世功業的追求,開始羨慕神仙,追求長生和永恆,對彼岸世界的探索孜孜不倦。他也不再虛懷若谷,從諫如流,不願意聽逆耳的忠言,不願見耿直的臣子。
他終日深居內宮,不願拋頭露面,不願召見天下臣工,他的身邊除了內侍便是道士除了道士便是美人,偏偏就沒有一個柱國的忠臣。他更該大唐的決策體制,軍國大事與左右樞密內廷謀劃,頒行中書門下,兩省宰相但奉旨遵行,既無封駁之權,更談不上參與決策。
自李吉甫死後,他所用的幾個宰相,資歷既淺,人望又差,能力也很一般,難孚衆望,好處是這幾位宰相唯他馬首是瞻,對內廷聖旨辦的盡心盡力。
這哪是統領羣臣,輔理陰陽的宰相,這充其量不過是天子安插在前朝的傳聲筒、承辦書史,中書門下已被矮化成了兩樞密使的外朝辦事機構。宰相也再難擔起輔佐天子,統領朝政的使命了。
一切都在變化着,不變的是老臣們對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家的深深憂慮。
散朝時,李絳想跟裴度說些什麼,被裴度用目光止住,兩位配合親密無間的老搭檔只好相視以目,各自默默地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