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澄最終一字不易地準了蕭俛擬就的詔書,選了飛龍副使周弘爲使者,帶着詔書一路去了恆州。
王昱在節度使府大堂外聽了宣旨,伏地顫抖,連說有罪,周弘見自己把一個十來歲的小兒嚇得渾身哆嗦,難免覺得有些滑稽。想那數萬成德的驕兵悍將,連朝廷都無法收服,又怎會真的向一個黃口小兒卑躬屈膝?
果然他的眼睛剛剛移開就看到了一束刺人心寒的目光,那道目光來自一個叫王承蘇的人,他雖跪在王昱的身後,卻無疑是成德的真正主人。
看得出王承蘇對自己並不恭敬,周弘忽然恨上了這個不識相的傢伙,即便是在長安城,自己這個飛龍副使也是響噹噹的一個人物,那些個尚書、侍郎、大將軍、將軍見了自己還要賠個笑臉,你一個小小的外鎮牙將竟敢不買自己的賬。
周憋了一肚子氣,代天詢問王昱時的語氣不覺加重了幾分,駭的十歲小兒滿頭是汗,幾乎暈厥過去,再偷眼看王承蘇,臉氣的通紅,但礙於人多也不敢發作。
周弘心裡稍稍好受了一些,你跟我橫,我就給你點眼色看看,今天是罵你主子,這叫敲山震虎,你再不識相,我就直接指着你的臉罵,叫你沒臉,一個在被朝廷罵沒臉的人,看你怎麼在藩鎮混?
自當衆抖了威風以後,周弘發現王承蘇對自己的態度忽然變得恭敬起來,紅臉變成了笑臉,腰桿也不像自己剛到恆州時挺的那麼筆直,略略有些彎曲。在盛大的接風宴上,王承蘇甚至還主動要求劍舞一場以助興。
周弘心裡好笑,這個賤骨頭,老孃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當我是吃素的。
王承蘇的前倨後恭,讓很多人看不懂,衆人揣測他這是爲了顧全大局,畢竟恆州如今有把柄捏在朝廷手裡,一旦翻臉鬧將起來只能是自己吃虧,眼下還是以忍耐爲要,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皇使客氣一點,哄着他別壞事,大丈夫能伸能屈,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種猜測很快得到了王承蘇本人的迴應,他逢人便說自己這是顧全大局,不跟周弘一般見識,否則依自己的暴脾氣,早操起板刀將這個半男不女的貨色一刀兩斷了。
只有一個人冷眼旁觀,看穿了他的心思。
王庭湊一口咬定王承蘇前倨後恭的真實用意不是他說的那麼冠冕堂皇,這個睚眥必報又自以爲聰明的蠢貨一定會幹出點讓大衆驚訝的事情。譬如,操起板刀將周弘一刀兩斷,然後嫁禍於他。
這種說法,即便是王庭湊的心腹親信也不大相信。
王承蘇敢殺長安來的天使?在恆州?別逗了吧,這等於是造反!說起造反,在成德那是有傳統的,各類造反英雄燦若星辰,蔚爲大觀,可眼下是什麼情形?新主幼弱,恆州城內雙雄對峙,一觸即發。成德之外,北有李茂,南有田懷諫,個個虎視眈眈,恆州危在旦夕!
這個節骨眼上,就得忍辱負重,朝廷放個屁都得接着,怎麼敢搞出這麼大的動靜出來,惹惱了朝廷,一紙詔令,恆州城分分秒秒都有可能遭遇滅頂之災。
衆人不信,王庭湊卻堅信不疑,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王承蘇這個人他看的死死的,心裡就那麼點貨水,他一定會自作聰明地幹起來的。
果然幹起來了,對誰有利?朝廷勞軍傷財,卻絕得不到半點好處,只能便宜了幽州李茂和魏州田懷諫,這兩個對手已經很強大了,不能再便宜他們。
王庭湊決心拉周弘一把。
周弘住在恆州最奢華的館驛裡,由恆州城內最有名兩個妓女陪着,正應了那句話:缺什麼炫耀什麼,正是因爲沒有正常人的能力,周弘對女色兩個字反而看的比一般男子都重。每到一地必要會會當地的當紅頭牌,以此證明自己身殘志不殘。
這日正和兩個妓女坐着猜枚吃酒,親隨周福神色緊張地滑進來,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周弘對隨從的失態很是惱火,正要訓斥,忽見周福滿臉汗水,臉色煞白,不覺也吃了一驚,奪過他手中紙條一看,頓覺脊樑骨發涼。
酒是沒心思再喝下去了,正欲打發兩個妓女回去,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將二人別室安置,卻招呼周福附耳過來,低聲交代了幾句。
天剛擦黑,一隊不着任何標誌的武士便悄悄地包圍了周弘居住的驛館,衆人不僅帶着弓弩,還帶着些瓶瓶罐罐,這些瓶瓶罐罐裡裝的是可以漂在水皮子上燃燒的猛火油,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趁夜深人靜時,點火燒了驛館,趁亂射殺周弘。
天色雖然暗下來,進出驛館的人依然很多,節度使王昱爲了顯示對周弘一行的重視,差不多每隔一炷香的功夫就要送菜,送茶,送湯,送水果,直到夜深方罷。
每次送禮的人進去,周弘的親隨周福都會到門口送送,周弘的譜擺的很大,他的隨從卻是個人情熟透的傢伙,待人謙和禮讓,一團和氣。
爲了防止裡面的人夾雜在送禮的人中混出來,距離驛館不遠的街道上設有一道關卡,以保護皇使安全爲名,對進出驛館的人和車馬嚴格盤查,莫要說人,連只老鼠也休想藏住。
最後一撥人送了幾尾鮮魚進去,留着明早做魚羹用,周福還是一團和氣地將人送走,回身的時候站在門口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看了看天色,招呼從長安來的禁軍衛士把門關上,天太晚了,再送禮來可以不接了。
護送皇使的禁軍衛士約三十人,個個衣甲鮮亮,膀大腰圓,但在成德邊軍原來都是一羣酒囊飯袋,很容易對付。
一個臉上有疤的漢子用力地揮了下手,隱蔽在暗處的武士紛紛現身,頓時將驛館圍了起來,他們麻溜地搭成人梯,翻過高聳厚實的圍牆,潛入驛館內,動作輕捷,竟絲毫沒有驚動李茂的衛士,圍在門外的武士則張起弓弩,做好了射殺的準備。
架勢剛剛拉開,驛館裡便火光熊熊,濃煙滾滾,頓時人呼馬嘶,前後兩道門同時打開,無論賢愚貴賤,蜂擁向外涌來,埋伏在暗處的衛士緊張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涌出來的人,周弘的譜擺的很大,身邊總是簇擁着一大票人,很容易分辨。
風高火烈,濃煙滾滾,驛館裡的人很快空了,連叫進去陪周弘的兩名本城名妓也在隨身保姆的扶持下,披頭散髮地搶了出來。
詭異的是,始終沒見到周弘的面,怎麼會沒有周弘呢,飛天遁地了,還是已經葬身火海,讓烈火燒成了灰燼?不僅沒見到他,連胖胖的周福也沒見到,真是奇了怪了。
疤臉漢子越來越焦躁,把手一揮,身邊幾個人頓時越牆而入。此時驛館內火勢已成,無房不起火,烈火、濃煙,人根本無法靠近。原先翻牆進去放火的人,多數已隨逃難的大隊退出,少部分人還在四處搜尋目標,卻也是一無所獲。
僥倖逃出火場的人,一部潰散,一部分人回身準備去救火,奈何火勢正旺,誰也無法靠近,只得圍着驛館狂呼亂叫,場面極度混亂。
四處尋人不着,衆人回來稟報,疤臉漢子額頭青筋炸跳,忽而拔刀在手,厲聲叫道:“弄不死他,咱們誰都活不成!聽我的將令:年紀二十以上的男子,全部射殺。”
周弘和周福是人不是神,飛天遁地是不可能的,驛館裡也沒有暗室密道,他們脫身的唯一可能就是混在了人羣裡趁亂逃了出來。
果然如此,便證明他們已經覺察到有人要加害他們,那就更留不得了。
剛剛逃出火場、驚魂未定的人羣突然遭遇滅頂之災,頓時驚呼亂竄,和附近趕來救火的軍民撞在一起,亂作一團。
箭矢亂飛,寒刀閃耀,不要說普通人全無反手之力,便是長安來的禁軍將士也不堪一擊,紛紛倒斃箭下刀下。
驛館附近就屯駐有成德牙軍,卻因沒有得到上峰命令,遲遲不予增援,反倒是更遠處的瀛莫軍見到驛館起火,派出兩百精壯前來救援,見混亂的人羣中有人舉刀在殺人,立即施以援手。瀛莫軍源出成德,以驍勇善戰著稱,這兩百軍士又是王庭湊特意安排來的精銳,望見殺手逞兇,哪有不救的道理,一時分開人羣,迎面殺了過去。
不料想這些殺手非但個個武功高強,更是紀律嚴明,兩下正是棋逢對手,殺的難解難分,這當兒駐紮在附近的成德牙軍忽然開拔出營,趕來增援。
而駐紮在遠處的瀛莫軍也接到稟報,派了援軍過來,驛館外驟然間旌旗林立,聚集了上千人。節度使王昱聞聽驛館外兩軍對峙,翻身上馬要去喝止,走到門口忽又改變了主意,回身到大堂坐定,傳令王承蘇來見,又派人請王庭湊來帥府相見。
二人聞聽王昱相召,急忙上馬趕來,各辯冤屈,都聲稱自己是去救火,絕無其他意思。
王昱道:“料必是大風檔那夥人做的,他們誣陷是我殺了王士元,揚言要爲王士元報仇雪恨,搞亂了恆州只會對他們有利。”
王承蘇、王庭湊都附和說是,王昱道:“既如此,二位還是趕緊約束本部兵馬,並上了奸人的當。”二人唯唯稱是,當着王昱的面各自下令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