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赫哲的胳膊因爲長時間擰在背後,加之馬背上異常顛簸,兩條胳膊都脫了臼,繩索解開後,胳膊回不來,軍醫官常河卿好一陣折騰後,老將方纔緩過勁來。
樸赫哲二話不說給李茂跪了下去,口中嘰裡咕嚕說了一堆話,李茂卻一句也聽不懂,回望通譯馬和東,馬和東也傻了眼,他也聽不懂樸赫哲說些什麼。
石雄機警,問馬和東:“新羅方言是不是很多,這位老將軍出生在全州,那地方口音是不是很重?”
馬和東鎮守平壤多年,常跟新羅人打交道,不僅學會了他們的語言,對新羅的地理、風物更是瞭若指掌,號稱新羅通,哪知道人家隨口說句話,他就聽不懂,頓感大失顏面,囁嚅道:“新羅雖有九州數十郡,但地方不大,口音再重,我也沒理由一句都聽不懂啊。”
石雄摸着下巴道:“難道是我拿錯了人,這個不是樸赫哲?”
又將這老將重新打量了一遍,取出右廂提供的畫像:“年過八旬,身體硬朗,鬚髮皓然,眉心有顆肉瘤,身高不足六尺,左手小指被切斷一截。是他無疑。若不然我去找個俘虜過來認認。”
常河卿笑道:“石將軍稍安勿躁,老將軍是受了驚嚇,喝點熱湯,休息一會嘴就利索了。”這當兒李茂已經扶起了樸赫哲,讓他坐下,給了他一碗熱茶。
雙臂痠麻不聽使喚,樸赫哲這碗茶大半餵了衣甲。
一時氣順了,又向李茂下跪,常河卿、蔡文才扶起。
樸赫哲道:“新羅乃大唐的藩屬,理應執屬國之禮,按時朝貢,歲節進奉,金秀宗竊國爲王,妄自尊大,煽動無知羣氓對抗上國,臣工黎庶莫不切齒痛恨,我早料其必敗,今太尉弔民伐罪,拯救萬民於水火,老朽豈敢違逆抗衡?故而撇開衛隊,故意陷陣,只爲求見太尉一面,親口申達歸順之心。老朽願爲太尉驅使,直取金城,生擒妖王獻於長安,救我一國於傾覆之厄。”
馬和東到底是個二把刀,翻譯的語句很生硬,許多地方還有些小差誤,但大體意思李茂是聽懂了。樸赫哲說他是故意撇開衛隊讓石雄生擒的,目的是見自己一面,親口表達歸順大唐之心。並且還願做李茂的嚮導,引導唐軍一路殺奔金城,生擒金秀宗獻於長安,拯救新羅於傾覆之間。
老兒說這番話是爲了保命而生的隨機應變,還是早有此計較,李茂一時看不透。但說他故意陷陣給石雄拿來,顯然就很扯淡了,兩軍陣前,怎知石雄是生擒他,而不是一刀結果了,提他人頭來見?也就是石大膽這等心高氣傲之人,費這番周折把他帶過江,換作是史憲忠,早一箭射殺,割了他人頭來見了。
撒個小謊,留幾分顏面,也無傷大雅,無須在這種事上過多計較,但老將說的另外一些事就讓李茂感到詫異難言了。
他說金秀宗在國內人心盡失,連他這位半截身子埋在土裡的人也看不過去,準備生擒他獻於長安皇帝陛下,果然是隨口說說保全性命倒也罷了,若果然是真心這麼想的,實在是恐怖的很,只能說是人老成精,莫測高深,金秀宗如此信賴的大元帥,被擒之後,非但沒有橫刀成一快,轟轟烈烈給下屬做個榜樣,給信賴他的國王爭口氣,卻一棍子沒打就反過來幫着外人算計自己的國王,這算怎麼回事?
樸赫哲腆着臉說出這番話來,心裡針扎似的痛,但他有他的考慮:
漢州之戰大局已定,新羅國的潰敗不可避免,李茂無須過江硬拼,只需繼續耗下去,新羅自己就垮了。此戰若取勝,南下奪取金城只是時間上的問題,或在今冬,或是明春,最遲不會拖過夏天。
金城早晚是保不住的,區別是被唐軍強攻下來,還是金秀宗自己獻城歸降,依自己對金秀宗個性的理解,他多半要拼個玉石俱焚,這個人自做了國王以後,整個人都變了,不復舊日的理智和算計,滿腦子奇怪的虛妄念頭。
其實不論是哪一種結果,對新羅而言都是一場災難。
若讓唐軍憑藉武力佔據了金城,殺了國王,甚至屠了城,這個國還復存在嗎?李茂一怒之下,將新羅國變成大唐的州縣又當如何?
漢州一戰,新羅舉國青壯喪失大半,金城再下,國中精英毀於一旦,那時候新羅還有什麼指望,只能任人宰割了。
縱然有不屈之民躲進山裡繼續抵抗,又於大勢何補,新羅的青壯和國之精英被人一網打盡了,想復國談何容易,快則三五年,慢則十餘年,此地九州七十二郡還不都歸了大唐?
爲了避免亡國滅種的危險,樸赫哲只能豁出去了,跟李茂合作,充當帶路使者,甚至拼湊其一支軍隊替李茂打頭陣,充當開路先鋒。
敵人太過強大,正面硬碰不是對手,那就貼身到他近前,虛與委蛇,小心伺候,盡綿薄之力保全國家和種族,則自己雖遺臭萬年,卻好歹保住了種羣。
自己一個八旬老翁,還要什麼臉面,豁出去了。
李茂也很快明白了老將的用意,他重申新羅是大唐的藩屬,並特意強調新羅百姓和將吏也是這麼想的,沒人願意對上國不恭,今日的悲劇是因爲新羅國內出了一個不着調的國王,煽動一羣無知的無賴才把事態搞僵。
出了這樣的國王,是新羅的不幸,大唐興兵討伐,合情合理,無比正確,新羅百姓和將吏正簞食壺漿,準備迎接王師的到來呢,畢竟大唐出兵出力爲的是新羅百姓啊!
新羅人既不糊塗,也懂得感恩。
他樸赫哲自願充當嚮導,引導上國之兵直取金城,把那個不着調的國王帶走,這是在挽救整個新羅,避免亡國滅種的危險,只要操作的好,至少生前是能安享尊榮的,至於會不會被後人翻案落下千古罵名,那是以後了,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老將不明着對抗,而是貼身過來,自我矮化,穩住自己,軟磨硬泡哄自己打消滅亡新羅的念頭,騙自己去做新羅的解放者,而不是殺王滅國的入侵者。
他願意冒險幫助自己換掉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國王,卻不容許大唐滅亡新羅,把新羅變成大唐的州縣。
此計是否能成功,還有待將來的具體操作,但實在是比正面硬頂效果要好。
此事李茂還須斟酌,也就沒有當面回答他。他將樸赫哲留在營中休養,對外封鎖消息,相信漢江對岸也會嚴密封鎖消息的。
從右廂提供的情報看,樸赫哲這個人在新羅國內還是有相當影響力的,在新羅軍中更是威名赫赫,若他肯跟金秀宗決裂,對戰局的影響將是根本性的,漢州之後,新羅將組織不起任何像樣的抵抗,大軍南下會如入無人之境。
但老將年紀雖大,爲人卻絲毫不糊塗,也絕對是個有擔當的人,一旦跟他合作,他就會煽動民意綁定自己,讓自己擒其國王卻不能滅其國。
這筆交易很划算嗎,李茂需要認真想一想。
二日清晨,史憲忠渡江回來,左臂受傷,用繃帶挎在脖子上。李茂責道:“你身爲統軍大將,耐不住技癢去跟對方衛卒拼殺,勝之不武,敗了可笑。若再像樸赫哲這樣被新羅生擒,我大唐的顏面何存?”
史憲忠謝罪道:“本來想試試他們的鋼火,不想戳了馬蜂窩,只得親自披掛上陣,所幸最後贏了。”
李茂凝眉道:“新羅騎兵戰鬥力竟如此強悍?”
史憲忠道:“不然,他們都是王宮騎兵衛隊,精銳中的精銳,論戰鬥力與河北精騎相差無幾,不過兵員太少,還不到一千人。”
李茂點點頭,道:“此次渡江,石雄是首功,你斷後也有功,不過親身犯險,做了一個壞榜樣,功過相抵,不獎不罰,你可有異議。”
史憲忠道:“沒有異議,護衛樸赫哲的王宮衛隊一共兩百人,這些人除了是樸赫哲的護衛,也是新羅王監視前軍主帥的耳目。追到江邊的一共六十八人,殺了六十五人,生擒了三個,請大帥示下。”
李茂笑道:“還有活口,好得很,把人都放了。你安心養病,來日還有大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