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一覺醒來問華妃蘭氏:“外面像是在下雨。”蘭氏道:“下了,五更末下的,已經兩三個時辰了。”
李茂道:“我這一覺睡了多長時間?”
蘭氏道:“你再睡會吧,韓紹宗死了,你不是輟朝三日嗎,今天才第二天。”李茂笑道:“輟朝三日是做給別人看的,哪能真的不上朝。”他伸了個懶腰:“這一覺睡的真舒服,自打做了皇帝,就從未睡過這麼安穩的覺。蘭妃侍寢有功,朕要賞你。”
蘭氏笑道:“侍奉陛下是臣妾的本分,怎敢討賞,陛下操勞國事,也要愛惜龍體。您一身系天下榮枯,干係大着呢。”
李茂愣怔了一下,望向蘭氏:“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
蘭氏抿嘴笑了笑,柔聲說道:“臣妾服侍陛下起牀洗漱。”
李茂又愣了一下,半晌才適應過來,時代變了,身份變了,人心也變了,那個愛說,愛笑,愛撒嬌,有時還會撒潑的蘭兒已經成了蘭妃,他也從“李郎”變成了“陛下”,匆匆歲月最是留不住,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早膳後,李茂直接去了政事堂,嶺南節度使劉鶚錯判了形勢,以爲李茂爲貴州(黔州)之事所困已無力征討廣州,竟上表請求封他爲漢王,意圖效法中原諸侯和何三才割據地方,稱雄稱王。人一旦被邪念衝昏了頭腦,那就真的不可救藥了。
李茂本打算召他進京擔任太常卿的,雖無多少實權卻也位列九卿,熬個幾年再封個侯爵,這後半生的榮華富貴也就有了着落。
“他真是錯打了算盤,朕絕不接受他的要挾。”
昨夜政事堂議論對策時,李茂直接亮出了自己的態度,他要發兵南征,給這些心懷叵測的地方諸侯一點顏色看看。
李茂先聲奪人,四位宰相面面相覷後也就不再討論其他,專心研究用強力打消劉鶚那不切實際的念頭。李茂在蘭妃宮裡睡了一個好覺,四位宰相卻把眼睛都熬紅了,倒讓李茂有些不落忍。政事堂已經擬出了南征將領名單,主將是右羽林軍大將軍母大海,副將有兩位:右龍驤軍左廂判官知軍事、李絳之子李璋和德王李銘,南征的主力是右羽林軍的三千精甲,另有武昌、荊門、湖南。江西四道軍馬五千人。
劉鶚號稱擁兵十萬,實際不過兩三萬,裝備很差,又無大將,八千軍馬足夠應付。
李絳對這個安排很贊同,李銘是李茂做親王時的世子,也是他登基後諸子中封的唯一的親王,他的生母齊嫣已經封了貴妃,位居諸妃之首,僅次於皇后蘇氏,皇后膝下無子,按這個勢頭將來承繼大統的很有可能就是李銘。
這一點他跟李璋關照過,李璋也的確放在了心上,若非李銘舉薦,他是沒有任何理由讓自己的兒子充當南征副帥的。
其他三位宰相對南征將領的人選也無異議,三人也一致看好李銘,但他們的兒子們此刻都身負重任,各有職司,不像李璋那般近水樓臺先得月。
母大海算不得最優秀的將領,但南征北戰這麼多年,打過的大仗、惡仗也着實不少,應付嶺南這種小場面還是沒問題的。
大燕國雖戰將如雲,但能主持方面、資歷深厚能壓衆的此刻多在邊鎮,京中能調遣的其實也不多,母大海無疑是個很好的選擇。
他麾下的右羽林軍是幽州盧龍軍的老根子,百戰名師,出手不會差。不過鄭孝章和李德裕都認爲八千軍馬是不是略微少了一點,嶺南地大,廣州也是大都邑,招募個幾萬軍馬還是沒問題的,南人性剛烈,實在不應該太過輕敵。
李茂揮手一笑:“嶺南百姓不好惹,不過他們並不喜歡劉鶚這個前朝遺老,大軍到處,無人會幫他的忙,劉鶚必敗。”
皇帝如此信心滿滿,衆人也不好再說什麼,不過皇子出征仍然大意不得,鄭孝章建議盧楨分兵五千入桂管,協助經略使黃瑛清肅混入轄地的黃洞蠻。桂管距離嶺南不遠,這五千軍馬可以隨時調往嶺南接應南征大軍。
桂管、容管、邕管轄內多洞、寨之民,不服中原文化,十分難纏,李茂也早有心整頓,便接受了鄭孝章的建議。計議已定,政事堂責成兵部、戶部立即籌備南征糧草、調派將領。李茂則責成參謀廳制定南征策略,調遣軍隊。
貴妃齊氏聞聽李茂用德王李銘爲副帥征伐嶺南,心裡着實放心不下,在昭華殿外徘徊不肯離去,李茂傳她進來,貴妃跪拜皇帝,眼淚汪汪,不敢吭聲。
李茂道:“我知道你擔心他的安危,兒行千里母擔憂,人之常情。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歷練,若連這種小風浪他都承受不來,將來又能做成什麼大事。”
齊氏道:“可他只有十六歲啊。”
李茂道:“十六歲就做了南征副帥,你應該感到慶幸纔是。”
齊氏雖然爲人本分,卻並不傻,頓時聽出這話中的弦外之音,忙擦擦淚道:“國家政務后妃不敢插嘴,妾身告退。”
李茂道:“回頭叫他來進宮來一趟,你交代他幾句,畢竟沒有單獨出過遠門,也是難爲了他。”
齊氏道:“妾身知道分寸。”謝了李茂,出門去了。卻在殿外遇到了皇后蘇卿,蘇卿見她眼角尚留淚痕,便問道:“你是爲銘兒的事來向他求情。”齊氏道:“他從未出過遠門,又是去這麼遠的地方,我……我總放心不下。”說罷淚又落了下來。蘇卿責道:“妹妹你好糊塗,南征廣州他能幫上什麼忙,讓他去自有特別用意,你應該高興纔是。”
齊氏道:“話雖如此,可我……”
蘇卿見她又流眼淚,笑道:“你去吧,我會求陛下多派人盯着,萬保他平安無事。銘兒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指望啊。”
齊氏謝過,含淚去了。
昭華殿雖在後宮,卻因是李茂處理政務之所,后妃無詔不得擅自前來,雖然貴爲皇后也不能例外。齊嫣爲了兒子亂了心智纔不顧一切地闖過來,蘇卿是個懂規則,守規矩的人,這麼急着過來,自然有她的道理。聽蔡文才說李茂眼下稍稍得閒,心情也還不錯,這才通報進去。李茂請入,蘇氏見人多欲言又止,李茂遂命左右退下。方問道:“皇后不在宮裡呆着跑這來作甚,我聽說繡春堂開課你沒去,有什麼事絆住了嗎?”
繡春堂是宮內女子學堂,教導宮女們針織女紅,按照規矩第一次開課時皇后應該到場,發表演說,以示重視。
蘇卿道:“臣妾笨嘴笨舌的,不會說話,就讓麗妃妹妹代我去了。”
李茂道:“皇后笨嘴笨舌,這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這愁眉苦臉的,究竟遇到了什麼煩心事,說出來讓朕開心開心。”
蘇卿苦笑道:“陛下又拿臣妾取笑了。”默了一下,撩開衣裙跪拜下去,表情尷尬地說道:“妾身無能,做了一件蠢事,請陛下聽過之後萬不要動怒,動怒傷身。”
李茂道:“朕的後宮人少事簡單,你們姐妹又能和睦相處,能有什麼值得我動怒的事,你倒說說看。”
蘇卿猶豫再三,只得說出困擾她多日的難心事。
李慧娘年前封壽陽公主,下嫁右龍驤軍大將軍、靖國公秦墨之子秦葆(豹頭)爲妻,婚後小夫妻磕磕碰碰,感情並不和睦,李慧娘外向跳脫,仗着公主之尊,經常欺負秦葆。爲此李茂沒少教訓女兒,李慧娘每次都說改,事後不到三天又開始鬧騰。半年前,李慧娘和秦葆大吵一架後,一怒離京遊歷去了。
公主雖是女流,自幼卻被蘇卿當着男孩子養,經常跑出去,李茂也沒有在意。卻不想李慧娘此次出京是有目的的,她先是去了揚州,在錢多多家裡住了兩日,便又渡江去了江南,她謊稱去遊歷蘇、常、潤三州,哄過錢多多後,卻一路南下去了福建。
舊日,安南人南一江化名阮行空在河北行騙,號稱“大德天師”,百姓頂禮膜拜,信奉者極多,蘇卿也是他的信徒之一,只是礙於身份不好拋頭露面,常打發李慧娘去求取符水,施捨錢物,一來二去,李慧娘和大德天師倒是混的很熟。
後來鹿裁成了大德天師,新天師年輕英俊,身上又籠罩着一層朦朧的神秘氣息,很快俘獲了李慧孃的芳心,自那時起,她與秦葆的感情便出現了裂痕,兩小無猜的舊日情分不復存在,磕磕碰碰,吵吵鬧鬧,成爲家常便飯。
天師後來去了江南,她也奉父母之命下嫁秦葆爲妻,本以爲這段情緣就此了結,卻不想鹿裁在福建做了閩王,閩王是俗塵中人,可以娶妾納妾的。李慧娘那顆本已冰冷的心又重新熱了起來,因此和秦葆爆發了一次大吵後,毅然遵循內心的召喚去了福建。
奉命暗中護衛她的人將她的行蹤報知蘇卿,蘇卿怕李茂知道後不肯原諒她,便隱瞞了這件事,她跟秦墨商量對策,秦墨打發秦葆自己去福建把妻子找回來。
秦葆南下福建,費盡周折,才把妻子帶了回來。
李茂聽完蘇卿的供述,嘆道:“你這是欺君之罪,你曉不曉得。”
蘇卿道:“所以臣妾除去皇后冠服,過來請罪了,罪在臣妾一人,不幹慧孃的事。”
李茂道:“秦葆把她找回來了,她爲何又肯回來了,鹿裁沒有挽留她?”
蘇卿賠笑道:“鹿裁心裡根本就不曾有她的位置,他又是陛下的臣子,怎敢挽留她?秦葆過去一勸,慧娘也就想明白了,乖乖地跟着秦葆回長安來了。”
李茂道:“就這麼簡單?”
蘇卿道:“是啊,左右就是小夫妻鬧彆扭,不過是皇家女兒脾氣大些,鬧的出格些。”
默了一會,李茂對蔡文才說:“宣駙馬和公主來,我有話問他們。”又對蘇卿說:“你起來吧,你這皇后做的真是讓人不省心。”蘇卿滿面通紅,低頭不敢吭聲。
一時李慧娘、秦葆宣到,李茂見李慧娘腹部隆起,已經有了身孕,便問道:“一路奔波,胎兒可安穩?”李慧娘道:“駙馬一路悉心照顧,胎像很穩。”
李茂問秦葆:“你對此事怎麼看?”
秦葆道:“人回來就好。”
李茂道:“人回來了,心回來了沒有。”
秦葆忙道:“慧娘知錯了,請陛下寬宥。”
李茂道:“讓公主自己說。”
李慧娘囁嚅道:“心也回來了,以前都是我錯了,我對不起駙馬。”
李茂道:“知錯就要改,以後要加倍補償。你很幸運,有這麼一個大度的丈夫。”
李慧娘道:“是,女兒以後一心一意待駙馬,爲秦家開枝散葉。”
李茂又問秦葆說:“讓你去做成都少尹,你爲何不去。”
秦葆道:“臣自幼在軍旅,不熟悉地方政務,讀書又少,還是不去禍害百姓的好。”
李慧娘道:“父皇就留他在京中做個吃飯將軍吧,女兒不求榮華富貴,只求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守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
李茂瞪了她一眼:“你心滿意足可不行,秦葆是你的丈夫,男兒志在四方,要講前程。”
見秦葆站着發呆,李慧娘狠掐了他一把,秦葆道:“臣有幾斤幾兩,臣心裡有數,臣的前途就是伺候好公主。”
李茂罵道:“好沒出息。”
蘇卿忙打圓場道:“尺寸有短長,秦葆性情耿直,嫉惡如仇,的確不適合做地方官,倒是在京中領禁衛更合適些。”
李茂嗯了一聲,對秦葆說:“你是男子,家裡可以讓着妻子,外面的事卻還要你自己來做主,你回去再想想,想清楚了再給我回話吧。”
打發二人去後,李茂惡狠狠地瞪了眼蘇卿,蘇卿自知理虧,低眉順首不敢吭氣。以日期推算,李慧娘腹中胎兒必不是秦葆的,秦葆爲人憨厚,卻又不傻,豈會不知就裡?他只是深愛着李慧娘,不計較罷了。蘇卿教女無方,自慚形穢,自然也就氣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