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望見那舞姬,心裡暗自驚歎,他見過的美貌女子也不算少,但如此等風情的,還從未有過一個,古人用“驚爲天人”來形容女子的驚豔,用在此處竟是無比恰當。
青墨端着酒杯湊在李茂耳邊說道:“老刺史賣弄寶貝,我看要取禍。”李茂下意識地望了眼王志邦,不覺也是一驚,王志邦的眼睛裡分明透着攫取的光。
眼見自己的寵妾鎮住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米如龍心裡得意洋洋,做了曹州刺史後,米如龍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仕途已經到了頂,不可能再有進步,少年的意氣飛揚,壯年的雄心壯志瞬間俱化作飛煙,仕途上無所追求,他便將一腔心情寄託於詩酒歌賦中,疏遠公牘,而重拾舊日情懷,整日裡與文人雅士詩酒唱和,又拿出半生積蓄從揚州購得美姬一名,取名明珠,以娛晚年孤寂。
爭強好勝的心一旦滿足,米如龍又隱隱擔心起來,明珠出場后王志邦臉色大變,眼中分明藏着歹意!他暗問自己究竟是怎麼啦,怎麼變得如此不穩重,連連做出匪夷所思的事來,先是以刺史之重長輩之尊,給一個毛孩子讓座,繼而又爭強鬥勝,把密不外傳的寶貝寵妾拿出來示衆,前者不過惹人笑話,後者卻是取禍之道啊
。
自古紅顏皆禍水,大者敗國,小者敗家,你米如龍自詡通曉史籍,看透人世,爲何連這個淺顯的道理都不懂,真是白活了偌大歲數?
米如龍自怨自艾,再無心思,飲宴草草結束。禮送衆人出門時,王志邦藉着酒勁單手扶着米如龍的肩膀,紅着臉說道:“明珠姑娘好技藝,使君可肯割愛讓給小侄,小侄願以千金相酬。”米如龍聞言臉色大變,勃然大怒道:“賢侄醉的不清!”喝了一聲:“送客。”甩開王志邦再不去搭理。
此番口舌之爭,在場的僚屬看的清清楚楚,聽的真真切切,卻都裝作不知,互相道別,一鬨而散。
李茂回頭望了眼怔在那發呆的王志邦,心裡想:“盡是此輩得勢,我大唐如何不亂?”青墨拐了下李茂,悄悄說:“我跟你打賭,王志邦不會善罷甘休。”李茂冷笑道:“那他也太自不量力了。”青墨道:“我就知道你不信,你知道嗎,我剛剛聽他的隨從說‘米老二好不識趣,惹毛了咱們,讓銅虎頭滅了他的門。’銅虎頭,你知道是什麼嗎,捏死個刺史就像捏死只臭蟲。”
李茂道:“銅虎頭固然有本事捏死個刺史,可無罪殺刺史,早晚也有人捏死銅虎頭。”
青墨見李茂不信,賭氣道:“你不信咱們打個賭,賭十貫錢如何,神通做見證人。”摩岢神通道:“我不做見證,我也要跟你賭。”青墨大怒,道:“好好好,你們不信,我豁出去跟你們大賭一場,就賭一百貫錢,你有嗎。”
摩岢神通搖搖頭,青墨道:“沒錢就不要強出頭。”一旁馮布笑道:“你這是耍賴皮,打賭哪有你這打法。”青墨道:“馮頭,聽你這意思,你也不服氣了,那你來打這個賭。”馮布笑道:“我不跟你打,銅虎頭神出鬼沒,那可真說不準。”
衆人說說笑笑到了賓館,還沒進門,張掖就騎馬追了過來,邀李茂去王十味的醉仙居,說現撈的幾尾肥魚,請李茂過去嚐個鮮。李茂知道他找自己有事,也不推辭,上馬隨他去了醉仙居。張掖邀了幾個朋友陪了李茂一場,衆人知他有事求李茂,便先後告辭。王十味重新安排了酒席後也退了出去。
屋中沒人,張掖大禮參拜道:“茂華兄救我。”
李茂道:“這是何意?快起來。”張掖起身來,愁眉不展道:“米刺史嫌我跟胡榮裕走的太近,根本就不信用我,與我一同做參軍的幾個同僚都有升遷,唯獨我還在參軍位置上苦熬,參軍不得長官信賴,就是個擺設,這種苦痛,春風得意的老弟是不能體會的。”
李茂道:“你拜託我,我本該竭盡心力幫忙,可我不過是個城局使,怕是有心無力。”張掖聽了這話趕忙擦擦眼,道:“我知道老兄能跟賈公直言說上話,他如今要升支度副使,身邊正缺人,老兄爲我修封薦書,讓我去支度,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李茂道:“他才升的觀察支使,怎麼又要升,你這個消息可靠嗎?”
張掖笑道:“你兄弟我別的本事沒有打探消息卻是把好手,此事千真萬確
。”
李茂道:“薦書我可以寫,至於賈公賞不賞臉,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張掖起身拜道:“成是我命,敗是我運,茂華兄的恩情我都要記得,將來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言語一聲,火裡火裡來,水裡水裡來,絕不含糊。”
說完正事,張掖又要帶李茂去妓館耍耍,李茂連忙擺手,託辭勞累不肯去。
張掖道:“這是個故人,你務必要見見。”李茂眉頭一皺,想不起來曹州有什麼故人。
懷着一腔好奇,跟着張掖去了,到了才知道這家妓館的主人原來是曹州前刺史胡榮裕的妹妹胡夫人,她夫死無子,一直依附胡榮裕過活。貞元十六年冬,李茂在成武縣做捉金使時曾給她送過禮,她回贈了李茂幾個酥油餅,因爲油多、料足、味美,李茂至今記憶猶新,只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做了娼妓。
一年前胡榮裕被人告發貪污公帑,被逮到鄆州治罪,胡榮裕在獄中上吊自盡,李師古籍沒其家,裹席埋於亂葬崗。胡夫人失去了依靠,所蓄家財被官吏敲剝殆盡,不得已做了私娼。她氣質溫婉,風姿綽約,三十出頭年紀,因保養得體,仍不失風韻,加之她是大戶人家出身,談吐風雅,舉止得宜,歌舞棋藝也樣樣精通,出道不久就紅了起來。
眼下她改了個名字叫夏瑞和,衆人勸她收養幾個孤苦的女孩子做女兒,教以技藝,待年老色衰後好做個依靠,被她婉言謝絕。
故人見面,李茂頗覺尷尬,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張掖顯然是這裡的常客,見了面就跟胡夫人調笑,胡夫人微笑周旋,已是十分老練。昔日胡榮裕爲刺史時,胡夫人的家裡也是迎來送往,笑聲不絕,然時過境遷,來的雖還是那些人,說的可能還是那些話,但人的心境卻已迥然不同,同樣的一句話,其中的含義早已是天差地別,不可同日而語。
李茂做不到此一時彼一時,他眼裡的胡夫人還是當年送他酥油餅的胡夫人,因此他無心調笑,甚至連話也不想多說一句。
張掖陪着李茂觀賞歌舞時,胡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幾個酥油餅,給李茂包了三張,張掖笑道:“夏瑞和,你這是要趕人走麼,茂華這次來是要跟你過了夜才走的。”胡夫人淺笑道:“妾年老色衰,豈堪陪侍年輕才俊,你們還是饒了我吧。”
張掖笑道:“茂華雖然年輕,心智卻異於常人,他對那些生手生腳的小娘子不感興趣,中意的就似夫人這般熟透了的。”胡夫人笑而不語,看着李茂。
李茂不安起來,推脫疲累,趕緊告辭了。回到客棧他把酥油餅分給了青墨、摩岢神通和馮布各一塊,青墨咬了一口連稱好吃,手裡撫摸那精美的圖案,只道是那家餅店裡出的。昔日小廝也曾吃過胡夫人的一張餅,卻早已忘到九霄雲外。
馮布認出了餅上印記是胡夫人家專有,昔日曹州一城四縣有多少官吏爲得到這樣一張餅而絞盡腦汁,巴結討好,得到後又捨不得吃,拿着當寶貝一樣到處炫耀。不過才一年功夫,就貴賤翻轉,天地倒置,餅還是那張餅,卻再也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來。馮布推說油膩,把餅給了摩岢神通。摩岢神通不明所以,卻是吃的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