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飛梭,一晃七年,又是三九大寒。
長江北岸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大地龜伏雪色蒼茫,一派**肅穆。金陵城內,卻是另一番景像,雖然也是白雪覆地一片銀妝素裹,但畢竟是個有着百萬人口的都市,街頭巷角仍然是人頭涌涌熙熙攘攘接踵摩肩,比起七年前已經繁華了數倍。每個人手裡都會提着一些東西,因爲這已經是春節前的最後一個週末了,大家都在準備爲家裡添置些新家電。
在這一年,已經開始有一些先富起來的人家裡買了21寸大彩電,還有一些更早富起來的已經裝上了空調,準備過一個溫暖的新春佳節,這兩大件還是較能體現各家的收入水平和生活水準的。
烏衣巷這些年已經搬進搬出許多人家,有些面目全非了。短短的衚衕兩邊都是小院,衚衕的一頭已經變成一堵高牆,離牆不遠的地方就是徐家小院。
徐行已經七歲了,他正帶着妹妹阿菁在這個高牆的一角下堆着雪球。阿菁才三歲,不過她已經會成天吊在哥哥的身後討綿花糖吃了。
用力地把雪拍實,一個比阿菁還要高的雪球出現了,徐行滿意地笑了笑,現在就是做雪人的頭了。他們要做一個比鄰居家小胖子還大的雪人,小胖子屬於先富起來的那種人家,營養一向比較好,夏天裡看來就像一個肥肥白白的大雪人。
“阿菁!站後一點,小心我把你當成雪球放上去!”徐行大聲叫道。
阿菁穿着白色的棉襖棉褲,戴着白色的小棉帽,雪白的面龐上被凍出紅暈,像一個可愛的大蘋果,如果沒有看到那張俏臉,很有可能被人當成一個小雪球。
聽到哥哥大聲威脅,阿菁不但沒有顯出一絲害怕的意思,反而咯咯地大笑起來,她知道,從來沒有人敢在哥哥面前欺負自己,當然他自己更不會那麼做。
“阿菁!”徐行無可奈何,“你去廚房拿一個胡蘿蔔!”他知道只有他讓阿菁去做事才能讓她稍離片刻。
“胡蘿蔔?什麼是胡蘿蔔?”阿菁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問。
“唉!”徐行又嘆了口氣,每次阿菁問出這種問題的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又老了一歲,然後他就會馬上發誓長大後永遠不會當老師,因爲聽說當老師就一定會面對至少五十個像阿菁這樣的好奇寶寶!
“就是紅紅的蘿蔔!放在廚房的桌子下面!去找一找!”徐行無可奈何地說。
“哦!”阿菁邁着兩隻小小的腿向門裡跑去。
“最大的!”徐行衝着院子叫道。
“知道了!”阿菁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
好一會兒,阿菁又跑了出來,呼哧呼哧地冒着白汽,大眼睛眨啊眨,活像個小火車頭,倒讓徐行一陣好笑。
她的手裡拿着一個胡蘿蔔,徐行鬆了一口氣,這下應該不會再問胡蘿蔔是什麼東西了吧!
“哥哥!胡蘿蔔!”阿菁把胡蘿蔔遞給徐行。徐行一手接過,眼裡卻只是看着那個比自己頭還高的雪球,另一隻手卻在輕輕撫着下巴。
這是從爸爸那裡學來的,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他眼神總是渙散得很,有時候還會輕輕點頭,最重要的是,當把手從下巴上移開時,他總會笑一笑……
所以在妹妹阿菁面前,他也開始經常地手撫下巴,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後來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在撫着下巴的時候,自己還真能比較快地想到點新東西!
這一回,徐行是在想在應該如何把這個胡蘿蔔放在雪球上,讓它起來又神氣又驕傲,就像比諾曹的鼻子那樣挺拔。
對了,就這樣,徐行吶吶自語,他一手把胡蘿蔔插到上面的雪球裡,阿菁呵呵地笑了起來,徐行才發現自己把胡蘿蔔插反了,這個雪人看來簡直像個大酒鬼。
徐行也笑了起來,這樣也真好玩,就不改了吧!反正是這衚衕裡最大的那個就好!
“哥哥!雪人沒有眼睛!”阿菁叫道。
“我知道!”徐行從地上拿起兩個煤球,輕輕拋了兩下,輕輕笑道,“它的眼睛在這兒!”
“好啊!我要安!”阿菁拍着手又叫又跳。
徐行搖搖頭:“不行,太髒了,你的手會黑得沒法洗的!”
“我不怕!”阿菁不饒不依,開始用手拉着徐行的衣服,用力地扯着。
“好啦!你又不聽話了!我今天可不給你買糖了!”徐行厲聲說道。
阿菁立刻不動,淚水卻開始在眼中打轉。
徐行心道要糟,忙跟着補了一句:“如果你不哭,我可以考慮給你買!”
這句話真是有着神奇的作用,阿菁立刻把眼淚擦去,露出一副委屈的笑臉。
“好啦!現在看哥哥怎麼給雪人安眼睛!”徐行柔聲說道,“看到昨天電視裡那個飛鏢大俠麼?哥哥給你表演一招!”
“好吧!”阿菁笑了起來,眼睛眯成兩道彎彎的月亮。
徐行向後退了十幾米,側身挺胸,斜眼看着那個只長了個鼻子的雪人,口中叫道:“阿菁,我要扔了!”
“嗯!快扔!”阿菁拍着手跳着叫道。
徐行左手一揚,兩個煤球就應聲飛出,不偏不巧地打在了雪球之上,盡沒入雪,相距一掌半,當前望去,正好是兩個活靈活現的眼睛,白雪黑睛原本確是動人之極,可惜的是那個倒裝的紅鼻子破了相,倒成了胖酒鬼見了陳釀的模樣。
“好厲害!”阿菁雀躍歡呼。
“咦!”衚衕口傳來一聲驚噫,徐行轉頭望去,一箇中年男人正好奇地看着他。
中年男人輕輕走了過來,地上只留下淺淺的腳印,他打量了那個雪人幾眼,又看了看徐行,和聲說道:“小弟弟,你叫什麼名字?”
想起爸爸媽媽說過有人拐帶小孩子的事情,徐行立刻警惕起來,把阿菁拉到了自己身後。冷冷地回答道:“你是誰?我沒有見過你!”
“呵呵!”中年男子笑了起來,聲音很大,這時的他看起來更加接近徐行腦中壞人的形象了,他的牙顯得很白,可是他的嘴卻很大,這麼大的嘴加上一口白牙更加證明他可能有着非常**的過往,當然現在也不可能做什麼好事!
“你是不是以爲我是壞人?”中年男子低頭問道,聲音依舊很大。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詐!”徐行老氣橫秋地回答道。
“哈哈哈!!”中年男子大笑起來,聲音幾乎震得徐行有點耳鳴,他的嘴已經裂到了兩耳之下,兩排閃着寒光的白牙在與太陽比着亮度,這讓徐行想起了動物世界裡的那個叫作鱷魚的爬行動物,可見達爾文說人類的遠祖是猴子,猴子的遠祖是鱷魚不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徐行一把捂住阿菁的耳朵,一邊叫道:“不要笑啦!”
“好!”大嘴男人神色一斂,震耳欲聾的笑聲一下就停了下來,反顯得這衚衕裡安靜得有些詭異。
“不管你是不是壞人,你有什麼事?”徐行無可奈何地問道,心裡卻在想着爲什麼爸爸媽媽到現在還不回來,不是說去買個大彩電麼?都一上午了。
“如果你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和你住在哪兒的話,我就沒有事了!”中年男子嚴肅地說道。
“我叫徐行!就住這裡。”徐行耍了個小心眼,把自己的名字念成了徐行,而他應該叫徐行。這樣他既沒有在阿菁面前說謊,也沒有真的回答男人的問題,保住了自己的面子,真正做到了傳說中的雙贏。
“哦,姓徐!”男人若有所思,轉身就走,消失在巷口。留下徐行一頭霧水和阿菁一臉的黑灰,剛纔徐行爲了不讓男人的聲音嚇到阿菁,把自己剛抓過煤球的髒手按在了阿菁的臉上,就這樣留下了十指黑印!
“阿菁,我們回家,給你洗臉去!”徐行拉着阿菁往門裡走。
“爲什麼要洗臉?我早上已經洗過了!”阿菁不願意回去,她還要看雪人。
“那我早上給你買過綿花糖是不是現在就可以不買了?”徐行邊走邊問,“你昨天也吃過飯的,今天你還是要吃啊!所以啊!世事無常呢!”
“哥哥,什麼叫世事無常?”徐菁好奇地問道。
“世事無常都不懂啊!就是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變的事,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知道麼?不知道??知道了?嗯!知道就好,所以你還得再洗一次臉!”
徐行拉着妹妹走進屋裡,天知道一個七歲的小孩子那時候知道什麼叫做世事無常,不過,一個小時以後他就徹底明白什麼叫做世事無常了!
在廚房裡,徐行用力舉起水壺往臉盆裡倒水,屋子裡立刻水汽蒸騰,用手在水裡輕輕一探,立刻收了回來,再用杯子接了一杯冰涼徹骨的自來水加到盆裡,再試了一次,這回差不多了。拿下阿菁的洗臉巾,用水浸透,再打上香皂。
“阿菁!過來!”徐行叫道,手中已經把毛巾從水裡拿了起來,正不停地向下滴着水,徐行雙手一擰,毛巾已經是半乾。
阿菁乖乖地走到面前,靜靜地讓徐行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擦着。
“哥哥!”阿菁輕輕地問道,大眼睛直瞪着徐行的臉。
“什麼?”徐行應了一聲,還是用力地擦着那個黑黑的耳朵。
“爲什麼你都不擦我的鼻子和嘴,老是擦我的耳朵啊?”阿菁問道,她的臉上滿是疑問。
“媽媽平時幫你洗的時候是怎麼洗的?”徐行淡淡地反問道。
阿菁想了一下,很肯定地答道:“都是先擦嘴的!”
“耳朵擦不擦呢?”徐行開始有意識地誘導阿菁。
“最後擦!”阿菁記得很牢。
“那就對了,你平時都是把耳朵放在最後擦,那時的水多髒啊!把髒東西都擦到耳朵裡了,哪!你看!”徐行把一盆黑水指給阿菁看。
看到那盆裡正在盪漾的髒水,阿菁一聲驚呼:“這麼髒!我要換水!”
“當然要換了!看你這個樣子,今天沒有三盆水是洗不乾淨的!”徐行搖搖頭,長嘆一聲,眼裡卻充滿笑意。
十分鐘後,又倒了兩盆水,徐行滿意地看着阿菁嫩紅的小臉蛋,手撫着下巴,點了點頭,這下就可以了。
“哥哥!幾點了!”阿菁抱着肚子搖了搖,一臉的苦相。
徐行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大鐘,道:“十二點了!”他長嘆一聲。
“爸爸媽媽還沒有回來啊!”阿菁苦着臉,“我肚子餓了!”
“我就擔心你說這個,我好不容易把肚子餓的事給忘記了,你又提醒了我!”徐行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
“哥哥!對不起哦!”阿菁的苦臉變成了一臉的抱歉。
“沒關係啦,這個時候也應該餓了!我也奇怪他們沒有回來呢!可能是因爲大彩電太大了,他們拿不動,所以要兩個人慢慢擡吧!”徐行擡起頭,接着又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定是這樣的!大彩電比我們加起來還要重一倍呢!”
“哦!那下午我們就可以用大彩電看電視了是吧?”阿菁仰着頭問道,臉上是燦爛的笑容。
“當然,再也不用去那小胖子家看電視了!他一定會到我們家來看的,到時候我一定要用尺子量給他看,然後我會用最不在意的語氣告訴他,我們家的彩電纔是這個衚衕裡最大的一個!!”徐行一臉恨意和快意混雜的表情,孩子畢竟是美好的,最大的怨恨也只是這樣的雞毛小事。比起大人們用着國家機器爲着石油金礦銀礦和鑽石礦用冷兵器**原子武器中子武器光子武器打來殺去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真應該把這段話錄下來給這些國家的元首們聽一聽,讓他們好好學習再寫上一千五百字以上的學習心得,當着所有人的面大聲朗誦出來!
“哥哥好厲害!”阿菁一臉的崇拜,雙手已經合在胸前,這個動作是從動畫片裡學的,孩子嘛!學習能力本來就強,家長又只讓他們看動畫片,所以說的話做的動作都像是COSPLAYER。
“那當然了!”徐行儘量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其實內心非常得意。
........
“小行!小菁!”大門傳來極重的敲門聲,一個聲音很急很急,“你們在家麼?”
“是爸爸媽媽回來了?”阿菁問道。
“不是,聽聲音好像是隔壁的劉阿姨!我聽過她這樣叫過小胖子!”徐行對阿菁說道,一邊跑出去開門。
門剛開,一箇中年婦女便邁了進來,臉上掛着淚痕,眼睛通紅,悲痛莫名。看到徐行的小臉上滿是問號,她一把就抱住了徐行,嘴裡不停地念叨:“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劉阿姨,什麼事?”徐行不知所措。
阿菁也跑了出來,劉阿姨又一把摟住了她,淚水又開始在臉上流淌,阿菁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跟着哭了起來。
女孩子就是這樣,只有氛圍對了她們就可以哭,彷彿哭泣是她們的一種本能,或者像自來水的龍頭,只要你把開關打開,那就會有水流出來。而在這種情況不明的時候,陪着哭更像是對先哭泣者的一種認同。所以說,有時候女人之間的理解是不需要理由的!
徐行卻沒有哭,他不會莫名其妙的哭,特別是他這樣一個男孩子,怎麼能像小女生一樣動不動地把眼淚流出來呢?
“小行,阿菁,跟我去見你們爸爸和媽媽!”劉阿姨拉着兩個莫名其妙的孩子出了門。
劉阿姨抱着阿菁,徐行在邊上緊緊地跟着她,在路口已經停了一輛出租車,抱着孩子上了車,司機一言不發地啓動了車子,彷彿已經知道此行的目的地。
而劉阿姨任憑徐行一路上怎麼追問都是一言不發,直到車子停下,抱着阿菁拉着徐行下了車,連車錢都沒有付,司機也沒有要,徐行看了一眼司機,彷彿看到他的眼裡有着一絲難過的神情!
“爲什麼他會難過?是不是因爲劉阿姨沒有給車錢?他又不好意思問劉阿姨要呢?”徐行邊想邊被劉阿姨拖進了醫院的大門,“她的力氣好大啊!”
沒有走進大樓,而是從邊上繞了過去,直接向着最後一棟樓走去!
徐行感覺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其實也沒那麼久,只是人在着急的時候總是會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地慢,這點通常在憋尿時感受尤深。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經知道將要發生的不會是什麼好事。
說來可嘆,徐行儘管聰明,但因爲家裡沒有電視,也沒有被那麼多的港臺言情片轟炸過,所以他自然不會像如今的孩子那麼厲害,大人一個表情,他們就根據電視情節得出了答案,天知道這是電視造就思維,還是毀了想像!
........
這是個很長的走廊,徐行的腳越來越軟,心卻俞發跳地快,幾乎都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了,這時阿菁也已平靜下來,不哭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四周,好像要把這一切好好記住。
三人來到一個陰冷的房間門口,裡面站着兩個中年男子,一個半老,一個不那麼老。
空氣中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房間裡有很多的白色的牀,上面都蓋着白色的牀單,牀單下好像都突起一大塊,好像阿菁和自己捉迷藏時躲到被子裡,不過大了很多!
“來了!”一個半老的男人問道,他好像是爸爸學校的校長,徐行心想。
“嗯!”劉阿姨輕輕嗯了一聲。
“孩子!你們過來!”男人輕輕招了招手,“來看看你們的爸爸和媽媽吧!”
徐行顫抖着走了過去,劉阿姨也抱着阿菁走了過去。
中年男人把白被單輕輕地掀起一個角,爸爸在安靜地睡着,另一個男人把另一個被單同樣的輕輕掀起一角,是媽媽,他們爲什麼在這樣可怕的地方睡呢!還只蓋這麼單薄的被子,會冷的。
徐行對着牀大聲地喊道:“爸爸!媽媽!你們醒醒啊!!……”他一會兒用手用力地搖着爸爸那隻冰冷的手,一會又轉身去拉媽媽的手!然後他每隻手都開始抓着一隻冰涼徹骨的手無法放開,只是不停地轉頭叫叫這個又叫着那個。
阿菁看着平日裡從不慌亂的哥哥變成這個樣子,嚇得又大聲地哭起來!於是這個空曠而陰森的白色屋子裡開始迴盪着兩個孩子的哭聲和叫聲,而這之外的所有事物都是一片死寂,……!
“孩子,你不要再叫了!他們已經死了!……”半老的男人已經淚流滿面,語帶嗚咽。劉阿姨更是泣不成聲,把阿菁放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臉大聲地抽泣起來。
“什麼叫死?”徐行望着那放在白色大牀上毫無生氣的軀體,他的聲音已經沙啞得無法說出更多的話,只得無力地問着這個半老的男人。
死,這個字他早就認識,會寫會念,只是從來不知道它的真正含義,每一次當徐行問爸爸什麼叫死,爸爸就會很嚴肅地對他說:“小行,死是生的終點,就像我們衚衕底的那堵牆,沒有人知道那背後是什麼。”
“就是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了!”另一個男子輕聲回答,半老男子看了他一眼。
“爲什麼?他們不要我和阿菁了麼?”徐行大聲問道,眼淚卻早已經在眼圈裡打着轉,開始要順着面龐向下流淌。
“哥哥!你們爲什麼哭?爸爸媽媽爲什麼不說話?”阿菁用力搖着他的手問道,兩眼已是通紅,臉頰上仍掛着串串晶瑩的淚珠,她的眼裡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
“我沒有哭,爸媽他們……他們睡着了……”徐行仰起頭,不想讓眼淚從臉上流下,他應該是個堅強的孩子,尤其在阿菁的面前,他更是個可以保護她的哥哥。可是這一次,縱然他千般的努力卻也無濟無事,洶涌而出的淚水已然在摯嫩的面龐上肆意奔流,就如在狂奔在漆黑的雨夜般冰冷無情,他嗚咽着抱起阿菁,怔怔地看着她伸出手要去撫摸着的蒼白而冰冷的面容,……
後來他知道了,死,就是失去生命!
........
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雪下得很大,饅頭山公墓的一個角落,幾個大人和兩個孩子站在一座新起的墳前,墳前擺着三杯冷酒幾柱清香,還有幾捧鮮花。
那嶄新的花崗岩石碑上只刻着“徐子風,方若雨夫妻之位,兒徐行,女徐菁立”幾字,卻沒有生卒年月。
“小行,阿菁,給你們爸爸媽媽道個別吧!”中年男子哽咽地說道,邊上的阿姨已經哭得雙眼如桃,阿菁茫然地看着這一切,她的眼睛亦是又紅又腫,但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快得讓她還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就已經結束了,於她而言,痛苦並不算長。
徐行沒有再哭,早在第一天的時候,他的淚就已經流乾了,他默不作聲地拉着徐菁的手,向前一步慢慢跪下,重重地磕了下去,阿菁也學着磕起了頭,身後的大人們胸中一酸,扭過頭去。
九個響頭磕過,徐行沒有站起,他伸出手扶着石碑,眼中望着父母的名字,心中暗暗發誓:“爸爸,媽媽,我一定會把阿菁照顧好的,你們放心吧!”
“走吧!”中年男子輕輕拉起徐行,阿姨伸手抱起徐菁。
雙親的音容笑貌早已經深刻心底,再也不會有何事物可以將它們磨去,所以在下山的路上,徐行都沒有回頭,只是緊緊地看着前路。他知道,若是已經藏在心中,那不回頭又有何妨,若是已經忘卻,那縱然天天面對亦是無用。
........
在回來的路上,那神秘出現的男人們又同樣神秘地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些錢。劉阿姨帶着兩個孩子回到了家,開始做菜,不時嘆着氣,
這麼小的兩個孩子,今後應該如何生活呢!
這當然不是個問題,不過令她更煩心的是另一件事。
晚飯的時候,劉阿姨沉痛地告訴徐行,居委會找不到他們的戶口證明。
“那很重要麼?”徐行並不太明白。
“很重要,本來沒有戶口人死人都不能埋的,不知道爲什麼這次突然肯了。”劉阿姨給徐行夾了一塊肉,“還有,沒有戶口,那這個房子也不好住了。”
徐行嘴裡的飯掉了下來。
“別擔心,**會有辦法的!”劉阿姨趕緊安慰,而阿菁已經放聲哭了出來。
當着劉阿姨的面,徐行沒有流淚,只是默默地抱着阿菁。
夜深人靜,阿菁哭得累了,早已紅着眼睡去。徐行卻睜着眼,呆呆着望着天花板,未來的路,已經令人如此絕望,真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醒來時一切都還如從前,爸爸,媽媽,微笑着看着他們,空氣中飄着濃濃的飯菜香,明天,只是另一天,而不是另一個世界,每天夜裡,在媽媽的輕歌中睡去,美好一如往昔……
這一年的冬天,發生了許多奇怪的事情,這樣的事在許多人的一生都都不會遇到。
夜色已深,身邊是已經哭累了熟睡的阿菁,徐行瞪着天花板,想着這兩天的經過,回憶着父母的音容笑貌,看着即將失去的家,胸口如壓着大石般沉重。
居委會的大叔大伯阿姨和阿婆們一起商量了整整三天兩夜,終於得出一個他們認爲正確無比的決定:他們將被送進一所孤兒院。
在孤兒院裡,徐行和阿菁相依爲命,……
整整三年裡,兩人一直等着被好心人收養,不過院裡的阿姨們都說現在的人都只想收養六歲以下的健康的孩子,徐行太大了,阿菁倒是還有希望。
阿菁漂亮可愛,大家都很喜歡,可她的體質十分虛弱,老是生病,不過小女孩就是容易生病,那也沒有什麼奇怪!
阿菁喜歡吃綿花糖,阿菁也喜歡哭,而且非常能哭,這有時候幾乎算是一種天賦。
每次她哭的時候,都要靠着徐行的胸膛,她還是隻有徐行的肩頭不到那麼高,所以徐行胸前就會經常地溼上一大片。
而那時,徐行就會用力擡起頭,望着天空,看着白雲變幻,幻化成一張張爸媽的笑臉,好讓自己的眼淚可以不流下來,好讓太陽把自己眼裡的淚曬乾,或是讓風把它吹乾!
接下徐行就要想辦法買綿花糖給阿菁吃,補充點營養,因爲哭是很累人的,徐行自己深有體會。
孩子的悲傷來得快也去得快,第一年,阿菁哭了有三百四十天;到了第二年,她只哭了兩百五十八天;第三年她只哭了不到兩百天,這部分歸功於徐行不停對她說笑話。
在阿菁不哭的時候,總是喜歡笑,她看見徐行就開始笑,彷彿徐行臉上長着大紅花,或是被畫了**花。她還喜歡讓徐行揹她到處走,她一到了哥哥的背上,就會笑的樂不可支,揪着他的頭髮,有時候太高興了還會輕輕抓着他的耳朵,讓他也跟着想笑。
徐行很喜歡看阿菁笑,不止是因爲笑本來就比哭好,也不是因爲他知道的三千個笑話已經整整說過三遍了,也是因爲阿菁她笑得實在是很好看。
........
“阿菁,不要哭了!綿花糖!還有笑話!”徐行變魔術般從身後拿出一團雪白的綿花糖。
“哇,哥哥最好了,呵呵!我要聽新笑話!”徐菁雀躍不已,眼淚很快就收住了。
每一次都差不多是這樣。
........
相依爲命的日子總會結束,就像天下沒有不散的拍踢,孩子總應該有一個家,福利院的預算總是很緊,把孩子一直養到大是不可能的,而想把幾個孩子打包同時送出又實在很難,於是,大家總是很努力爲孩子找一條出路。
........
今天天氣很熱,院長辦公室裡卻很涼。
“小行,你如果真是爲你的妹妹好,那就讓她去過更好的生活!”院長按着徐行的肩頭,眼裡滿是理解。
徐行緊緊咬着下脣,嘴裡又苦又鹹,淚水開始在眼中打轉,但始終沒有落下,只是當他點頭時,那晶瑩的淚珠才緩緩地劃出眼眶。
“小行,你是個乖孩子,長大了就可以去看你妹妹了,你不要傷心了!”院長輕輕撫着徐行的頭,心中亦是黯然。
........
整整一天,阿菁到處尋找徐行,因爲徐行並沒在樹下,而是躲在另一個角落,在一個大箱子裡想着心事,手中是一把綿花糖。
阿菁額上掛着一層細密的汗珠,理好的頭髮也顯得分外凌亂,滿面通紅,急促地喘着氣,顯然累得不輕。
她的嘴裡不停地叫着哥哥,聲音已經滿是哭腔,可是仍然沒有人答應。
徐行不想出來,直到阿菁已經快哭下來了才推開蓋子站出來。
“阿菁!”
阿菁轉身跑了過來,淚水在半路上就已落下,卻直到撲進哥哥懷裡才放聲痛哭起來。
“阿姨要把我送走!”阿菁哭道。
“別哭了,乖,哥哥給你買綿花糖!”徐行習慣地說出了買糖的話,卻忘記了他手中正挰着一把綿花糖。
“可……可是,……哥哥爲什麼不能去呢?……”
因爲哥哥太大了,別人不要,……因爲院長說這樣阿菁就可以過上很好的生活,可以有人疼,可以有人愛,可以上很好的學校,用不着總是和別人搶東西吃,還有各種各樣的玩具可以隨便玩,……因爲,……可以有一千個理由,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就像那天看着爸媽那冰冷的身體,卻要告訴阿菁他們是睡着了,……
他,其實已經知道了!也已經偷偷地哭過了。
只是他知道,這是他最好的選擇,當然也是唯一的選擇!
雖然他在父母墳前立過誓言,要好好地照顧阿菁一生,但以他現在的能力,連好好活着都力有不逮,更無論照顧別人了,只是萬萬想不到此刻來得這般快。
徐行緊緊地抱着阿菁,淚水如往時般打溼了胸膛,而他卻不能哭泣。
他使勁地擡着頭,直到看到天空,因爲這樣淚水就不會掉下來,……
阿菁走的時候,徐行沒有去送她,只是躲在門邊偷偷地看,她被一箇中年婦女抱在懷裡,哭着叫着哥哥,邊上站着一個瘦削的中年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鏡,臉上掛着尷尬而幸福的微笑,一副老來得子卻又不知道尿布用法和奶瓶功能的手足無措。
........
阿菁走了一個月,只在第一個星期回來過一次,眼睛腫如毛桃,兩個大人警惕地看着徐行,明顯怕他不讓阿菁回去。
在說過幾個笑話之後,徐行心神領會地把阿菁牽到那個女人身邊,明顯地感覺到兩人舒了一口氣。
阿菁還是不願離去,徐行只好強作大人般讓她好好跟着養父母生活,說着這句話的時候,他還使勁拍着胸脯,這舉動既可顯示豪氣,又可驅散心中的煩悶和傷感,實是一舉兩得。
........
時間真的過得很快,一晃已是本世紀的最後一個十年了。
阿菁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上回聽她說要搬家,說是到了新家就會寫信給他,不過他一直沒有等到那封信,大概是太忙了吧!
開始徐行還會跑到院外坐上一整天,後來他也慢慢地習慣了,學會了忍耐和遺忘。只是每夜他總是習慣地失眠,閉上眼靜靜地呼吸,直到聽到所有孩子都睡着了,他輕輕地從牀上坐起,從窗子翻出去。那裡有一條小小的邊沿,可以一直通到屋頂。
夜很深,天空是寧靜的,無數星光閃爍,流星劃過天際,帶着無數人的願望。看着暗色的雲彩輕浮,每天都好似一樣,但每天都不一樣,徐行心想,如果我飛得足夠高,就可以看到阿菁的那個窗子,她應該在睡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