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了!不算太差……”傑克笑笑說,“你現在在想什麼?”
“……在想我妹妹!……”徐行看着天空,看着那正隨着海風向北輕卷而去的片片白羽,緩緩地說道,“她如果知道我死了一定會很傷心!她很會哭!我簡直都不能想像那個情形會有多糟!”@%
徐行想起了那三年孤兒院的歲月,在那一千多個日子裡,他幾乎天天要去後院最高的地方站着,讓太陽幫他把衣服上的眼淚全部曬乾……想起這段有趣的經歷,他的嘴角開始現出一絲微笑,眼裡卻升起一片水霧........
過了很久,也許只是彷彿很久,徐行又輕輕地加了一句:“幸好她永遠不會知道!……”
是啊!有些事永遠不知道的比較好!就讓它們悄悄地來靜靜地走,不留下一絲掛礙也沒有分毫地留戀……只是當這份情感已經存在,那這一切又該怎麼辦呢?或許只有讓人們永遠懷着那份美好的希望,正像那麼多的美麗悽惋的傳說中等待親人歸來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伴隨着一個留在水邊的石頭雕像或是整座青山........
傑克沒有說話,他緊緊閉着嘴,用力地瞪着那片還不滾開的破雲彩,在不斷地問着自己:“我死了以後,有誰會爲我悲傷,爲我流淚?……”答案居然是沒有,這個想法在他的腦海裡盤旋得讓他簡直快要瘋狂!
有一刻他幾乎忍不住要奔到崖邊,跪在那個他被徐行拼死拖上來的地方,對着那片大海抱頭痛哭一場,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也不能這樣做。他只能靜靜的站在那裡,等着決戰開始!其實他的想法是完全錯誤的,這個世界上至少有兩個人會爲他而悲傷流淚,只不過他不一定可以看得到!
........
徐行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好像已經從那個思念的囚籠中鑽了出來,低下頭,看着傑克,輕輕地問道:“你呢?……你在想什麼?”
傑克沒有回答,他還在看着那片雲,彷彿要一直看到它害怕,自己自動滾開,所以徐行也沒有再問下去,也同樣擡起頭看着那片擋住了天空的爛雲........
所以接下來就又是長久的沉默……長得就像那天夜裡後來的沉默一樣........
這個世界充滿了紛爭,爲了大大小小花花綠綠軟軟硬硬形形**的金屬石頭紙片或是液體,每天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不知有多少人或是多少東西在作生死的決戰,打得死屍遍地血流成河留下千古不消的仇恨,但千百年來,只怕再也不會有一次決戰比這次更令人傷感!
因爲在這一場決戰中,兩個人都不願傷害對方,兩個人都寧可犧牲自己,這種情況已是這個世界上從來未見的了。更令人傷感的是,在這一場決戰中死者固然可悲,能活下來的一個人命運卻仍是一樣,也許會更加悲慘……!
今天這一幕在這兩個不同血緣不同文化的孩子身上,那結局又會是怎麼樣?
也許是兩個人的可以比拼死光的眼神也讓那片浮雲有了一絲的懼意,它終於慢慢地讓開了路,讓陽光重新灑落在這片海和崖頂,天地間又是一片金黃,天空藍得就像這一片無邊的大海,片片散落四處的浮雲也正和浪花上下相應……這真的很美!
“能死在這個時候也是不錯了!”心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徐行低下頭,正好對上傑克的眼神,兩人的心裡都有着一絲明悟: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反正生命總是那麼短暫,生命的終點就在前方,早一刻晚一時又有何分別。
更何況,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在這地火之島上,生存遠比死亡殘酷,經年搏殺,兩人心底都有些厭倦,到了這最後一刻,反而有些放開了。
死亡,未必不是一種解脫!
“開始吧!”兩人同時喝道,他們已經不願意再等下去,就算再等下去又能等上多長時間。........
海風如刀般刮過海崖,烈日也照得海面閃閃發光,但海風再厲也比不上崖上的刀風厲,海面再亮也沒有那崖上的刀光亮!
兩人已經打了兩個小時了,這兩個小時裡他們毫無餘地地出手攻擊和極力防守,銀色的柳葉和黑色的黑魔彷彿已經化成兩道有生命的可以被稱之爲龍的東西在互相撕咬着!
那一刻,終於到了!
徐行的手已漸漸慢了下來,他知道時候已到了,已沒有再拖下去的必要,無論任何事,遲早都有結束的時侯,決鬥是這樣,生命也是一樣,有生自然有死,孰生孰死又何必強求?
只有到了這時侯,到了這個放開一切的時候,徐行的心情反而特別平靜,人世間的愛憎已經離他很遠,對阿菁的思念也已經深深地埋入心底,他只希望阿菁能好好的活着,而且活得愉快,傑克能好好的活着,而且一直活下去,也許他可以找到阿菁照顧好她,......
縱然這死亡看起來是對艱難生命的逃避他心中亦是無妨,縱然有人說故意放水是他明知不敵實爲矯情他也毫不在乎,這些紛擾嘈雜的世俗之念又怎麼能與他此刻心中的至上情操相論呢!
他等着傑克的致命一擊,那是他的機會,一個死的機會!
他準備讓傑克勝得自然,既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出他是自己送死的,更不希望被傑克自己知道。所以他既不能故意露出破綻,更不能自己撞到傑克刀下去,他要等待傑克施展出一着很奇妙的招式時,再故意閃避不開!
只見傑克身形徒緩,上身半轉,左掌如刀斜斜劈下,位置正是徐行將要躲閃的方位,而他的右掌和那掌中黑魔卻隱在身後。
徐行知道他這左掌本是虛招,隨在身後的那隻右掌中的黑魔纔是真正殺手,對方招架他左掌時,他身子已轉過,右掌中的黑魔就會忽然自腋下穿出,直入敵手的心窩,把拳頭大小的心臟扎個對穿!
這一招虛虛實實,連消帶打,而且出手的部位奇秘詭異令人防不勝防,本可算得上是古往今來罕見的奪命殺招!
但傑克卻似已打暈了頭,竟忘了這一招他方纔已使出過一次,徐行方纔避開他這一招時雖曾遇險,可是現在卻已對這一招了如指掌。這正是徐行的機會到了,並不是殺敵的機會,而是送死的機會!
徐行左手食中兩指夾着柳葉自下面如長河倒掛般反切上去,直切傑克剛暴露出來的肋下,只因他知道等他這一刀切到時,傑克身子已轉過,他這一刀就落空,那時他[招式已用老],等傑克右掌帶着黑魔穿出時,他便要立斃在傑克刀下。
所以他這一招看來雖也是連消帶打的妙着,其實卻是送死的招式!
誰知傑克這一次身形竟轉得竟比上次慢了好幾倍,等徐行一刀帶掌切到他肋下時,他身子竟還沒有轉過去,肋下軟骨,本是人身要害之一,那裡離心臟只有三分不到的距離,縫隙“大得連一窩老鼠都可以跑過去”。
徐行本已成竹在胸,故意將這一刀招式用得很老,勢頭一往無前毫無回力,所以等他發現不妙時,再想收招變式已來不及了。
人說一彈指有六十瞬間,一瞬間有六十剎那,所以就一剎那之時,徐行便已經感覺手中柳葉已經進入傑克的身體兩分有多,他的掌指也已經觸及身體,發力之處結結實實,只聽“砰”的一聲,傑克已被他打得飛了出去!
“怎麼會這樣!”
徐行飛快地撲到傑克面前單膝跪下。
只見傑克本已經雪白的膚色已經變得灰白,那層灰色已經如天上那片烏雲般遮去了生命的光芒,隔着衣服也可看到他腋下那一絲血痕在不斷擴大,這個位置已經切去了一半心脈,他氣若游絲,已是奄奄一息,再一探他頸側的動脈,觸手之處十分冰涼,以徐行如此敏銳的感覺亦是隻能若有若無地感覺那血流之動,眼見傑克生機已將斷絕!
徐行一把扶起他的上身,手上一溼,水珠落下,他竟然不知何時已經流下了滿臉淚水,心情激盪之下居然連話都無法說得連貫:“你……怎麼回事?……你明明可以避開那一刀的,你……你……你……是故意的!”
傑克悽然一笑,掙扎着道:“一命……還一命,今天是我……還給你的時候……”他的手用力地抓住自己脖子上的那條銀項鍊的號碼牌,發力一扯,項鍊如紙般斷裂........
“拿着它!你完成了任務!……”傑克把已經沾滿了鮮血的項鍊放在徐行手裡,卻又緊緊地握着他的手沒有放開,開始重重地咳了起來,鮮紅的血開始順着嘴角流了下來!
徐行緊緊握着那血染的銀鏈,他已經感覺到那緊握着他的那隻手已經開始變得冰冷,冰冷得就像那一天他握住的那兩隻手……那兩隻手屬於已經失去生命的爸爸和媽媽!這一隻是屬於已將失去生命的傑克........
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傑克,眼裡一片模糊,心裡彷彿也在滴着血!
“你知道我叫傑克!”傑克看着徐行的眼睛,他那海藍色的眼裡已經抹上了一層的灰,那是死亡將來的預兆,只是他還掙扎着要說下去,“可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傑克不是中國人,也不應該是想死了以後到閻王殿裡記得徐行的名字好告狀!這裡傑克要問徐行的名字只不過是因爲他想得到一份完整的友情!雖然這個世界上知道別人的名字和你們是不是朋友一點關係都沒有,就像很多人在談起許多名人的時候都是直呼其大名小名乳名中文名或是英文名,不過多半連半句話都沒有和對方說過。但反過來說,如果你交了一個朋友但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那這個朋友交得也太次了點了!
“我叫徐行!”徐行大聲地對着那雙海藍色的眼睛說道,他的眼裡已經滿是淚水。
“徐行!好名字!”他急劇的咳嗽着,嘴角已滿是鮮血,已經順着脖子流到了領子上,喘息着又道:“徐行!還記得上次我……我說的話……把我丟進海里……讓我去找爸爸……我知道……你做得到的……答應我!……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他將“要活下去”這句話一連說了兩次,聲音越來越微弱,眼睛漸漸合起,海藍變成了灰藍,那是死亡的顏色。他的喘息漸漸平靜,有一瞬間徐行感覺到他似乎還想張開眼來,對他所留戀的這個世界再瞧最後一眼,但無論他多麼努力都已沒有用了,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只努力地張開了一半……那隻冰冷的手就已經輕輕鬆開,無力地垂下,落在了黑硬的岩石上,是如此的蒼白和瘦弱........
徐行木立在那裡,心神已完全混亂,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卻變成了一片空白,什麼都不能思想,什麼都已看不到!
傑克竟死了!傑克竟被他殺死了!他只希望這件事不是真的,而是一場夢,噩夢!他的眼淚都似已枯竭。
那一聲輕輕的“也許!”突然如閃電般劃過徐行的腦海,這幾年來有關傑克的一幕幕卻如一部老舊的電影,時快時慢地在他回憶中忽閃忽現!........
原來自從那天晚上傑克就已經決心犧牲自己成全他,這就是他的魔咒,所以兩人才能同時走到最後。
自古艱難唯一死,自從人類社會科學昌盛,無神論越被認同人們就越發怕死,因爲死去原知萬事空,至於後面那句“家祭無忘告乃翁”只是陸放翁在活着的時候爲了寫遺書時對仗工整湊齊字數的胡說八道,既然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天堂沒有輪迴,那人死之後,一個生命的印跡就這樣沒有選擇的消失在茫茫的時空之中,再也不會有人記起,......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一想就讓人不寒而憟!
所以說,死,並不是容易的事,一個人到了臨死的時侯,才知道生命是值得留戀的,但徐行的救命之恩和那近乎到手的友情,卻更令傑克刻骨銘心,永難捨棄,在兩者不可兼得時,他只有捨棄生命,選擇報恩和友情!
徐行木然的看着那具屍體,傑克在他的手中慢慢的變冷,冷得像是萬古不化的堅冰。
凝視着他尚未完全合上的藍眼睛,那裡面分明還有一絲厚重的悲哀,還有……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一種解脫的輕鬆........
“你救過我的命,中國人不是有句話叫一命還一命麼?!”這是傑克說過的話,只是徐行並不認爲他還欠自己一條命,就算是欠,那次在船上的一臂之力也已經還清了,都是一臂之力,又有什麼不同?難道還要比哪次的力氣用得更大麼?
“你給過我生命,我把生命還給你,救一命還一命,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如果可以選擇對手,如果不用相互殘殺,如果我們成爲朋友……或者,如果我們已經是朋友,你可以替我活下去!”這也許是傑克沒有能夠說出來的話,也許他不用把它說出來徐行也會明瞭,因爲那一份神奇的心靈感應也應該存在他們之間,要不然他們怎麼做的事都那麼像?!
只是,在這個地獄之島上沒有如果!也不會有選擇!就像人的生命之路註定是通向死亡一樣,你沒有任何的選擇!
“傑克,還記得那一晚我們說過的話麼?你說過你不會怪我!我知道你是說真的!對不起!現在我還不能死……!”徐行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地對那具屍體說道:“我欠你的總有一天會還給你,我答應過你的我也一定會做到!”
徐行擡起頭,看着那片悲傷的天空,天邊雲捲雲舒,卻全都變成了傑克的笑臉,他彷彿還在輕輕說着那個故事:“兩隻老鼠落進了一個奶油桶裡,一隻放棄了掙扎,被淹死了,而另一隻沒有放棄,不停地遊着,……最後,它走了出來……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他用力閉起雙眼,輕輕一擲,傑克的屍體在凜冽的海風中遠遠地飄出,他的雙手微微張開,接着又輕輕地揚了起來,在風中慢慢地下落,正如那次徐行沉入茫茫深海中……!
碧藍的海水接住了向它而來的孩子,白色的浪花瞬時高高濺起,正像天邊的那片淺淺的浮雲般向四處伸展開來,旋而四散無影,……耳邊滿是傑克的輕聲細語。
“真希望能在那美妙的節奏中死去!身體在海浪中浮沉,靈魂飄蕩在美麗的浪花之間……”
“大海是生命的搖籃,生命來自那裡也要回到那裡!”........
“你爸爸還告訴你什麼?”........
“他告訴我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麼他一定是回到了海里!”
........
水花四濺,海面的浪花一道一道打在礁石上,徐行站在懸崖上,靜靜地看着傑克的身體慢慢沉了下去,金色的頭髮在水裡像是夕陽拂映的海草。
這時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再次佈滿了鉛雲,那片海水也陰鬱得讓人想長眠於其中,崖下的海水更是紛流潛動碧潮暗涌,……傑克大張着雙手,他的身體在暗涌中不停地下沉…下沉........
當最後一抹金色消失在水裡時,徐行轉身走下崖頂,向着那片幽暗的叢林深處走去,然後在一顆高大的海波利樹旁停下來,慢慢地彎下了腰,然後癱跪在地上,他的額頭緊緊地頂着粗糙的樹皮,左手扶着樹,右手捂着喉嚨,他開始拼命地流淚,拼命地嘔吐……他的左手裡仍然緊緊地握着那條已經變成了紅色的銀項鍊,陽光透過樹梢照在徐行手上,那裡閃着妖異的光芒!
而黑魔和柳葉已經落在了地上,相離不過一尺,柳葉儘管已經飽飲人血,上面仍然只有一抹淺淺的血紅。徐行目光落在兩柄刀上,心中又是一痛,他慢慢伸手撿起柳葉,在海波利的光滑樹幹上深深刻下傑克的名字,再撿起黑魔,纏上那銀鏈,往樹上一按,黑魔長長的身子已經完全沒進了樹幹。
“要麼竭力求生,要麼慷然赴死!”
徐行長長吸了口氣,忍住心中的悲憤,就算是心中再痛,就算是再不甘心,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句話真的很有道理,每一個平凡的生命都會在這樣的生死之間被雕琢得燦若星華,矯如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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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輸了!”中年女子微笑地說道。
“不錯,”中年紳士冷冷地把雪茄捏得粉碎,轉向校長,“我要他!”
“你要他,那我就要他!”中年女子微笑着也說了一句,她看的卻是那片溫柔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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