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婆子在鄭家住下的這幾日裡,似是盯上了院裡的那幾只母雞,每天早上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後院的小菜畦裡揪下一把爛菜葉子,剁碎了拿去餵雞。下了蛋的雞,她就連聲稱讚着扔下一把葉子,而沒下出蛋的,則要被她惡狠狠地詛咒一通。
璧容和秀蓮常常在廚房裡一邊做着早飯,一邊悠哉地看着院子裡那一人一雞追來趕去,伴隨着幾陣咕咕咕的雞鳴聲,夏日的清晨格外明媚。
倒是錢貴全自打那日捱了打,性子倒是有了些許收斂,平時只敢跟着天業在村裡轉悠轉悠,到了飯點必定老老實實地回來。
私底下,錢婆子倒是問了錢貴全事情的經過,錢貴全含含糊糊了半天,才說是受了大胖和一個成年男子的挑唆。鄭天旺說定時何家老大那個旁支的堂弟,據說那小子早就覬覦何寡婦家那幾畝地了,一心想把他們孤兒寡母給趕出去。
如此說來,倒是一場何家自己的內鬥。
錢婆子聽了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覺得自家全哥兒白捱了打,非要鄭家哥倆帶她去何家討個說法,還是鄭母好言相勸,錢婆子又見鄭天洪和鄭天旺半點沒有給她出頭的打算,一賭氣帶着倆孩子回了屋。
待錢婆子和鄭母都走了,鄭天洪才向鄭天旺問道:“二弟,我咋瞧着大胖他爹那麼怕你呢,我本來還想着他得跟咱們幹上一架,誰知道他倒跑了。”
“嗨,他不敢,我這有他把柄呢。”
“咋的?二弟,他幹啥缺德事了。”秀蓮也來了癮,撂下筷子跟着問道。
璧容心裡也是好奇的很,只是沒表現在臉上,一邊喝着粥,一邊豎起耳朵悄麼麼地聽着。
“業哥兒,去帶福哥兒和豆芽外面玩去。”鄭天旺把跟前的小腦袋巴拉過去,笑呵呵地道。
天業本來一臉好奇地坐着等着他說,沒成想卻是不告訴他,這下撅着一張嘴,不情不願地從凳子上下去,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我成咱家看娃的奶媽了。”
“你有奶了?快叫二哥瞅瞅。”鄭天旺呲着牙一把手揪過天業,作勢要扯他衣服瞅瞅所謂的“奶源”。
天業哇哇地叫着,手腳並用使勁地掙脫着鄭天旺的“魔爪”,欲哭無淚地看着鄭天洪,楚楚可憐的小眼神裡滿是對二哥的控訴。
鄭天旺哈哈大笑着放下天業,又趕了幾個小的出去玩,這纔開口說道:“他跟順義村那董寡婦苟且,叫我知道了。”
鄭天旺話音剛落,就見劉氏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瞪着一雙丹鳳眼,咆哮着道:“好你個鄭旺,你敢揹着老孃跟那個賤貨有一腿,我說你沒事總往順義村跑呢,原來頭兒在這呢!你好啊……”
說着,劉氏就伸手在鄭天旺腰上使了勁地掐起來,鄭天旺吃痛,猛地站起來,一邊嘶着氣一邊罵道:“你,你,你,你這個潑婦!老子什麼時候和董寡婦有一腿了!你別沒事找事啊!”
劉氏見他還嘴,更加來了氣,手上越發狠了勁地掐他,“你還有理了你,瞎了你的狗眼了啊,董寡婦那樣的野狐狸你也看得上,不怕沾了你一身騷啊!”
“冤枉啊,我上個月給順義村吳家蓋房子看見的這事,哎呦……你輕點……你給老子停手聽見沒,你她娘問吳大爺去,看我有沒有上董寡婦那去!”
“弟妹,弟妹……二叔不是那人,你快停手吧,叫娘看見了可不得了。”秀蓮見劉氏真動了火,趕緊過來拉他,她婆婆什麼都好,就是看不得媳婦們壓制她兒子,若是出來看見這麼一出,那可不只劉氏遭殃,連帶着她這個大嫂也得倒黴。
璧容見秀蓮伸了手,也不好坐着不理,忙給鄭天旺使了個眼色,叫他給劉氏倒碗茶低頭認錯,她這二嫂的脾氣她算是摸清楚了,吃軟不吃硬。
鄭天旺見了恍然於心,連忙倒了杯茶彎着身子一臉諂媚地給劉氏送到嘴邊上,劉氏接了茶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正巧這時,芳姐兒從屋裡出來,站在門口“啊”了一聲,一臉憤怒地衝過來,嚷道:“二表哥,你這是做啥子呢,咋還哈着腰給她倒茶,這像啥樣子嘛!”
這邊又轉過頭瞪着劉氏,忿忿不平:“還有你喲,你是個什麼東西,叫二表哥這麼伺候你,你當自己是少奶奶呀!”
劉氏哪裡受過這種罵,蹭的從凳子上站起來,瞪着眼睛看着芳姐兒,她細高挑的個子高了比芳姐兒整整一頭,在氣勢上似是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嘴裡還道:“嗬!你他孃的算個什麼東西!這是我男人,我們夫妻倆的事你管的着嗎你!一個賴在我家吃白食的,還跑老孃跟前耀武揚威來了!”
“你你你……好啊,俺管不了你,俺告訴舅母去,看她管得管不了!”芳姐兒叫劉氏倔的小臉煞白,頂着一副“叫你好看”的表情狠狠白了劉氏一眼,轉身就要去喊鄭母和錢婆子。
鄭天旺見狀趕忙捂住了她的嘴,心想着這丫頭髮什麼瘋呢,好不容易剛把婆娘哄好了,叫她這一攪,哎,這茶算是白倒了……
芳姐兒嬌小的身子窩在鄭天旺寬廣的兩臂之間,鼻息間聞着鄭天旺那股子陽剛氣味,玲瓏的身體越發的軟,弱態含羞,臉頰發紅。
“鄭天旺,你個不要臉的,老孃還在這呢!”劉氏看着芳姐兒那幅賤模樣,氣得咬牙切齒,轉身跑回了屋。
鄭天旺被芳姐兒扯着手臂,又不敢使勁掙脫,一個勁地在後面喊劉氏,又怕鄭母聽見不敢大聲,急的他滿頭大汗。還是秀蓮扯過了芳姐兒,他這才跑回屋裡哄着自家那個小性兒的婆娘。
芳姐兒被秀蓮晃了幾下還尤不自知,聽着秀蓮說:“芳姐兒可別跟俺娘告狀去,他倆就是鬧鬧,你二表哥那人可受不着氣的。”
芳姐兒愣愣地點了頭。
整個下午芳姐兒都像是中了邪一般,精神恍惚。鄭母前些日子趕集的時候叫秀蓮在鎮上扯了半匹紵布,打算給家裡的三個小的做身裡外夏裝,不想被錢婆子看見,話裡話外也想給錢貴全做一件。鄭母不好說不,只得省了天業的裡衫,合算着若是隻做件外衫,緊緊到能給她勻出幾尺。
芳姐兒在屋裡跟錢婆子鄭母一塊做衣服,錢婆子喊她去拿線軸子,她迷迷糊糊地在笸籮裡摸了半天,拿着剪子遞給錢婆子,錢婆子沒注意一伸手正扎到手心上,氣得她拿起雞毛撣子就往芳姐兒背上打。
芳姐兒一吃痛這才醒過悶來,哭喪着臉道:“你打俺幹啥子嘛!有啥東西你都先想着弟弟,從來都沒想過俺,俺在這給弟弟做衣服,還得挨你的打,俺到底是不是你親閨女啊!”
“你這個小死丫頭,說啥呢你!他不是你親弟弟啊!”
“那俺也是她親姐姐,也是你親閨女,你憑啥要把俺賣給人家做妾去!”
“你,你……”錢婆子叫芳姐兒頂撞的氣急,又要伸手打她,鄭母忙按住她,搶過雞毛撣子,哀着芳姐兒出去找容姐兒和秀蓮,又連聲安慰着錢婆子。
鄭母對於錢婆子重男輕女的事兒向來瞭然於胸。以前村裡有個算命的說芳姐兒八字好,錢婆子便盤算着把她嫁到大戶人家去當奶奶享福,可據說那些人家對她們這些鄉下的丫頭可是不待見的緊,生了孩子也要給正室管,頂這個妾的名頭在那宅子裡一輩子擡不起頭來。儘管如此,鄭母卻也不好與她唱反調,免得錢婆子說自己見不得芳姐兒落好。
芳姐兒兩眼通紅地打屋裡出來,見了璧容和秀蓮在院子裡,怕被她們見了自己笑話,匆匆跑到了後院。
鄭天旺正坐在小兀子上被劉氏罰着劈柴,嘴裡雖心有不甘的碎碎唸叨着,可手頭上卻一揮一斬,孔武有力。
芳姐兒遠遠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心裡酸澀的很,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掏出懷裡彆着的帕子溫柔地輕拭着鄭天旺額角的熱汗。鄭天旺回頭一看,見是芳姐兒,想到被劉氏訓了一個下午的話,這下也不敢跟她靠的太近,便道:“大熱的天你跑這來幹嘛,快回屋裡去吧,小心曬黑了,嫁不着好人家。”
不提還好,一說起這個,芳姐兒頓時覺得自己一顆似火芳心被傷的七零八碎,悽悽切切地哭了起來。
“誒誒,你哭啥子嘛,俺可沒欺負你啊!”鄭天旺拙了着一張嘴,也不知道說什麼,伸出袖子想爲她擦眼淚,又想到孤男寡女的身份……頓時滿臉尷尬,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眼前這高大的身軀站在自己面前,那縈繞在心間久久不散的味道,勾起了她幼年時期就魂牽夢度的渴望,所有的阻礙彷彿都如背後那輪賽火的驕陽被這個偉岸的男人遮擋在身後,那一刻,什麼禮義廉恥盡忘腦後。
芳姐兒把心一橫,一把抱住了鄭天旺,看着眼眶中淌出的淚水滴在他肩膀上,與那淋漓的熱汗混在一起,眼笑眉飛,說不出的滿足。
秀蓮找鄭天旺要幾根細柴火去生竈,又端了幾個洗乾淨的梨子給他解解暑,卻不想見了這麼一幅情景,瓷碗“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衆人聽見聲響也都忙着過來,沒成想……
鄭天旺連忙掙脫開芳姐兒,心中直罵着今天倒了邪黴,擡眼之間正瞧見劉氏冷冷地瞪着他,牙關緊咬,怒髮衝冠,兩眼似乎能冒出火來,雙拳緊握起,青筋直露,好似指甲扎進肉裡且渾不自知。
鄭天旺頓感不妙,只覺一陣冬月裡的寒風吹進骨頭裡,忍不住的顫慄。他張着嘴,剛想喊一句素娥,就見劉氏上前一把揪過芳姐兒的衣襟,繃着一張臉直拉到北屋鄭母和錢婆子待着的地。
芳姐兒一路踉蹌着被劉氏拖了一道,劉氏一鬆手她就跌坐在了地上。錢婆子見芳姐兒一臉淚痕,劉氏又一副凶神惡煞,以爲女兒受了欺負,利落地下了炕,正待要發怒,卻被劉氏先聲奪人。
“娘,姑姑帶着大小一家子來了咱們家,您念着大夥是親戚,咱們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這倒好,養了她孃的一窩子枕邊狼,弟弟跑外邊勾搭寡婦,姐姐在就在家裡偷男人,一家子沒臉沒皮的,竟是做些不要臉的勾當!”
錢婆子聽了劉氏的話,又見芳姐兒低着頭一副春心蕩漾的模樣,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可她心有不甘,和劉氏對罵道:“你個沒大沒小的,你娘都不敢跟我這麼說話,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天旺怎的也不管管你媳婦兒,沒的出來給老鄭家丟人現眼。”
錢婆子的話聽得鄭母一臉嚴肅,鄭母爲人向來好面,劉氏這是大大扇了她的臉。
璧容看着鄭母陰沉的臉,心中頓感不妙,平時見劉氏爲人聰明,怎麼到了正事上卻不經大腦了,這事情無論怎麼說男方都逃不了責任,搞不好最後錢婆子非叫二哥娶了芳姐兒,倒時候娘沒辦法拒絕,哭的還是劉氏自己。
“老二家的,怎麼說你也是小輩,甭管芳姐兒犯了什麼錯,你也不能這麼說話,快給你姑母賠個不是。”
鄭母雖罵着劉氏,卻字裡行間也在酸着錢婆子,可劉氏卻半點沒聽出來。
“我知道你們都不待見我,正好兒,我個人兒回孃家過去!省的讓這些個惡鬼纏了身!”說完,劉氏就直奔東屋,扯了塊步拿了幾件衣服兩三下一裹,夾着就出了門,臨走時看見院門口的玩得興起的豆芽朝她邁着小步顛過來,眼圈一紅,猛地狠下心,頭也不回地跑了。
鄭母趕緊支着鄭天旺去追她,鄭天旺卻頹頹地搖了搖頭,蔫着聲音地道了句:“沒用的,她們不走素娥是不會回來的。”說罷也再不管這場鬧劇,甩手回了屋。
留在錢婆子在這滿腹怨氣無處揮發,拿過炕上的雞毛撣,狠狠地往芳姐兒背上打,口中罵道:“你個不知羞恥的蠢東西,人家都不待見你,你還硬往上頭貼!”
“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好了,打死了我看你上哪換錢給全哥兒娶媳婦!”芳姐兒突然擡起頭一臉兇狠地看着錢婆子。
“你,你……”錢婆子愣的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她從來沒見過芳姐這幅模樣,那眸眼之間像是充斥着一股怨恨,錢婆子有些發懵,自己是她親孃,她怎麼能恨自己呢!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給人家當小妾……如果,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嫁給二表哥了,就是你當初不讓……都是你害得我啊!你就是爲了錢,你要給弟弟討媳婦,就要把我給賣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你再逼我,我就去投河,我,我……”
芳姐兒突然拿起一旁的剪子,她髮絲零亂,兩眼迷茫,脣色蒼白,不理衆人的驚呼,似個厲鬼一般衝出院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