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美人, 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沈靖第一次見到徐三娘之後,吟出了這首古歌。
其實, 徐三娘和“清揚婉兮”這四個字是毫不搭邊的, 兩個人的相遇也不是“邂逅相遇”而是源於徐三孃的“蓄謀”。
徐三娘和沈靖, 無論身份地位, 還是思想性格, 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卻都是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方。
正是徐三孃的一番“告御狀”,以十年前顧家舊案爲由頭,讓沈靖展開了同俞家長達三年的鬥爭。
而這, 也正是蟄伏了十年的沈靖想要的。
俞九兒不能給他,慧貴妃不能, 蘭嬪也不能。
但徐三娘能。這個來自民間的紅衣女子, 像一陣紅色的旋風一樣, 以一種大無畏的氣質,橫衝直撞的闖進了沈靖的世界裡。
從此沈靖的生命裡多了一道亮麗的顏色。
除掉俞家十年後, 沈靖將皇位傳給他早就選好的繼承人——沈恪之,然後獨自一人打馬蜀中,去尋徐三娘。
沈靖向來薄情,對慧貴妃,對蘭嬪, 甚至對以臣下之禮相待的俞九兒。
卻獨獨鍾情于徐三娘一人。
當徐三娘再次見到沈靖時, 沒有絲毫驚訝, 像是等待一個遠行的老朋友一樣, 只道:“你來啦。”
沈靖一顆心終是放回了原處, 徐三娘一點兒沒變,還是當年那個一身鮮紅如火的女子。
只是看到徐三娘身後鑽出了一個同樣一身紅衣的小女孩兒, 扎着兩個馬尾辮,搖頭晃腦地道:“孃親,這個叔叔是誰啊?”
沈靖在見到小女孩兒的一瞬間就知道了徐三娘當年離開的原因。
小女孩兒長着一張像極了徐三孃的杏眼,眉毛額頭卻是和自己如出一轍,像極了沈家人。一時心中又痛又悔,只想用餘生來好好補償徐三娘母女。
然而徐三娘卻是不想要他補償的,她天生成便有一股子磊落豪氣,身爲女兒卻未有一般女子的小性兒,也正是這一點,深深的吸引了沈靖。
在回夏京通才客棧聽了一場生動新鮮的話本之後,徐三娘突然很想去見見這話本的主人公,永熙十年的狀元郎,曾和她有短暫夫妻生活的陳巽。
徐三娘做事從不猶豫,沈靖自重逢以來一切皆聽徐三孃的,被女兒言言稱爲“昏君”。
因此三人輕裝簡行,不日便到了廣安縣。
正是大好春光。如今陳巽的名頭太過響亮,雖不是半老徐娘卻也不再年輕的李家娘子和孫家娘子仍如二八少女一般,在街口煌煌然地議論起早已爲人夫爲人父的陳巽。
孫家娘子正在爲陳巽免了自家兒子的束脩高興得眉飛色舞、喜不自勝,雙夾緋紅,一顆春’心蕩入了滿江春水。
李家娘子滿是不屑,就差把兩個眼珠子斜出來了,當頭給孫家娘子潑冷水:“哼!不就是免了你兒子的束脩嗎?陳先生還免了隔壁王二麻子家兒子的束脩呢,王二麻子老漢一個,難不成陳先生也喜歡他?”
孫家娘子兀自盪漾着,不妨李家娘子說出這番言論,立馬把臉一拉,就要還擊。
徐三娘笑着對沈靖說道:“想不到陳巽魅力這麼大,到如今都有少婦爲了他爭風吃醋。”說着,“噗嗤”笑了:“到了他家,可要好好打趣他一番。”
只是徐三娘沒有想到,再次見到陳巽及陳小蓮,會是那樣一個場面。
並非激動,不是感慨,無關風月。
原因無他,因爲徐三孃的女兒——言言丟了。
這于徐三娘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當年俞九兒幼時走丟,造成了她們姐妹一生的遺憾,徐三娘不想讓悲劇再次上演。
可偏偏,還真就上演了。
正是李家娘子和孫家娘子拌嘴的時候,言言蹦蹦跳跳的走在沈靖和徐三娘前面,一身紅衣,靈動得天地都失了顏色。
沈靖和徐三娘本是一直盯着小小的身影的,可李家娘子和孫家娘子實在是吵得妙口生花,沈靖的嘴角微微揚起,徐三娘更是躍躍欲試,思考着要不要過去攀談,不知當年的李家小娘子和孫家小娘子還能否記得自己。
而這一笑一想,再向前看去,哪裡還有言言的身影。
言言小小的人兒像個小大人一樣,走在一個巷子裡。她杏眼中滿是尋覓,卻無恐懼。——就在剛剛,她和父母走丟了。不過她可一點兒不害怕,萬劍門九年時光可不是白呆的。說起來,言言也算是個江湖女俠,只是這女俠的年紀小了些,個頭兒矮了了些。
小女俠言言正在思考自己是回街口找父母還是自己直接去找那個據說很厲害的陳叔叔。她踢着一顆小石子,口中哼着在萬劍門學來的蜀中童謠,天真又歡樂。
就在這時,從天兒降一個龐然大物,直把個言言嚇得杏目圓睜,倒退三步。隨即又後悔起來:自己可是江湖女俠,怎麼能害怕呢?
於是江湖女俠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唸道不要怕不要怕,管他是什麼怪物,且去看看再說。
這言言繼承了徐三娘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很是囂張任性,卻獨獨有一點不像徐三娘,那就是:怕鬼。
說來也怨不得言言,實在是萬劍門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太喜歡言言了,每晚都拉着言言講故事,講故事便講故事唄,還偏偏講的是美女蛇、骷髏鬼。
因此言言便有了一個致命的怕鬼的弱點了。
言言慢慢的走向前面的“龐然大物”,到近處一看,言言便樂了,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倒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原來並未厲鬼蛇妖,而是一個大活人。言言笑道:“原來十個人!嚇我一跳。”
看地上的人並不動,道:“喂——你活着沒?說話啊!”還用小腳踢了踢那人。
以女俠言言聽來的江湖經驗來看,眼前的人並非成人,而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孩,量也不會有什麼陰謀詭計,是以心下放心,大膽道:“你若是再不動,我便要踩你啦!快起來啊。”
說着把腳擡起,做出要踩人的準備,那倒着的小孩終是動了動,慢慢的做起來——不是那種隨意的坐,而是正襟危坐,拿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言言,倒把言言看得怔住了。
那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小男孩兒,尤其是一雙眼睛,看着言言的時候仿若要把她吸進去,讓人移不開眼睛。
“你……你幹嘛這麼看我!”言言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便先下手爲強,指責起對方——這本是被萬劍門衆人寵壞的恃寵而驕、無理取鬧。
誰知那小男孩兒臉“騰”地就紅了,低頭道:“在下看姑娘着實好看,一時忘情,冒犯了姑娘,但憑姑娘責罰。”
言言被誇好看,心裡美滋滋的,雖說從小到大有無數人誇她好看,卻沒有像眼前男孩兒誇得這樣令她舒服。
只是聽男孩兒的話語,怎麼有些像個夫子而不像小孩兒呢?莫不是個呆的?
杏眼一轉,已有了算計。
“被冒犯”的言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男孩,昂着脖子道:“嗯,就是這樣,你冒犯了我!我要見你的家長,讓他們爲我做主。”
男孩兒低着頭想了想,認真的點頭:“如果姑娘要我負責,我會負責。”
言罷起身,做了個“請”的動作,便帶着言言去“見家長”了。
言言很有種要伸手摸摸這男孩兒是不是發燒燒壞了腦子,明明是自己無理取鬧,他怎麼就這麼正經認真呢?
奇怪的是,自己好像一點兒都不反感,反而有點歡喜。
言言跟上男孩兒:“喂!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目不斜視:“在下陳慎行。”眼睛雖沒看着言言,卻加快了腳步,顯示了他的緊張。
言言覺得他好玩兒,既無比正經又會悄悄的臉紅,當真可愛。她腦子裡滿是眼前這個男孩兒,竟將找父母的事忘在了腦後。
兩人向巷子深處走去,不一會兒,便傳出陣陣郎朗讀書聲,聲音由遠而近,兩人來到了一個小小的院落。
小男孩兒打開大門,一院子的書生,年紀大的、小的都有,二人走進去,竟無一人回顧。
言言暗自吃驚:原來這小夫子還真是出身書院。
陳慎行帶着言言走進後院,迎面就看到了他的母親——陳小蓮。
十年後的陳小蓮眼角有細小皺紋,她強笑着,道:“慎行,快去見見你父親的朋友。”看到他後面跟着的言言,又道:“是帶朋友回來啦?”
陳慎行早就看出了母親的強顏歡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言言卻是個會來事兒的,對着陳小蓮甜甜的一笑:“阿姨好,我是慎行的朋友。我叫沈言言。”
陳小蓮正暗自驚奇自家兒子竟帶了朋友回來,要知道陳慎行和他父親陳巽乃是一脈相承的書呆子,除了書之外竟別無朋友。待聽到言言的名字時,卻又變驚爲喜,歡欣無限。
等到陳小蓮將陳慎行和言言帶進後堂,言言看到一臉愁容的徐三娘時,馬上撲倒徐三娘身上,徐三娘眼中淚水在打着旋,卻終究沒有落下來。
一時間雲散月明,嚴冬變暖陽。
言言擦下徐三孃的淚水,一蹦一跳的走到陳慎行身邊,抓着陳慎行道:“娘,這是我的新朋友,陳慎行。”
已經蓄了鬍鬚的陳巽眼中滿是滄桑,看着徐三娘道:“孩子們有孩子們的人生,我們不要去管了。”
沈靖點頭不語。
徐三娘看着陳慎行,微笑。
陳小蓮忙活着晚飯吃什麼。
有一美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