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康斗然見到楊鐵心,驚詫之下,便即認出,大叫一聲:“啊,是你!”提起鐵槍,“行步蹬虎”、“朝天一炷香”,槍尖閃閃,直刺楊鐵心咽喉。
包惜弱叫道:“這是你親生的爹爹啊,你……你還不信嗎?”舉頭猛往牆上撞去,蓬的一聲,倒在地下。完顏康大驚,回身撤步,收槍看時,只見她滿額鮮血,呼吸細微,存亡未卜。他倏遭大變,一時手足無措。楊鐵心俯身抱起妻子,奪門就往外闖。
完顏康叫道:“快放下!”上步“孤雁出羣”,槍勢如風,往他背心刺去。楊鐵心聽到背後風聲響動,左手反圈,已抓住了槍頭之後五寸處。“楊家槍”戰陣無敵,一招“回馬槍”尤爲世代相傳的絕技。楊鐵心這一下以左手拿住槍桿,乃“回馬槍”中第三個變化的半招,本來不待敵人回奪,右手早已一槍迎面搠去,這時他右手抱着包惜弱,回身喝道:“這招槍法我楊家傳子不傳女,諒你師父沒有教過。”
丘處機武功甚高,於槍法卻不精研。大宋年間楊家槍法流傳江湖,可是十九並非嫡傳正宗。他所知的正宗楊家槍法,大抵便是當年在牛家村雪地裡和楊鐵心試槍時見得,楊家世代秘傳的絕招,畢竟並不通曉。完顏康果然不懂這招槍法,一怔之下,兩人手力齊進,那鐵槍年代長久,杆子早已朽壞,喀的一聲,齊腰折斷。郭靖縱身上前,喝道:“你見了親生爹爹,還不磕頭?”完顏康躊躇難決。楊鐵心早已抱了妻子衝出屋去。穆念慈在屋外接應,父女兩人越牆而出。
郭靖不敢逗留,奔到屋外,正要翻牆隨出,突覺黑暗中一股勁風襲向頂門,急忙縮頭,掌風從鼻尖上直擦過去,臉上一陣劇痛,猶如刀刮。這敵人掌風好不厲害,而且悄沒聲的襲到,自己竟然毫不知覺,不禁駭然,只聽那人喝道:“渾小子,老子在這兒候得久啦!把頭頸伸過來,讓老子吸你的血!”正是參仙老怪樑子翁。
黃蓉聽彭連虎說她是黑風雙煞門下,笑道:“你輸啦!”轉身走向廳門。彭連虎晃身攔在門口,喝道:“你既是黑風雙煞門下,我也不來爲難你。但你得說個明白,你師父叫你到這兒來幹甚麼?”黃蓉笑道:“你說十招中認不出我的門戶宗派,就讓我走,你好好一個大男人,怎麼如此無賴?”彭連虎怒道:“你最後這招‘靈鰲步’,還不是黑風雙煞所傳?”黃蓉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黑風雙煞。再說,他們這一點兒微末功夫,怎配做我師父?”彭連虎道:“你混賴也沒用。”黃蓉道:“黑風雙煞的名頭我倒也聽見過。我只知道這兩人傷天害理,無惡不作,欺師滅祖,乃是武林中的無恥敗類。彭寨主怎能把我和這兩個下流傢伙拉扯在一起?”
衆人起先還道她不肯吐實,待得聽她如此詆譭黑風雙煞,不禁面面相覷,纔信她決不是雙煞一派,要知再無稽的天大謊話也有人敢說,但決計無人敢於當衆辱罵師長。彭連虎向旁一讓,說道:“小,算你贏啦。老彭很佩服,想請教你的芳名。”黃蓉嫣然一笑,道:“不敢當,我叫蓉兒。”彭連虎道:“你貴姓?”黃蓉道:“那就說不得了。我既不姓彭,也不姓沙。”這時閣中諸人除藏僧靈智與歐陽克之外,都已輸在她的手裡。靈智身受重傷,動彈不得,只有歐陽克出手,才能將她截留,各人都注目於他。
歐陽克緩步而出,微微一笑,說道:“下走不才,想請教姑娘幾招。”黃蓉看了他一身白衣打扮,道:“那些騎白駱駝的美貌姑娘們,都是你一家的嗎?”歐陽克笑道:“你見過她們了?這些女子通統加在一起,也及不上你一半美貌。”黃蓉臉上微微一紅,聽他稱讚自己容貌,也自歡喜,道:“你倒不像這許多老頭兒們那麼蠻不講理。”
這歐陽克武功了得,又仗着叔父撐腰,多年來橫行西域。他天生好色,歷年派人到各地蒐羅,收爲姬妾,閒居之餘又教她們學些武功,因此這些姬妾又算得是他女弟子。這次他受趙王之聘來到燕京,隨行帶了二十四名姬人,命各人身穿白衣男裝,騎乘白駝。因姬妾數衆,兼之均會武功,是以分批行走。其中八人在道上遇到了江南六怪與郭靖,聽朱聰說起汗血寶馬的來歷,便起心劫奪,想將寶馬獻給歐陽克討好,卻未。
歐陽克自負下陳姬妾全是天下佳麗,就是大金、大宋兩國皇帝的後宮也未必能比得上,哪知在趙王府中卻遇到了黃蓉,但見她秋波流轉,嬌腮欲暈,雖然年齒尚稚,實是生平未見的絕色,自己的衆姬相比之下竟如糞土,當她與諸人比武之時,早已神魂飄蕩,這時聽她溫顏軟語,更是心癢骨軟,說不出話來。黃蓉道:“我要走啦,要是他們再攔我,你幫着我,成不成?”歐陽克笑道:“要我幫你也成,你得拜我爲師,永遠跟着我。”黃蓉道:“就算拜師父,也不用永遠跟着啊!”歐陽克道:“我的弟子可與別人的不同,都是女的,永遠跟在我身邊。我只消呼叫一聲,她們就全都來啦。”黃蓉側了頭,笑道:“我不信。”歐陽克一聲呼哨,過不片刻,門中走進二十幾個白衣女子,或高或矮,或肥或瘦,但服飾打扮全無二致,個個體態婀娜,笑容冶豔,一齊站在歐陽克身後。原來他在香雪廳飲宴,衆姬都在廳外侍候。彭連虎等個個看得眼都花了,心中好生羨慕他真會享福。黃蓉出言相激,讓他召來衆姬,原想乘閣中人多雜亂,藉機脫身,哪知歐陽克看破她的心思,待衆姬進廳,立即擋在門口,摺扇輕搖,紅燭下斜睨黃蓉,顯得又是瀟灑,又是得意。二十四名姬人都是目不轉睛的瞧着黃蓉,有的自慚形穢,有的便生妒心,料知這樣的美貌姑娘既入“公子師父”之眼,非成爲他的“女弟子”不可,此後自己再也休想得他寵愛了。這二十四名姬人在他身後這麼一站,有如兩面屏風,黃蓉更難奪門而出。
黃蓉見計不售,說道:“你如真的本領了得,我拜你爲師那是再好沒有,省得我給人家欺侮。”歐陽克道:“莫非你要試試?”黃蓉道:“不錯。”歐陽克道:“好,你來吧,不用怕,我不還手就是。”黃蓉道:“怎麼?你不用還手就勝得了我?”歐陽克笑道:“你打我,我喜歡還來不及,怎捨得還手?”衆人心中笑他輕薄,卻又頗爲奇怪:“這小姑娘武功不弱,就算你高她十倍,不動手怎能將她打敗?難道會使妖法?”黃蓉道:“我不信你真不還手。我要將你兩隻手縛了起來。”歐陽克解下腰帶,遞給了她,雙手疊在背後,走到她面前。黃蓉見他有恃無恐,全不把自己當一回事,臉上雖然仍露笑容,心中卻越來越驚,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好行一步算一步了。”於是接過腰帶,雙手微微向外一崩,那腰帶似是用金絲織成,雖用上了內力,竟然崩它不斷,當下將他雙手緊緊縛住,笑道:“怎麼算輸?怎麼算贏?”歐陽克伸出右足,點在地下,以左足爲軸,雙足相離三尺,在原地轉了個圈子,只見磚地上已被他右足尖畫了淺淺的一個圓圈,直徑六尺,畫得整整齊齊。畫這圓圈已自不易,而足下內勁如此了得,連沙通天、彭連虎等也均佩服。歐陽克走進圈子,說道:“誰出了圈子,誰就輸了。”黃蓉道:“要是兩人都出圈子呢?”歐陽克道:“算我輸好啦。”黃蓉道:“若是你輸了,就不能再追我攔我?”歐陽克道:“這個自然。如你給我推出了圈子,可得乖乖的跟我走。這裡衆位前輩都是見證。”黃蓉道:“好!”走進圈子,左掌“迴風拂柳”,右掌“星河在天”,左輕右重,勁含剛柔,同時發出。歐陽克身子微側,這兩掌竟沒能避開,同時擊在他肩背之上。黃蓉掌力方與他身子相遇,立知不妙,這歐陽克內功精湛,說不還手真不還手,但借力打力,自己有多少掌力打到他身上,立時有多少勁力反擊出來。他手不動,足不起,黃蓉竟是站立不穩,險些便跌出了圈子。她哪敢再發第二招,在圈中走了幾步,說道:“我要走啦,卻不是給你推出圈子的。你不能出圈子追我。剛纔你說過了,兩人都出圈子就是你輸。”
歐陽克一怔,黃蓉已緩步出圈子。她怕夜長夢多,再生變卦,加快腳步,只見她發上金環閃閃,身上白衫飄動,已奔到門邊。歐陽克暗呼:“上當!”只是有言在先,卻也不便追趕。沙通天、彭連虎等見黃蓉又以詭計僵住了歐陽克,忍不住捧腹大笑。黃蓉正要出門,猛聽得頭頂風響,身前一件巨物從空而墮。她側身閃避,只怕給這件大東西壓住了,但見空中落下來的竟是坐在太師椅的那個高大藏僧。他身穿紅袍,坐在椅上竟還比她高出半個頭,他連人帶椅,縱躍而至,椅子便似乎粘在他身上一般。黃蓉正要開言,忽見這藏僧從僧袍下取出一對銅鈸,雙手合處,噹的一聲,震耳欲聾,正自詫異,突然眼前一花,那對銅鈸一上一下,疾飛過來,只見鈸邊閃閃生光,鋒利異常,這一打中,身子只怕要被雙鈸切成三截,大驚之下,銅鈸離身已近,哪裡還來及閃避,立即竄起,反向前衝,右掌從上面銅鈸底下一託,左足在下面銅鈸上一頓,竟自在兩鈸之間衝了過去。這一下兇險異常,雙鈸固然逃過,但也已躍進靈智身旁。靈智巨掌起處,“大手印”向她拍去。黃蓉便似收足不住,仍是向前猛衝,直撲向敵人懷裡。衆人同聲驚呼,這樣花一般的少女眼見要被靈智巨掌震得筋折骨斷,五臟碎裂。歐陽克大叫:“手下留情!”哪裡還來得及?眼見靈智的巨掌已擊在她背上,卻見他手掌立即收轉,大聲怪叫。黃蓉已乘着他這一掌之勢飛出廳外。遠遠聽得她清脆的笑聲不絕,似乎全未受傷,料想靈智這一掌擊出時力道雖巨,但不知如何,他手掌甫及對方身子,立即迅速異常的回縮,掌力竟然來不及發出。衆人一凝神間,但聽得靈智怒吼連連,右手掌中鮮血淋漓。他舉起掌來,只見掌中竟被刺破了十多個小孔,驀地裡想起,叫道:“軟蝟甲!軟蝟甲!”叫聲中又是驚,又是怒,又有痛楚。彭連虎驚道:“這丫頭身上穿了‘軟蝟甲’?那是東海桃花島的鎮島之寶!”沙通天奇道:“她小小年紀,怎能弄到這副“軟蝟甲’?”歐陽克掛念着黃蓉,躍出門外,黑暗中不見人影,不知她已逃到了何處,一聲呼哨,領了衆姬追尋,心中卻感喜慰:“她既逃走,想來並未受傷。好歹我要抱她在手裡。”侯通海問道:“師哥,甚麼叫軟蝟甲?”彭連虎搶着道:“刺蝟見過嗎?”侯通海道:“當然見過。”彭連虎道:“她外衣內貼身穿着一套軟甲,這軟甲不但刀槍不入,而且生滿了倒刺,就同刺蝟一般。誰打她一拳,踢她一腳,就夠誰受的!”侯通海伸了伸舌頭,道:“虧得我從來沒打中過這臭小子!”沙通天道:“我去追她回來!”侯通海道:“師哥,她……她身子可碰不得。”沙通天道:“還用你說?我抓住她頭髮拖了回來。”侯通海道:“對,對,怎麼我便想不到。師哥,你當真聰明。”師倆和彭連虎一齊追了出去。
這時趙王完顏洪烈已得兒子急報,得悉王妃被擄,驚怒交集之下,父子兩人點起親兵,出府追趕。同時湯祖德率領了衛隊大呼小叫,搜捕。王府裡裡外外,鬧得天翻地覆。郭靖又在牆邊遇到樑子翁,怎肯乖乖的將頭頸伸過去讓他吸血?大駭之下,轉頭狂奔,不辨東西南北,盡往最暗處鑽去。樑子翁一心要喝他鮮血,半步不肯放鬆。幸好郭靖輕功了得,又在黑夜,否則已爲所擒,奔了好一陣,四下裡已然燈燭無光,也不知到了何處,忽覺遍地都是荊棘,亂石嶙峋,有如無數石劍倒插。王府之中何來荊棘亂石,郭靖哪有餘暇尋思?只覺小腿被荊棘刺得甚是疼痛,他一想到那白髮老頭咬向自己咽喉的牙齒,別說是小小荊棘,就是刀山劍林,也是毫不猶豫的鑽進去了。突然間腳下一軟,叫聲不好,身子已憑空下墮,似乎跌了四五丈這纔到底,竟是一個極深的洞穴。他身在半空已然運勁,只待着地時站定,以免跌傷,哪知雙足所觸處都是一個個圓球,立足不穩,仰天一交跌倒,撐持着坐起身來時手觸圓球,嚇了一跳,摸得幾下,辨出這些大圓球都是死人骷髏頭,看來這深洞是趙王府殺了人之後拋棄屍體的所在。只聽樑子翁在上面洞口叫道:“小子,快上來!”郭靖心想:“我可沒那麼笨,上來送死!”伸手四下摸索,身後空洞無物,於是向後退了幾步,以防樑子翁躍下追殺。樑子翁叫罵了幾聲,料想郭靖決計不會上來,喝道:“你逃到閻王殿上,老子也會追到你。”涌身一躍,跳了下來。郭靖大驚,又向後退了幾步,居然仍有容身之處。他轉過身來,雙手伸出探路,一步步前行,原來是個地道。接着樑子翁也發覺了是地道,他藝高人膽大,雖然眼前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但也不怕郭靖暗算,發足追去,心中反而喜歡:“甕中捉鱉,你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這一下還不喝乾了你身上鮮血?”郭靖暗暗叫苦:“這地道總有盡頭,我命休矣!”樑子翁哈哈大笑,雙手張開,摸着地道的兩壁,也不性急,慢慢的一步步緊迫。
郭靖又逃了數丈,鬥覺前面一空,地道已完,到了一個土室。樑子翁轉眼追到,笑道:“臭小子,再逃到哪裡去?”忽然左邊角落裡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誰在這裡撒野?”兩人萬料不到這地底黑洞之中竟會有人居住,斗然間聽到這聲音,語聲雖輕,在兩人耳中卻直是轟轟焦雷一般。郭靖固然嚇得心中突突亂跳,樑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只聽得那聲音又陰森森的道:“進我洞來,有死無生。你們活得不耐煩了嗎?”話聲似是女子,說話時不住急喘,像是身患重病。兩人聽話聲不像是鬼怪,驚懼稍減。郭靖聽她出言怪責,忙道:“我是不小心掉進來的,有人追我……”一言未畢,樑子翁已聽清楚了他的所在,搶上數步,伸手來拿。郭靖聽到他手掌風聲,疾忙避開。樑子翁一拿不中,連施擒拿。郭靖左躲右閃。一團漆黑之中,一個亂抓,一個瞎躲。突然嗤的一聲響,樑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的衣袖。
那女子怒道:“誰敢到這裡捉人?”樑子翁罵道:“你裝神扮鬼,嚇得倒我嗎?”那女人氣喘喘的道:“哼,少年人,躲到我這裡來。”郭靖身處絕境,危急萬狀,聽了她這話,不加思索的便縱身過去,突覺五根冰涼的手指伸過來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勁力大得異乎尋常,被她一拉之下,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前撲出,撞在一團乾草之上。那女人喘着氣,向樑子翁道:“你這幾下擒拿手,勁道不小啊。你是關外來的罷?”
樑子翁大吃一驚,心想:“我瞧不見她半根寒毛,怎地她連我的武功家數都認了出來?難道她竟能黑中視物?這個女人,可古怪得緊了!”當下不敢輕忽,朗聲道:“在下是關東參客,姓樑。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在下非追還不可,請尊駕勿以阻攔。”那女子道:“啊,是參仙樑子翁枉顧。別人不知,無意中闖進我洞來,已是罪不可赦,樑老怪你是一派宗師,難道武林中的規矩你也不懂嗎?”樑子翁愈覺驚奇,問道:“請教尊駕的萬兒。”那女人道:“我……我……”郭靖突覺拿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劇烈顫抖,慢慢鬆開了手指,又聽她強抑呻吟,似乎十分痛苦,問道:“你有病嗎?”
樑子翁自負武功了得,又聽到她的呻吟,心想這人就算身負絕技,也是非病即傷,不足爲患,當下運勁於臂,雙手齊出,疾向郭靖胸口抓去,剛碰到他衣服,正待手指抓緊,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粘去。樑子翁吃了一驚,左手迴轉,反拿敵臂。那女子喝道:“去罷!”一掌拍在樑子翁背上。騰的一聲,將他打得倒退三步,幸而他內功了得,未曾受傷。樑子翁罵道:“好賊婆!你過來。”那女子只是喘氣,絲毫不動,樑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動,驚懼之心立時減了七分,慢慢逼近,正要縱身上前襲擊,突然間腳踝上有物捲到,似是一條軟鞭,這一下無聲無息,鞭來如電,更是大吃一驚,他應變奇速,就在這一瞬間身隨鞭起,右腿向那女子踢去,噗的一下,頭頂已撞上了土壁。
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絕,在關外享大名逾二十年,這一腿當者立斃,端的厲害無比。哪知他腳尖將到未到之際,忽覺“衝陽穴”上一麻,大驚之下,立即閃回。這“衝陽穴”位於足趺上五寸,被人拿正了穴道,這一條腿便麻木不仁,幸好他縮腳得快,纔沒給拿中,但急踢急縮,自己扭得膝彎中一陣疼痛。樑子翁心念一閃:“這人在暗中如處白晝,拿穴如是之準,豈非妖魅?”危急中翻了半個筋斗避開,反手揮掌,要震開她拿來的這一招。他知對手厲害,這一掌使上十成之力,心想此人這般氣喘,決無內力抵擋,突然聽得格格一響,敵人手臂暴長,指尖已搭上了他肩頭。樑子翁左手力格,只覺敵人手腕冰涼,似非血肉之軀,哪敢再行拆招,就地翻滾,急奔而出,手足並用,爬出地洞,吁了一口長氣,心想:“我活了幾十年,從未遇過這般怪事,不知到底是女人還是女鬼?想來王爺必知其中蹊蹺。”忙奔回香雪廳去。一路上只想:“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還是女妖的手裡,一身寶血當然給她吸得乾乾淨淨。難道還會跟我客氣?唉,採陰補陽遇上了臭叫化,養蛇煉血卻又遇上了女鬼,兩次都是險些性命不保。難道修煉長生果真是逆天行事,鬼神所忌,以致功敗垂成嗎?”郭靖聽他走遠,心中大喜,跪下向那女人磕頭,說道:“弟子拜謝前輩救命之恩。”
那女人適才和樑子翁拆了這幾招,累得氣喘更劇,咳嗽了一陣,嘶嗄着嗓子道:“那老怪幹麼要殺你?”郭靖道:“王道長受了傷,要藥治傷,弟子便到王府來……”忽然想到:“此人住在趙王府內,不知是否完顏洪烈一黨?”當下住口不說了。那女人道:“嗯,你是偷了老怪的藥。聽說他精研藥性,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靈丹妙藥了。”
郭靖道:“我拿了他一些治內傷的藥,他大大生氣,非殺了我不可。前輩可是受了傷?弟子這裡有很多藥,其中四味是田七、血竭、熊膽、沒藥,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前輩要是……”那女人怒道:“我受甚麼傷,誰要你討好?”郭靖碰了一個釘子,忙道:“是,是。”隔了片刻,聽她不住喘氣,心中不忍,又道:“前輩要是行走不便,晚輩負你老人家出去。”那女人罵道:“誰老啦?你這渾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郭靖唯唯,不敢作聲,要想舍她而去,總感不安,當下硬起頭皮,又問:“您可要甚麼應用物品,我去給您拿來。”那女人冷笑道:“你婆婆媽媽的,倒真好心。”左手伸出,搭在他肩頭向裡一拉,郭靖只覺肩上劇痛,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面前,忽覺頸中一陣冰涼,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頭頸,只聽她喝道:“揹我出去。”郭靖心想:“我本來要揹你出去。”於是轉身彎腰,慢慢走出地道。那女人道:“是我逼着你背的,我可不受人賣好。”郭靖這才明白,這女人驕傲得緊,不肯受後輩的恩惠。走到洞口,舉頭上望,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想:“剛纔真是死裡逃生,這黑洞之中,竟有人等着救我性命。我去說給蓉兒聽,只怕她還不肯信呢。”他跟着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那洞雖如深井,卻也毫不費力的攀援了上去。出得洞來,那女子問道:“你這輕功是誰教的?快說!”手臂忽緊,郭靖喉頭被扼,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心中驚慌,忙運內力抵禦。那女人故意要試他功力,扼得更加緊了,過了一陣,才漸漸放鬆,喝道:“嘿,看你不出,渾小子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你說王道長受了傷,王道長叫甚麼名字?”郭靖心道:“你救了我性命,要問甚麼,自然不會瞞你,何必動蠻?”當下答道:“王道長名叫王處一,人家稱他爲玉陽子。”突覺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又聽她氣喘喘的道:“你是全真門下的弟子?那……那好得很。”語音中竟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歡愉之意,又問:“王處一是你甚麼人?幹麼你叫他道長,不稱他師父、師叔、師伯?”郭靖道:“弟子不是全真門下,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我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那女人道:“嗯,你學過全真派內功,很好。”隔了一會,問道:“那麼你師父是誰?”郭靖道:“弟子共有七位師尊,人稱江南七俠。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幾下,聲音甚是苦澀,說道:“那是柯鎮惡!”郭靖道:“是。”那女人道:“你從蒙古來?”郭靖又道:“是。”心下奇怪:“她怎麼知道我從蒙古來?”
那女人緩緩的道:“你叫楊康,是不是?”語音之中,陰森之氣更甚。郭靖道:“不是,弟子姓郭。”
那女人沉吟片刻,說道:“你坐在地下。”郭靖依言坐倒。那女人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卷物事,放在地下,捲開外面包着的一塊不知是布是紙的東西,露出一物,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赫然是柄匕首。郭靖見了甚是眼熟,拿起一看,那匕首寒光閃閃,柄上刻着“楊康”兩字,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匕首一柄,兩人曾有約言,妻子他日生下孩子,如均是男,結爲兄弟,若各爲女,結爲姊妹,要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夫妻了。兩人互換匕首,作爲信物,因此刻有“楊康”字樣的匕首後來卻在郭靖手中。其時年幼,不識“楊康”兩字,但匕首的形狀卻是從小便見慣了的,心道:“楊康?楊康?”一時想不起這名字剛纔便曾聽王妃說過。
他正自沉吟,那女人已夾手奪過匕首,喝道:“你認得這匕首,是不是?”郭靖若是機靈得半分,聽得她聲音如此淒厲,也必先回頭向她瞥上一眼,但他念着人家救命之恩,想來救我性命之人,當然是大大的好人,是以更無絲毫疑忌,立即照實回答:“是啊!晚輩幼時曾用這匕首殺死了一個惡人,那惡人突然不見了,連匕首都……”剛說到這裡,突覺頸中一緊,登時窒息,危急中彎臂向後推出,手腕立被那女人伸左手擒住。那女人右臂放鬆,身子滑落,坐在地下,喝道:“你瞧我是誰?”郭靖被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定神看去時,只見她長髮披肩,臉如白紙,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左手出力掙扎,但她五爪已經入肉,哪裡還掙扎得脫?腦海中一片混亂:“怎麼是她?她救了我性命?決不能夠!但她確是梅超風!”
梅超風坐在地下,右手扼在郭靖頸中,左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十餘年來遍找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是賊漢子地下有靈,將殺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嗎?”一霎時心中喜不自勝,卻又悲不自勝,一生往事,斗然間紛至沓來,一幕幕在心頭閃過:“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整天戲耍,父母當作心肝寶貝的愛憐,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不幸父母相繼去世,我受着惡人的欺侮折磨。師父黃藥師救我到了桃花島,教我學藝。給我改名叫梅超風,他門下弟子,個個名字中都有個‘風’字。在桃樹之下,一個粗眉大眼的年輕人站在我面前,摘了一個鮮紅的大桃子給我吃。那是師兄陳玄風。在師父門下,他排行第二,我是第三。我們一起習練武功,他時常教我,待我很好,有時也罵我不用功,但我知道是爲了我好。慢慢的大家年紀長大了,我心中有了他,他心中有了我。一個春天的晚上,桃花正開得紅豔豔地,在桃樹底下,他忽然緊緊抱住了我。”一陣紅潮涌上梅超風的臉,郭靖聽得她喘氣加劇,又輕輕嘆了口氣,嘆息聲卻很溫柔。
梅超風回憶到陳玄風和自己偷偷結了夫妻,怎樣懼怕師父責罰,離島逃走,丈夫告訴她盜到了半部《九陰真經》。以後是在深山的苦練,可是隻練了半年,丈夫便說經上所寫的話他再也看不懂了,就是想破了頭,也難以明白。“丈夫當年這樣說:‘賊婆娘,《九陰真經》只盜到了下半部,上半部經中紮根基、練內功的秘訣絲毫不知。經上武功屬於道家,跟師父所教的完全不同。咱們再也練不下去了,你說怎麼辦?’我說:‘那有甚麼法子?’他說:‘再去桃花島。’我怎敢再去?我們兩人本領再大十倍,也敵不過師父的兩根指頭。我那賊漢子也是怕得很的,可是眼看着經上各種奇妙的功夫不能練,死了也不能甘心。他決意去盜經,說道:‘要就咱夫婦天下無敵,要就你這賊婆娘做寡婦。’我可不做寡婦!要死也死在一起,我們兩人甩出了性命再去。“我們打聽到師父爲了我們逃走而大發脾氣,把衆徒弟都挑斷了腳筋趕走啦,島上就只他夫婦二人和幾個僮僕。我二人心驚膽戰的上了桃花島。就在那時候,師父的大對頭正好找上門來。他二人說的就是《九陰真經》的事,爭吵了一會就動上了手。這人是全真教的,說話傻里傻氣的,可是武功可也真高,高到了我從來想不到的地步。但師父還是比他勝了一籌。這場比武只瞧得我們魂飛魄散。我悄悄說:‘賊漢子,咱們不成,快逃走罷!’可是他不肯。我們看着師父把那個對頭擒住,要他立下毒誓,不得自行離島逃走。“我想起師母待我的恩情,想在窗外瞧瞧她,哪知看到的只是一座靈堂,原來師母過世了。我心裡很難過,師父師母向來待我很好,師母死了,師父一人寂寞孤零,我實在對不起他,那時候我忍不住哭了,忽然之間,看見靈堂旁邊有個一歲大的小兒,坐在椅子上向着我直笑,這女孩兒真像師母,定是她的,難道她是難產死的嗎?“我正在這樣想,師父發覺了我們,從靈堂旁飛步出來。啊,我嚇得手痠腳軟,動彈不得。我聽得那女孩兒笑着在叫:‘爸爸,抱!’她笑得像一朵花,張開了雙手,撲向師父。這女孩兒救了我們的性命。師父怕她跌下來,伸手抱住了她。賊漢子拉着我飛奔,搶到了船裡,海水濺進船艙,我的心還在突突的急跳,好像要從口裡衝出來。
“我那賊漢子看了師父這一場大戰,從此死了心。他說:‘不但師父的本事咱們沒學到一成,就是那個全真教的高手,咱倆又哪裡及得上?’我說:‘你懊悔了嗎?若是跟着師父,總有一天能學到他的本事。’他說:‘你不懊悔,我也不懊悔。’於是他用自己想出來的法子練功,教我跟着也這麼練。他說這法子一定不對,然而也能練成厲害武功。
“我夫婦倆神功初成,橫行江湖,得了‘黑風雙煞’的諢名。那飛天神龍柯辟邪是賊漢子殺的,還是我殺的?可記不清楚了,反正誰殺的都是一樣。有一天,我們在一座破廟裡練‘摧心掌’,突然四面八方的給數十名好手圍住了。領頭的是師弟陸乘風。他惱恨爲了我們而給師父打斷雙腿,大舉約人,想擒我們去獻給師父。這小子定是想重入師門。哼,要擒住‘黑風雙煞’,可也沒那麼容易。我們殺了七八名敵人,突圍逃走,可是我也受傷不輕。過不了幾個月,忽然發覺全真教的道士也在暗中追蹤我們。鬥是鬥他們不過的,我們結下的冤家實在太多,於是離開了中原,走得遠遠的,直到了蒙古的大草原。“我那賊漢子成天擔心他那部真經給人盜去。他不許我看。我也不知他藏在甚麼地方。‘好罷,賊漢子,我不看就是。’‘賊婆娘,我是爲了你好,你看了一定要練,可是不會道家內功,一定練壞身體。’‘是啦!你還囉唆些甚麼?’於是我們繼續練‘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他說這兩項是外門神功,不會內功也不要緊。“忽然間,那天夜裡在荒山之上,江南七怪圍住了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我又是疼痛,又是麻癢,我運氣抵禦毒藥,爬在地下,難受得幾乎要暈了過去。我沒死,可是眼睛瞎了,丈夫死了。那是報應,這柯瞎子,我們曾殺死了他的兄長,弄瞎了他的眼睛。”
梅超風想到這件痛事,雙手自然而然的一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郭靖左手腕骨如欲斷折,暗暗叫苦:“這次一定活不成啦,不知她要用甚麼狠毒法子來殺我?”便道:“喂,我是不想活啦,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答允罷。”梅超風冷然道:“你還有事求我?”郭靖道:“是。我身上有好些藥,求你行行好,拿去交給城外安寓客棧裡的王道長。”
梅超風不答,只是冷冷的瞧着他,郭靖道:“你答應了嗎?多謝你!”梅超風道:“多謝甚麼?我一生從來不做好事!”她已記不起這一生中受過多少苦,也記不起殺過多少人,但荒山之夜的情景卻記得清清楚楚。“眼前突然黑了,瞧不見半點星星的光。我那賊漢子說:‘我不成啦!真經的秘要是在胸……’這是他最後的話。忽然間大雨傾倒下來,江南七怪猛力向我進攻,我背上中了一掌。這人內勁好大,打得我痛到了骨頭裡。我抱起了賊漢子的屍體逃下山去,我看不見,可是他們沒有追來,真奇怪。啊,雨下得這麼大,四下裡一定漆黑一團,他們看不見我。“我在雨裡狂奔。賊漢子的身子起初還是熱的,後來漸漸冷了下來,我的心也在跟着他一分一分的冷。我全身發抖,冷得很。‘賊漢子,你真的死了嗎?你這麼厲害的武功,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嗎?是誰殺了你的?’我拔出了他肚臍中的匕首,鮮血跟着噴出來。那有甚麼奇怪?殺了人一定有血,我不知殺過多少人。‘算啦,我也該和賊漢子一起死啦!沒人叫他賊漢子,他在陰間可有多冷清!’匕首尖頭抵到了舌頭底下,那是我的練門所在,忽然間,我摸到了匕首柄上有字,細細的摸,是‘楊康’兩字。“嗯,殺死他的人叫做楊康。此仇怎能不報?不先殺了這楊康,我怎能死?於是我在賊漢子的胸口掏摸那部真經的秘要,但搜遍了全身,也沒摸到一點東西。我非找到不可!我從他頭髮開始,不漏過一個地方,忽然之間,摸到他胸膛上的皮肉有點古怪。”她想到這裡,喉頭不禁發出幾下乾枯苦澀的笑聲。她似乎又回到了荒漠之中,大雨淋得她全身早就溼透了,但她身子忽然火熱起來:“我仔細的摸索,原來他胸口用針刺着細字和圖形,原來這就是《九陰真經》的秘要。‘你怕寶經被人盜去,於是刺在身上,將原經燒燬了!’是啊,像師父這般大的本事,真經也會給咱們偷來,誰又保得定沒人來偷咱們的呢?你這主意是‘人在經在,人亡經亡’。我用匕首把你胸口的皮肉割下來,嗯,我要把這塊皮好好硝制了,別讓它腐爛,我永遠帶在身邊,你就永遠陪着我。“那時候我不傷心啦,忽然之間,我聽到有人在哈哈大笑,不過笑得很可怕,原來是我自己在笑。我用雙手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你埋在裡面。你教了我‘九陰白骨爪’的功夫,我就用這功夫來挖坑埋你。我躲在山洞裡,只怕給江南七怪找到。現今不是他們對手,等我功夫練成之後,哼,每個人頭頂心抓一把。不會道家內功而練這些功夫要傷身子?傷就傷啦,死也不怕,還怕甚麼傷不傷的?總之我要練成最厲害的武功。冥冥中真是有天意的,倘若賊漢子不把真經刺在皮肉上,我瞎了眼睛,捧着一部筆墨寫的真經又有甚麼用?這些年來,他跟我風流快活之時,從來不脫上身衣衫,原來是爲了這個……”想到這裡,她臉上又火熱起來,長長的嘆了口氣。“甚麼都完了,賊漢子,你在陰世也這般念着我嗎?你若是娶了個女鬼做老婆,咱們可永遠沒了沒完……
“過了兩天,我肚子很餓,忽然聽到大隊人馬從洞旁經過,說的是大金國的女真話。我出去向他們討東西吃。帶隊的王爺見着可憐,就收留了我,帶我到中都王府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王爺是大金國的六皇子趙王爺。我在後花園給他們掃地,晚上偷偷的練功夫,這樣的練了幾年,誰也沒瞧出來,只當我是個可憐的瞎眼婆子。
“那天晚上,唉,那頑皮的小王爺半夜裡到後花園找鳥蛋,他一聲不響。我瞧不見他,他卻見到了我練銀鞭,於是纏着我非教不行。我教了他三招,他一學就會,真是聰明。我教得高興起來,甚麼功夫也傳了他,九陰白骨爪也教,推心掌也教,只是要他發了重誓,對誰都不許說,連王爺王妃也不能說,只要泄漏一句,我一抓就抓破他天靈蓋。小王爺練過別的武功,還着實不低。他說:‘師父,我另外還有一個男師父,這個人不好,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你師父。我在他面前,決不顯露你教我的功夫。他比你差得遠,教的功夫都不管用。’哼,小王爺說話就叫人聽着高興。他那個男師父決非無能之輩,只不過我既不許他向人說跟我學武功,我也就不去查問他旁的師父。“又過幾年,小王爺說,王爺又要去蒙古。我求王爺帶我同去,好祭一祭我丈夫的墳。小王爺給我說了,王爺當然答應。王爺寵愛他得很,甚麼事都依從他。
“唉,賊漢子埋骨的所在當然找不到啦,他胸口肚子上的肌膚,日日夜夜都貼着我的肌膚,又何必去祭他的墳?我是要找江南七怪報仇。運氣真是不好,全真教的七子居然都在蒙古,我眼睛瞧不見,怎能敵他們七人?那丹陽子馬鈺的內功實在了不起,他說話一點不使力,聲音卻送得這麼遠。“去蒙古總算沒白走,那馬鈺被我劈頭一問,胡里胡塗的傳了我一句內功真訣,回到王府之後,我打了地洞再練苦功。唉,這內功沒人指點真是不成。兩天之前,我強修猛練,憑着一股剛勁急衝,突然間一股氣到了丹田之後再也回不上來,下半身就此動彈不得了。我不許小王爺來找我,他又怎知我練功走了火?要不是這姓郭的小子闖進來,我準要餓死在這地洞裡了。哼,那是賊漢子的鬼魂勾他來的,叫他來救我,叫我殺了他給賊漢子報仇。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嘿嘿,哼,哈哈!”梅超風大聲狂笑,身子亂顫,右手突然使勁,在郭靖頭頸中扼了下去。郭靖到了生死關頭,反手頂住她的手腕,用力向外撐持。他得了馬鈺玄門正宗的真傳,數年修習,內力已是不弱。梅超風猛扼不入,右手反被他撐了開去,吃了一驚:“這小子功夫不壞啊!”連擊三抓,都被郭靖以掌力化開。梅超風長嘯一聲,舉掌往他頂門拍下,這是她“摧心掌”中的絕招。郭靖功力畢竟和她相差太遠,左手又被她牢牢抓住,這一招如何化解得開?只得奮起平生之力,舉起右手便擋。梅超風與他舉手相交,只感臂上一震,心念一動,立時收勢,尋思:“我修習內功無人指點,以致走火入魔,落得半身不遂。剛纔我聽他說跟馬鈺學過全真派內功,便想到要逼他說內功的秘訣,怎麼後來只是要殺他爲賊漢子報仇,竟把這件大事拋在腦後?幸好這小子還沒死。”當下回手又叉住郭靖頭頸,說道:“你殺我丈夫,那是不用指望活命的了。不過你如聽我話,我讓你痛痛快快的死了;要是倔強,我要折磨得你受盡苦楚,先將你一根根手指都咬了下來,慢慢的一根根嚼來吃了。”她行功走火,下身癱瘓後已然餓了幾日,真的便想吃郭靖手指,倒也不是空言恫嚇。
郭靖打個寒戰,瞧着她張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敢言語。梅超風問道:“馬鈺教你打坐,姿式怎樣?”郭靖心中明白:“原來她想我傳她內功。她日後必去害我六位師父。我死就死罷,怎能讓這惡婦再增功力,害我師父?”當下閉目不答。梅超風左手使勁,郭靖腕上奇痛徹骨,但他早橫了心,說道:“你想得內功真傳,乘早死了這條心。”
梅超風見他倔強不屈,只得放鬆了手,柔聲道:“我答應你,拿藥去交給王處一,救他性命。”郭靖心中一凜:“啊,這是大事。好在她下半身不會動彈,我六位師父也不會怕她。”於是道:“好,你立一個重誓,我就把馬道長傳我的法門對你說。”梅超風大喜,說道:“姓郭的……姓郭的臭小子說了全真教內功法門,我梅超風如不將藥物送交王處一,教我全身動彈不得,永遠受苦。”這兩句話剛說完,忽然左前方十餘丈處有人喝罵:“臭小子快鑽出來受死!”郭靖聽聲音正是三頭蛟侯通海。另一人道:“這小丫頭必定就在左近,放心,她逃不了。”兩人一面說一面走遠。郭靖大驚:“原來蓉兒尚未離去,又給他們發現了蹤跡。”心念一動,對梅超風道:“你還須答應我一件事,否則任你怎樣折磨,我都不說秘訣。”梅超風怒道:“還有甚麼事?我不答應。”郭靖道:“我有個好,是個小姑娘。王府中的一羣高手正在追她,你必須救她脫險。”
梅超風哼了一聲,道:“我怎知她在哪裡?別囉唆了,快說內功秘訣!”隨即手臂加勁。郭靖喉頭被扼,氣悶異常,卻絲毫不屈,說道:“救不救……在你,說……不說……在我“梅超風無可奈何,說道:“好罷,便依了你,想不到梅超風任性一世,今日受你臭小子擺佈。那小姑娘是你的小嗎?你倒也真多情多義。咱們話說在前頭,我只答允救你的小情人脫險,卻是沒答允饒你性命。”
郭靖聽她答應了,心頭一喜,提高聲音叫道:“蓉兒,到這裡來!蓉兒……”剛叫得兩聲,忽喇一聲,黃蓉從他身旁玫瑰花叢中鑽了出來,說道:“我早就在這兒啦!”郭靖大喜道:“蓉兒,快來。她答應救你,別人決不能難爲你。”黃蓉在花叢中聽郭靖與梅超風對答已有好一陣子,聽他不顧自己性命,卻念念不忘於她的安危,心中感激,兩滴熱淚從臉頰上滾了下來,向梅超風喝道:“梅若華,快放手!”“梅若華”是梅超風投師之前的本名,江湖上無人知曉,這三字已有數十年沒聽人叫過,斗然間被人呼了出來,這一驚直是非同小可,顫聲問道:“你是誰?”
黃蓉朗聲道:“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我姓黃。”梅超風更加吃驚,只說:“你……你……你……”黃蓉叫道:“你怎樣?東海桃花島的彈指峰、清音洞、綠竹林、試劍亭,你還記得嗎?”這些地方都是梅超風學藝時的舊遊之地,此時聽來,恍若隔世,顫聲問道:“桃花島的黃……黃師傅,是……是……是你甚麼人?”
黃蓉道:“好啊!你倒還沒忘記我爹爹,他老人家也還沒忘記你。他親自瞧你來啦!”
梅超風一聽之下,只想立時轉身飛奔而逃,可是腳下哪動得分毫?只嚇得魂飛天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不知如何是好。黃蓉叫道:“快放開他。”
梅超風忽然想起:“師父立誓不離桃花島,怎能到這裡來?只因如此,我和賊漢子盜了他的《九陰真經》,他才只有乾生氣,不能出島追趕。我可莫被人混騙了。”
黃蓉見她遲疑,左足一點,躍起丈餘,在半空連轉兩個圈子,凌空揮掌,向梅超風當頭擊到,正是“落英神劍掌”中的一招“江城飛花”,叫道:“這一招我爹爹教過你的,你還沒忘記罷?”梅超風聽到她空中轉身的風聲,哪裡還有半點疑心,舉手輕輕格開,叫道:“師妹,有話好說,師父呢?”黃蓉落下身子,順手一扯,已把郭靖拉了過來。原來黃蓉便是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獨生愛女。她母親於生她之時適逢一事,心力交瘁,以致難產而死。黃藥師又已將所有弟子逐出島去,島上就是他父女二人相依爲命。黃藥師有“東邪”之號,行事怪僻,常說世上禮法規矩都是狗屁,對女兒又愛逾性命,自然從不稍加管束,以致把這個女兒慣得驕縱異常。她人雖聰明,學武卻不肯專心,父親所精的甚麼陰陽五行、算經術數,她竟是樣樣要學,加以年齡尚幼,是以儘管父親是一代宗主,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她卻只不過是初窺桃花島武學的門徑而已。
這天她在島上游玩,來到父親囚禁敵人的山洞門口,寂寞之中,和那人說起話來。談了半天,但覺那人言語有趣之極,以後時時去找他說話解悶,不久便給黃藥師知道了,狠狠責備了一頓。黃蓉從沒給父親這般嚴厲的責罵過,心中氣苦,刁蠻脾氣發作,竟乘了小船逃出桃花島,自憐無人愛惜,便刻意扮成個貧苦少年,四處浪蕩,心中其實是在跟父親鬥氣:“你既不愛我,我便做個天下最可憐的小叫化罷了!”不料在張家口無意間遇到郭靖,初時她在酒樓胡亂花錢,原是將心中對父親的怨氣出在郭靖頭上。哪知他渾不在意,言談投機,一見如故,竟然便解衣贈馬,關切備至。她正悽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誠相待,自是心中感激,兩人結爲知交。黃蓉曾聽父親詳細說起陳玄風、梅超風的往事,因此知道梅超風的閨名,至於“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兩句,是她桃花島試劍亭中的一副對聯,其中包含着黃藥師的兩門得意武功,凡桃花島弟子是沒有人不知的。她自知武功遠不是梅超風的敵手,是以謊稱父親到來。梅超風果然在一嚇之下放了郭靖。梅超風心想:“師父竟然到此,不知他要如何處死我?”想起黃藥師生性之酷、手段之辣,不禁臉如土色,全身簌簌而抖,似乎見到黃藥師臉色嚴峻,已站在身前,不由得全身痠軟,似已武功全失,伏在地下,顫聲道:“弟子罪該萬死,只求師父可憐弟子雙目已盲,半身殘廢,從寬賜死。弟子對不起您老人家,當真是豬狗不如。”想到黃藥師以往對待自己的恩義,突然間一番懼怕之心變作了滿腔慚愧之意,說道:“不,師父不必從寬處死,你罰我越嚴越好。”
郭靖每次和她相遇,總是見她猶如凶神惡煞一般,縱然大敵當前,在懸崖之上落入重圍,仍是行若無事,然而一聽黃蓉提起她爹爹,竟然嚇成這個樣子,心中大感奇怪。黃蓉暗暗好笑,一拉郭靖的手,向牆外指了指。兩人正想躍牆逃出,突然身後一聲清嘯,一人長笑而來,手搖摺扇,笑道:“女孩兒,我可不再上你的當啦。”
黃蓉見是歐陽克,知他武功了得,既給他見到了,那可難以脫身,當即轉頭對梅超風道:“梅師姊,爹爹最肯聽我的話,待會我替你求情。你先立幾件功勞,爹爹必能饒你。”梅超風道:“立甚麼功?”黃蓉道:“有壞人要欺侮我,我假裝敵不過,你便給我打發了。爹爹一會就來,見到你幫我,必定喜歡。”梅超風聽小師妹肯爲她向爹爹求情,登時精神大振。說話之間,歐陽克也已帶了四名姬妾來到眼前。黃蓉拉了郭靖躲向梅超風身後,只待她與歐陽克動上了手,便即乘機溜走。歐陽克見梅超風坐在地下,披頭散髮,全身黑黝黝的一團,哪把她放在心上,摺扇輕揮,徑行上前來拿黃蓉,突然間勁風襲胸,忽見地下那婆子伸手抓來,這一抓勁勢之凌厲實是生平未遇,大駭之下,忙伸扇往她腕骨擊去,同時急躍閃避,只聽得嗤,喀喇,啊啊啊啊數聲連響。歐陽克衣襟撕下了一大片,扇子折爲兩截,四名姬妾倒在地下。他一眼看去,四女盡數斃命,每人天靈蓋上中了一抓,頭頂鮮血和腦漿從五個指孔中涌出。敵人出手之快速狠毒,真是罕見罕聞。歐陽克驚怒交集,眼見這婆子坐着不動,似乎半身不遂,怯意登減,當即展開家傳的“神駝雪山掌”,身形飄忽,出掌進攻。梅超風十指尖利,每一抓出,都挾着嗤嗤勁風,歐陽克怎敢欺近身去?黃蓉拉了郭靖正待要走,忽聽身後哇哇狂吼,侯通海雙拳打來。黃蓉身子略偏,侯通海眼見即可打到她肩頭,正自大喜,總算腦筋還不算鈍得到家,猛地想起她身穿軟蝟甲利器,大叫一聲,雙拳急縮,拍拍兩響,剛好打在自己額頭的三個肉瘤之上,只痛得哇哇大叫,哪裡還有餘裕變招去拉她頭髮?片刻之間,沙通天、樑子翁、彭連虎諸人先後趕到。樑子翁見歐陽克連遇險招,一件長袍被對手撕得稀爛,已知這女子便是地洞中扮鬼的婆娘,怒叫一聲,上前夾攻。沙通天等見梅超風出手狠辣,都感駭然,守在近旁,俟機而動。均想:“甚麼地方忽然鑽出來這個武功高強的婆娘?”彭連虎看得數招,失聲道:“是黑風雙煞!”
黃蓉仗着身子靈便,東一躲,西一閃,侯通海哪裡抓得到她頭髮?黃蓉見他手指不住抓向她頭頂,一轉念間已明白了他用意,矮身往玫瑰叢後一躲,反過手臂,將蛾眉鋼刺從腦後插入了頭髻,探頭出來,叫道:“我在這裡!”侯通海大喜,一把往她頭頂抓去,叫道:“這可抓住了你這臭小……啊喲,啊喲!師哥,臭小子頭上也生刺……刺蝟!”手掌心被蛾眉鋼刺對穿而過,只痛得雙腳大跳。黃蓉笑道:“你頭上三隻角,鬥不過我頭上一隻角,咱們再來!”侯通海叫道:“不來了,不再來!”沙通天斥道:“別嚷嚷的!”忙趕過去相助。這時梅超風在兩名高手夾擊之下漸感支持不住,忽地回臂抓住郭靖背心,叫道:“抱着我腿。”郭靖不明其意,但想現下她和我們共抗強敵,且依她之言便了,當即俯身抱住她兩腿。梅超風左手擋開歐陽克攻來的一掌,右手向樑子翁發出一抓,向郭靖道:“抱起我追那姓樑的!”郭靖恍然大悟:“原來她身子不能移動,要我幫手。”於是抱起梅超風放在肩頭,依着她口中指示,前趨後避,迎擊敵人。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弱,梅超風身子又不甚重,放在肩頭,渾不減他趨退閃躍之靈。梅超風凌空下擊,立佔上風。
梅超風念念不忘內功秘訣,一面迎敵,一面問道:“修練內功時姿式怎樣?”郭靖道:“盤膝而坐,五心向天。”梅超風道:“甚麼是五心向天?”郭靖道:“雙手掌心、雙足掌心、頭頂心,是爲五心。”梅超風大喜,精神爲之大振,刷的一聲,樑子翁肩頭已着,登時鮮血迸現,急忙躍開。郭靖上前追趕,忽見鬼門龍王沙通天踏步上前,幫同師弟擒拿黃蓉,心裡一驚,忙掮着梅超風飛步過去,叫道:“先打發了這兩個!”梅超風左臂伸出,往侯通海身後抓去。侯通海身子急縮,讓開一尺。豈知梅超風的手臂竟能在瞬息之間暴伸暴縮,直如通臂猿猴一般,侯通海縮得雖快,她手臂跟着前伸,已抓住他後心提起,右手手指疾往他天靈蓋插下。侯通海全身麻軟,動彈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我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