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的與全真七子大戰一場,更不明不白的結下了深仇,真是好沒來由,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想起數十年來的恩怨,心中甚是傷感,忍不住流下淚來。梅超風嘴角邊微微一笑,運出最後功力,喀的一聲,用右手將左腕折斷了,右手接着在石礎上猛力擊落,登時手骨碎斷。黃藥師一怔,梅超風道:“恩師,您在歸雲莊上叫弟子做三件事,頭兩件事弟子是來不及做了。”
黃藥師記起曾叫她找回《九陰真經》、尋訪曲靈風和另外兩名弟子的下落,最後一件事是叫她交回偷學的《九陰真經》上武功。她斷腕碎手,那是在臨死之際自棄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含淚說道:“好!好!餘下那兩件事也算不了甚麼。我再收你爲桃花島的弟子罷。”梅超風背叛師門,實是終身大恨,臨死竟然能得恩師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來,重行拜師之禮,磕到第三個頭,身子僵硬,再也不動了。黃蓉在隔室見着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只盼父親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氣凝聚,立時可出來和他相見,卻見父親已俯身將梅超風屍身抱起。
忽聽門外一聲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又聽傻姑的聲音道:“這裡就是牛家村啊。我怎麼知道有沒有人姓郭?你是姓郭麼?”又一個人道:“就這麼幾戶人家,難道村裡的人你都認不全?”聽他口音極不耐煩,說着推門進來。黃藥師在門後一張,臉色忽變,進門來的正是他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江南六怪。原來他們去桃花島赴約,東轉西繞,始終找不到道路進入黃藥師的居室,後來遇見島上啞僕,才知他已離島。六怪見小紅馬在林中亂闖,就將它牽了,來牛家村尋找郭靖。六怪剛踏進門,飛天蝙蝠柯鎮惡耳朵極靈,立即聽到門後有呼吸之聲,叫道:“有人!”六怪都轉過身來。朱聰等五人只見黃藥師手中抱着梅超風的屍體,攔在門口,顯是防他們逃逸,心中都是大震。朱聰道:“黃島主別來無恙!我們六遵囑赴桃花島拜會,適逢島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何如之。”說着躬身長揖。
黃藥師本來就要殺死六怪,此時一望梅超風慘白的臉,更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雖她先死,但我仍要讓她親手殺盡六怪,若她地下有知,也必歡喜。”右手抱着屍身,左手舉起她皮連骨斷的手腕,身影略晃,欺到韓寶駒身邊,以梅超風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韓寶駒驚覺欲避,卻哪裡來得及,拍的一聲,右臂已然中掌。黃藥師的武功透過死人手掌發出,勁力奇重,韓寶駒右臂雖然未斷,但也已半身痠麻,動彈不得。六怪見他一語不發,一上來就下殺手,而且以梅超風的屍身作爲武器,更是怪異無倫,六人齊聲呼嘯,各出兵刃。黃藥師高舉梅超風屍體,渾不理會六怪的兵刃,直撲過去。韓小瑩首當其衝,見梅超風死後雙目仍是圓睜,長髮披肩,口邊滿是鮮血,形容可怖之極,右掌高舉,向自己頭頂猛拍下來,登時便嚇得手足痠軟,渾忘了閃避招架。南希仁揮動扁擔,全金髮飛出秤錘,齊向梅超風臂上打去。黃藥師縮回屍體右臂,左臂甩出,正擊在韓小瑩腰裡,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韓寶駒斜步側身,金龍鞭着地卷出。黃藥師左足踏上,落點又快又準,剛好踩住鞭梢。韓寶駒用力回抽,哪裡有分毫動彈?瞬息之間,梅超風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韓寶駒大駭,撤鞭後仰,就地滾開,只感臉上熱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見滿掌鮮血,原來已被抓了五條爪印,幸虧梅超風已死,不能施展九陰白骨爪手段,手爪上劇毒也已因氣絕而散,否則這一下已將他立斃爪底。只交手數合,六怪登時險象環生,若不是黃藥師要使梅超風死後親手殺人報仇,定要以她手腳殲敵,六怪早已死傷殆盡,饒是如此,在桃花島主神出鬼沒的招數之下,六人都已命在呼吸之間。郭靖在隔室聽得朱聰與黃藥師招呼,心中大喜,其後聽得七人動手,六位恩師氣喘呼喝,奮力抵禦,情勢危急異常,自己丹田之氣尚未穩住,但六位師父養育之恩與父母無異,豈能袖手?當下閉氣凝息,發掌推出,砰的一聲,將內外密門打得粉碎。黃蓉大驚,眼見他功行未曾圓滿,尚差最後關頭的數刻功夫,竟在這當口用勁發掌,只怕傷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別動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氣向上疾衝,熱火攻心,急忙閉氣收束,將內息重又逼回丹田。
黃藥師與六怪見櫥門突然碎裂,現出郭、黃二人,也是一驚非小,各自躍開。
黃藥師乍見愛女,驚喜交集,恍在夢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兒,蓉兒,當真是你?”黃蓉一掌仍與郭靖手掌相接,微笑點頭,卻不言語。黃藥師見到兩人神情,已知究竟,獨生愛女竟尚健在,這一下喜出望外,別的甚麼都置之腦後,當下將梅超風屍身放在凳上,走到碗櫥旁,盤膝坐下,隔着櫥門伸出左掌和郭靖另一隻手掌抵住。郭靖體內幾股熱氣翻翻滾滾,本已難受異常,只這片刻之間,已數次要躍起大叫大嚷以舒鬱悶,但和黃藥師的手掌相接,一股強勁之極的內力傳到,登時逐漸寧定。黃藥師的內功何等深厚,右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撫摸,只一頓飯功夫,郭靖氣定神閒,內息周流,七日七夜的修練大功告成,躍出櫥門,向黃藥師拜倒,隨即過去叩見六位師父。這邊郭靖向師父敘說別來情形,那邊黃藥師牽着愛女之手,聽她咭咭咯咯、又說又笑的講述。六怪初時聽郭靖說話,但郭靖說話遲鈍,詞不達意,黃蓉不唯語音清脆,言辭華瞻,而描繪到驚險之處,更是有聲有色,精彩百出,六怪情不自禁一個個都過去傾聽。郭靖也就住口,從說話人變成了聽話人。這一席話黃蓉足足說了大半個時辰,她神采飛揚,妙語如珠,人人聽得悠然神往,如飲醇醪。
黃藥師聽得愛女居然做了丐幫幫主,直是匪夷所思,說道:“洪七兄這一招希奇古怪,大有邪氣。莫非他北丐想搶我外號,改稱‘北邪’?”只聽黃蓉直說到黃藥師與六怪動手,笑道:“好啦,以後的事不用我說啦。”黃藥師道:“我要去殺歐陽鋒、靈智和尚、裘千仞、楊康四個惡賊,孩子,你隨我瞧勢鬧去罷。”他口中說的是要殺人,但瞧着愛女,心中喜歡,臉上滿是笑意。他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頗有歉意,但明知理虧,卻也不肯向人低頭認錯,只道:“總算運氣還不太壞,沒教我誤傷好人。”黃蓉本來惱恨六怪逼迫郭靖不得與自己成婚,但此時穆念慈與楊康已有之約,於此事便已釋然,笑道:“爹爹,你向這幾位師父陪個不是罷。”
黃藥師哼了一聲,岔開話題,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兒,你也去罷。”他本來於郭靖的魯鈍木訥深感不喜,心想我黃藥師聰明絕頂,卻以如此的笨蛋作女婿,豈不讓武林中人笑歪了嘴巴,好容易答允了婚事,偏偏周伯通又不分輕重的胡開玩笑,說郭靖盜了梅超風的《九陰真經》。他信以爲真,任由郭靖乘坐膠船出海,直欲置之於死;後來誤信靈智上人捏造的黃蓉死訊,終於重見愛女,狂喜之下,也就不再追究舊事,強要與意中人分開,更得女兒說明原來是周伯通大開玩笑,自己釋然於懷;再見梅超風至死不忘師恩,而下場卻又如此慘酷,心想:“超風與他師哥玄風有情,若是來向我稟明,求爲夫婦,我亦不至於定然不準,何必幹冒大險,逃出桃花島去?總是我生平喜怒無常,他二人左思右想,終究不敢開口。倘若蓉兒竟也因我性子怪僻而落得猶如超風一般……”思之實是不寒而慄,這“靖兒”兩字一叫,那便是又認他爲婿了。黃蓉大喜,斜眼瞧郭靖時,見他渾不知這“靖兒”兩字稱呼中的含義,便道:“爹,你先到皇宮去接師父出來。”這時郭靖又將桃花島上黃藥師許婚、洪七公已收他爲徒等情稟告師父。柯鎮惡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拜九指神丐爲師,又蒙桃花島主將愛女許婚,我們喜之不盡,豈有不許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爲金刀駙馬,這件事中頗有爲難之處,說了出來,定又大惹黃藥師之惱,一時卻不知如何措辭。突然大門呀的一聲推開,傻姑走了進來,拿着一隻用黃皮紙折成的猴兒,向黃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麼?老頭兒叫我拿這猢猻給你玩兒。”
黃蓉只道她發傻,不以爲意,順手將紙猴兒接過。傻姑又道:“白髮老頭兒叫你別生氣,他一定給你找到師父。”黃蓉聽她說的顯然是周伯通,看紙猴兒時,見紙上寫得有字,急忙拆開,只見上面歪歪斜斜的寫道:“老叫化不見也,老頑童乖乖不得了。”黃蓉急道:“啊喲,怎麼師父會不見了?”黃藥師沉吟半晌,道:“老頑童雖然瘋瘋癲癲,可是功夫了得,但教七公不死,他必能相救。眼下丐幫卻有一件大事。”黃蓉道:“怎麼?”黃藥師道:“老叫化給你的竹棒給楊康那小子拿了去。這小子武功雖然不高,卻是個極厲害的腳色,連歐陽克這等人物也死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棒,定要興風作浪,爲禍丐幫。咱們須得趕去奪回,否則老叫化的徒子徒孫要吃大虧。你這幫主做來也不光彩。”丐幫有難,黃藥師本來絲毫不放在心上,反而幸災樂禍,大可瞧瞧熱鬧,但愛女既作了丐幫幫主,怎能袖手?
六怪都連連點頭。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難以趕上。”韓寶駒道:“你的小紅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奔出門去作哨相呼。紅馬見到主人,奔騰跳躍,在他身上挨來擦去,歡嘶不已。
黃藥師道:“蓉兒,你與靖兒趕去奪竹棒,這紅馬腳程極快,諒來追得上。”說到這裡,見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極似自己的弟子曲靈風,心念一動,問道:“你可是姓曲?”傻姑搖頭笑道:“我不知道。”黃蓉道:“爹,你來瞧!”牽了他的手,走進密室之中。黃藥師見密室的間隔佈置全是自己獨創的格局,心知必是曲靈風所爲。黃蓉道:“爹,來瞧這鐵箱中的東西。你若猜得到是些甚麼,算你本事大。”黃藥師卻不理鐵箱,走到西南角牆腳邊一掀,牆上便露出一個窟窿。他伸手進去,摸出一卷紙來,當即躍出密室。黃蓉急忙隨出,走到父親身後,瞧他手中展開的那捲紙。但見紙上滿是塵土,邊角焦黃破碎,上面歪歪斜斜的寫着幾行字跡道:
“字稟桃花島恩師黃尊前:弟子從皇宮之中,取得若干字畫器皿,欲奉恩師賞鑑,不幸遭宮中侍衛圍攻,遺下一女……”字跡寫到“女”字,底下就沒有字了,只餘一些斑斑點點的痕跡,隱約可瞧出是鮮血所污。黃蓉出生時桃花島諸弟子都已被逐出門,但知父親門下個個都是極厲害的人物,此時見了曲靈風的遺稟,不禁憮然。
黃藥師這時已瞭然於胸,知道曲靈風無辜被逐出師門,苦心焦慮的要重歸桃花島門下,想起自己喜愛珍寶古玩、名畫法帖,於是冒險到大內偷盜,得手數次,終於被皇宮的護衛發覺,劇鬥之後身受重傷,回家寫了這通遺稟,必是受傷太重,難以卒辭,不久大內高手追上門來,雙雙畢命於此。他上次見到陸乘風時已然後悔,此時梅超風新死,見曲靈風又用心如此,心下更是內疚,轉頭見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後,想起一事,厲聲問道:“你爹爹教了你打拳麼?”傻姑搖搖頭,奔到門邊,掩上大門,偷偷在門縫中張了張,打幾路拳法,可是打來打去,也只是那六七招不成章法的“碧波掌法”,別的再也沒有了。黃蓉道:“爹,她是在曲師哥練功夫時自己偷看了學的。”黃藥師點頭道:“嗯,我想靈風也沒這般大膽,出我門後,還敢將本門功夫傳人。”說道:“蓉兒,你去攻她下盤,鉤倒她。”
黃蓉笑嘻嘻的上前,說道:“傻姑,我跟你練練功夫,小心啦!”左掌虛晃,隨即連踢兩腿,鴛鴦連環,快速無倫。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黃蓉左足踢中,急忙後退,哪知黃蓉右腿早已候在她身後,待她一步退出尚未站穩,乘勢一鉤,傻姑仰天摔倒。她立即躍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們再來過。”黃藥師臉一沉道:“甚麼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別,順口道:“姑姑,哈哈,姑姑!”黃蓉已然明白:“原來爹爹是要試她下盤功夫。曲師哥雙腿折斷,自己練武自然練不到腿上,若是親口授地,那麼上盤、中盤、下盤的功夫都會教到了。”這句“姑姑”一叫,黃藥師算是將傻姑收歸了門下。他又問:“你幹麼發傻啦?”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黃藥師皺眉道:“你媽呢?”傻姑裝個哭臉,道:“回姥姥家啦!”黃藥師連問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領,嘆了一口氣,只索罷了,心想這不知是生來癡呆,還是受了重大刺激驚傻,除非曲靈風復生,否則世上是無人知曉的了。
衆人當下將梅超風在後園葬了。黃藥師瞧着一座新墳,百感交集,隔了半晌,悽然道:“蓉兒,咱們瞧瞧你曲師哥的寶貝去!”父女倆又走進密室。
黃藥師望着曲靈風的骸骨,呆了半天,垂下淚來,說道:“我門下諸弟子中,以靈風武功最強,若不是他雙腿斷了,便一百名大內護衛也傷他不得。”黃蓉道:“這個自然,爹,你要親自教傻姑武藝麼?”黃藥師道:“嗯,我要教她武藝,還要教她做詩彈琴,教她奇門五行,你曲師哥當年想學而沒學到的功夫,我要一股腦兒的教她。”黃蓉伸了伸舌頭,心想:“爹爹這番苦頭可要吃得大了。”
黃藥師打開鐵箱,一層層的看下去,寶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傷痛,待看到一軸軸的書畫時,嘆道:“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極好,玩物喪志卻是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鳥人物畫得何等精妙,他卻把一座錦繡江山拱手送給了金人。”一面說,一面舒捲卷軸,忽然“咦”的一聲,黃蓉道:“爹,甚麼?”黃藥師指着一幅潑墨山水,道:“你瞧!”只見畫中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共有五座山峰,中間一峰尤高,筆立指天,聳入雲表,下臨深壑,山側生着一排松樹,鬆梢積雪,樹身盡皆向南彎曲,想見北風極烈。峰西獨有一棵老鬆,卻是挺然直起,巍巍秀拔,松樹下硃筆畫着一個迎風舞劍的將軍。這人面目難見,但衣袂飄舉,姿形脫俗。全幅畫都是水墨山水,獨有此人殷紅如火,更加顯得卓犖不羣。那畫並無書款,只題着一首詩云:“經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黃蓉前數日在臨安翠微亭中見過韓世忠所書的這首詩,認得筆跡,叫道:“爹,這是韓世忠寫的,詩是嶽武穆的。”黃藥師道:“不錯。只是嶽武穆這首詩寫的是池州翠微山,畫中這座山卻形勢險惡,並非翠微。這畫風骨雖佳,但少了含蘊韻致,不是名家手筆。”黃蓉那日見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順着石刻撫寫韓世忠書跡,留戀不去,知他喜愛,道:“爹,這幅畫給了郭靖罷。”黃藥師笑道:“女生外嚮,那還有甚麼說的?”順手交了給她,又在鐵箱上順手拿起一串珍珠,道:“這串珠兒顆顆一般兒大,當真難得。”給女兒掛在頸中。父女相視一笑,心中均感溫馨無限。黃蓉將畫卷好了,忽聽空中數聲雕鳴,叫得甚是峻急。黃蓉極愛那對白雕,想起已被華箏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調弄一番,只見郭靖站在門外大柳樹下,一頭雕兒啄住了他肩頭衣服向外拉扯,另一頭繞着他不住鳴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繞着郭靖團團而轉,拍手嘻笑。郭靖神色驚惶,說道:“蓉兒,他們有難,咱們快去相救。”黃蓉道:“誰啊?”郭靖道:“我的義兄義妹。”黃蓉小嘴一撇道:“我纔不去呢!”郭靖一呆,不明她的心意,急道:“蓉兒別孩子氣,快去啊!”牽過紅馬,翻身上鞍。黃蓉道:“那麼你還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着頭腦,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着馬繮,右手伸出接她。黃蓉嫣然一笑,叫道:“爹,我們去救人,你和六位師父也來罷。”雙足在地下一登,飛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勢上了馬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黃藥師與六位師父躬身行禮,縱馬前行。雙鵰齊聲長鳴,在前領路。
小紅馬與主人睽別甚久,此時重逢,說不出的喜歡,抖擻精神,奔跑得直如風馳電掣一般,雙鵰飛行雖速,小紅馬竟也追隨得上。過不多時,那對白雕向前面黑壓壓的一座樹林中落了下去。小紅馬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樹林奔去。來到林外,忽聽一個破鈸般的聲音從林中傳出:“千仞兄,久聞你鐵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你的絕藝神功,可惜當年華山論劍,老兄未克參與。現下拋磚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結果一個,再請老兄施展鐵掌雄風如何?”接着聽得一人高聲慘叫,林頂樹梢晃動,一棵大樹倒了下來,郭靖大吃一驚,下馬搶進林去。
黃蓉跟着下馬,拍拍小紅馬的頭,說道:“快去接我爹爹來。”回身向來處指點,小紅馬轉身飛馳而去。黃蓉心想:“只盼爹爹快來,否則我們又要吃老毒物的虧。”隱身樹後,悄悄走進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只見拖雷、華箏、哲別、博爾術四人分別被綁在四棵大樹之上,歐陽鋒與裘千仞站在樹前。另一棵倒下的樹上也縛着一人,身上衣甲鮮明,卻是護送拖雷北歸的那個大宋將軍,被歐陽鋒這裂石斷樹的掌力一推,吐血滿腹,垂頭閉目,早已斃命。衆兵丁影蹤不見,想來已被兩人趕散。裘千仞如何敢與歐陽鋒比賽掌力,正待想說幾句話來混朦過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轉身見是郭靖,不覺又驚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只須引得他二人鬥上了,自己便不用出手。歐陽鋒見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勁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華箏歡聲大叫:“郭靖哥哥,你沒死,好極了,好極了!”
黃蓉看了眼前情勢,心下計議已定:“且當遷延時刻,待爹爹過來。”只聽郭靖喝道:“老賊,你們在這裡幹甚麼?又想害人麼?”歐陽鋒有心要瞧明白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語。裘千仞喝道:“小子,見了歐陽先生還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麼?”郭靖在密室之中親耳聽他胡言亂道,挑撥是非,此時又在害人,心中恨極,踏上兩步,呼的一聲,一招“亢龍有悔”當胸擊去。他這降龍十八掌功夫此時已非同小可,這一掌六分發,四分收,勁道去而復回。裘千仞忙側過身子,想閃避來勢,但仍被他掌風帶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後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聲,左掌反手一個巴掌,要打得他牙落舌斷,以後再不能逞口舌之利,興風作浪。這一掌勁力雖強,去得卻慢,但部位恰到好處,正是教裘千仞無可閃避,眼見就要擊到他的面頰,忽聽黃蓉叫道:“慢着!”郭靖左手當即變掌爲抓,一把抓住裘千仞後頸,將他身子提了起來,轉頭問道:“怎麼?”
黃蓉生怕郭靖傷了這老兒,歐陽鋒立時就要出手,說道:“快放手,這位老先生臉皮上的功夫甚是厲害,你這一掌打上他臉皮,勁力反擊出來,你非受內傷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譏嘲,不信道:“哪有這等事?”黃蓉又道:“裘老先生吹一口氣能揭去黃牛一層皮,你還不讓開?”郭靖更是不信,但知她必有用意,於是將他身子放下,鬆手離頸。裘千仞哈哈大笑,道:“還是小知道厲害,我跟你們小娃娃無冤無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做長輩的豈能以大欺小,隨便傷你。”
黃蓉笑道:“那也說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緊,今日要領教幾路高招,你可不許傷我。”說着立個門戶,左手向上一揚,右掌虛卷,放在口邊吹了幾吹,笑道:“接招,我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膽子,歐陽先生名滿天下,豈能容你譏笑?”黃蓉右手反撒出去,噠的一聲,清清脆脆打了他一個耳光,笑道:“這招叫做‘反打厚臉皮’!”只聽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順手再來一記!”黃蓉聞聲知道父親已到,膽氣頓壯,答應了一聲,右掌果然順拍。裘千仞急忙低頭避讓,哪知她這招卻是虛招,掌出即收,左掌隨到。他以六合通臂拳法橫伸欲格,料不到對方仍是虛打,但見她兩隻小小手掌猶如兩隻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飛,一個疏忽,右頰又吃了個耳括子。
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勢必不可收拾,呼呼衝出兩拳,將黃蓉逼得退後兩步,隨即向旁躍開,叫道:“且慢!”黃蓉笑道:“怎麼?夠了嗎?”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內傷,快回去密室中休養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見風,否則小命不保。”黃蓉見他說得鄭重,不免一呆,隨即格格而笑,身似花枝亂顫。此時黃藥師和江南六怪都已趕到,見拖雷等被綁在樹上,都感奇怪。歐陽鋒素聞裘千仞武功極爲了得,當年曾以一雙鐵掌,打得威震天南的衡山派衆武師死傷枕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佔一席地,怎麼他今日連黃蓉這樣一個小女孩兒也打不過,難道他真的臉上也有內功,以反激之力傷了對方?不但此事聞所未聞,看來情勢也是不像,正自遲疑,一擡頭,猛見黃藥師肩頭斜掛蜀錦文囊,囊上用白絲線繡着一隻駱駝,正是自己侄兒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凜。他殺了譚處端與梅超風后去而復回,正是來接侄兒,心想:“難道黃藥師竟殺了這孩子給他徒兒報仇?”顫聲問道:“我侄兒怎樣啦?”黃藥師冷冷的道:“我徒兒梅超風怎樣啦,你侄兒也就怎樣啦。”歐陽鋒身子冷了半截。歐陽克是他與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兒,其實卻是他親子。他對這私生兒子愛若性命,心知黃藥師及全真諸道雖與自己結了深仇,但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傑,歐陽克雙腿動彈不得,他們決不致和他爲難,只待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靜之地養傷,哪知竟已遭了毒手。黃藥師見他站在當地,雙目直視,立時就要暴起動手,知道這一發難,直是排山倒海,勢不可當,心中暗暗戒備。歐陽鋒嘶聲道:“是誰殺的?是你門下還是全真門下?”他知黃藥師身分甚高,決不會親手去殺一個雙足斷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聲音本極難聽,這時更是鏗鏗刺耳。黃藥師冷冷的道:“這小子學過全真派武功,也學過桃花島的一些功夫,跟你是老相識。你去找他罷。”
黃藥師說的本是楊康,但歐陽鋒念頭一轉,卻立時想到郭靖。他心中悲憤之極,向郭靖惡狠狠的瞪視片刻,隨即轉頭問黃藥師道:“你拿着我侄兒的文囊幹什麼?”黃藥師道:“桃花島的總圖在他身邊,我總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之後再見天日,那倒有些兒抱憾。”歐陽鋒道:“好說,好說。”自知與黃藥師非拆到一二千招後難分勝負,而且也未必自己能佔上風,好在《九陰真經》已然得手,報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打倒江南六怪與郭靖、黃蓉,然後來相助自己,那麼二人聯手,當場就可要了黃藥師的性命。在這驚聞親子被殺噩耗之際,他仍能冷靜審察敵我情勢,算來贏面甚高,便不肯錯過了良機,回頭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這八人,我來對付黃老邪。”
裘千仞將大蒲扇輕揮幾揮,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來助你。”歐陽鋒道:“正是。”說了這兩個字後,雙目盯住黃藥師,慢慢蹲下身子。黃藥師兩足不丁不八,踏着東方乙木之位,兩人立時要以上乘武功,決強弱,判生死。黃蓉笑道:“你先宰我罷。”裘千仞搖頭道:“小姑娘活潑可愛,我實有點兒下不了手,啊喲,糟糕,糟糕,這會兒當真不湊巧!”說着雙手捧住肚子彎下了腰。黃蓉奇道:“怎麼?”裘千仞苦着臉道:“你等一回兒,我忽然肚子痛,要出恭!”黃蓉啐了一口,一時不知如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喲”一聲,愁眉苦臉,雙手捏着褲子,向旁跑去,腳步蹣跚,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個忍不住,倒是拉了一褲子的屎。黃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卻也怕他當真腹瀉,眼睜睜的讓他跑開,不敢攔阻。朱聰從衣囊內取出一張草紙,飛步趕上,在他肩頭一拍,笑道:“給你草紙。”裘千仞道:“多謝。”走到樹邊草叢中蹲下身子。黃蓉揀起一塊石子向他後心擲去,叫道:“走遠些!”石子剛要打到他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罷?我走得遠些就是。你們八個人等着我,可不許乘機溜走。”說着提了褲子,又遠遠走出十餘丈,在一排矮樹叢後蹲下身來。黃蓉道:“二師父,這老賊要逃。”朱聰點頭道:“這老賊臉皮雖厚,腳底下卻慢,只怕逃不了。這兩樣物事給你玩罷。”黃蓉見他手中拿了一柄利劍,還有一隻鐵鑄的手掌,知道是他適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之時從這老兒懷裡扒來的。她在密室中曾見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劍入腹的勾當,當時明知是假,卻猜想不透其中機關,這時見了那三截能夠伸縮環套的劍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擾亂歐陽鋒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歐陽先生,我可不想活啦!”右手一揚,猛將利劍插入腹中。黃藥師和歐陽鋒正蓄勢待發,見她如此都吃了一驚。黃蓉隨即舉起劍刃,將三截劍鋒套進拉出的把玩,笑着將裘千仞的把戲對父親說了。歐陽鋒心道:“難道這老兒真是浪得虛名,一輩子欺世盜名?”黃藥師見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心思,從女兒手中接過那鐵鑄的手掌,見掌心刻着一個“裘”字,掌背刻着一片水紋,心想:“這是湘中鐵掌幫幫主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勢,不論是誰拿在手中,東至九江,西至成都,任憑通行無阻,黑白兩道,見之盡皆凜遵,近年來久已不聞鐵掌幫的名頭,也不知是散了還是怎的,豈難道這令牌的主人,竟是一個大言無恥的糟老頭兒麼?”心下沉吟,將鐵掌還給女兒。
歐陽鋒見了鐵掌,側目凝視,臉上也大有詫異之色。黃蓉笑道:“這鐵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騙人的傢伙卻用不着。”舉起那三截鐵劍叫道:“接着!”揚手欲擲,但見與裘千仞相距甚遠,自己手勁不夠,定然擲不到,交給父親,笑道:“爹,你扔給他!”黃藥師起了疑心,正要再試試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功夫,舉起左掌,將那鐵劍平放掌上,劍尖向外,右手中指往劍柄上彈去,錚的一聲輕響,鐵劍激射而出,比強弓所發的硬弩還要勁急。黃蓉與郭靖拍手叫好。歐陽鋒暗暗心驚:“好厲害的彈指神通功夫!”衆人轟叫聲中,那劍直向裘千仞後心飛去,眼見劍尖離他背脊僅餘數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動,瞬眼之間,那劍已插入他的背心。這劍雖然並不鋒利,但黃藥師何等功力,這一彈之下,三截劍直沒至柄,別說是鐵劍,縱然是木刀竹刃,這老兒不死也是重傷。郭靖飛步過去察看,忽然大叫:“啊喲!”提起地下一件黃葛短衣,在空中連連揮動,叫道:“老兒早就溜啦。”原來裘千仞脫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樹之上,他與衆人相距既遠,又有草木掩映,這金蟬脫殼之計竟然得售,黃藥師、歐陽鋒適才凝視對敵,目不旁視,朱聰等也都注視着二人,竟然被裘千仞瞞過。東邪西毒對望一眼,忍不住同時哈哈大笑。歐陽鋒知道黃藥師心思機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但見他笑得舒暢,毫不戒備,有此可乘之機,如何不下毒手?只聽得猶似金鐵交鳴,鏗鏗三聲,他笑聲忽止,斗然間快似閃電般向黃藥師一揖到地。黃藥師仍是仰天長笑,左掌一立,右手鉤握,抱拳還禮,兩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歐陽鋒一擊不中,身形不動,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黃老邪,咱哥兒倆後會有期。”長袖一振,衣袂飄起,轉身欲走。黃藥師臉色微變,左掌推出,擋在女兒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這一轉身之間暗施陰狠功夫,以劈空掌之類手法襲擊黃蓉。他見機出招均不如黃藥師之快,眼見危險,已不及相救,大喝一聲,雙拳向西毒胸口直捶過去,要逼他還掌自解,襲擊黃蓉這一招勁力就不致使足了。
歐陽鋒的去勁被黃藥師一擋,立時乘勢收回,反打郭靖。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勁,還藉着黃藥師那一擋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滾開,躍起身來,已驚得臉色慘白。歐陽鋒罵道:“好小子,數日不見,功夫又有進境了。”須知他剛纔這招反打,借用敵勁傷人,變化莫測,竟被郭靖躲開,卻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江南六怪見雙方動上了手,圍成半圈,攔在歐陽鋒的身後。歐陽鋒毫不理會,大踏步向前直闖。全金髮和韓小瑩不敢阻擋,向旁讓開,眼睜睜瞧着他出林而去。黃藥師若要在此時爲梅超風報仇,集靖、蓉與六怪之力,自可圍殲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願被人說一聲以衆暴寡,寧可將來單獨再去找他,當下望着歐陽鋒的背影,只是冷笑。郭靖與全金髮等將華箏、拖雷、哲別、博爾術的綁縛解去。華箏等見郭靖未死,早已喜出望外,大罵楊康造謠騙人。拖雷道:“那姓楊的說有事須得趕去嶽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駿馬。”原來拖雷、華箏等聽說郭靖慘亡,心中悲傷,聽楊康口口聲聲說要爲義兄報仇,與他言談甚是投機。那晚在臨安之北一個小鎮客店中共宿,楊康便欲去刺死拖雷,哪知胖瘦二丐見他拿着幫主法杖,對他保護周至,在窗外輪流守夜。楊康數次欲待動手,卻不是見到胖丐,就是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來回巡視。他候了一夜,始終不得其便,只索罷了,次日向拖雷騙了三匹良馬,與二丐連騎西去。
拖雷等自不知他們昨夜裡險些死於非命,正要北上,卻見那對白雕回頭南飛,候了半日也不見回來,拖雷知道白雕靈異,南去必有緣由,好在北歸併不急急,於是在店中等了兩日。到第三日上,雙鵰忽地飛回,對着華箏不住鳴叫,拖雷等一行由雙鵰帶路,重行南迴,不巧在樹林中遇見了裘千仞和歐陽鋒二人。裘千仞奉了大金國使命,要挑撥江南豪傑互相火併,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樹林中向歐陽鋒胡說八道,眼見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時就與歐陽鋒一齊動手。哲別等縱然神勇,但哪裡是西毒的敵手?雙鵰南飛本來是發現小紅馬的蹤跡,哪知反將主人導入禍地,若非及時又將郭靖、黃蓉引來,拖雷、華箏這一行人就此不明不白的喪生於林中了。
這番情由有的是華箏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她拉着郭靖的手,只是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已。黃蓉看她與郭靖神情如此親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滿口蒙古說話,自己一句也不懂,更是大不耐煩。
黃藥師見女兒神色有異,問道:“蓉兒,這番邦女子是誰?”黃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沒過門的妻子。”一聽得此言,黃藥師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一句:“甚麼?”黃蓉低頭道:“爹,你去問他自己。”
朱聰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將郭靖在蒙古早已與華箏定親等情委婉的說了。
黃藥師怒不可抑,側目向郭靖斜睨,冷冷的道:“原來他到桃花島來求親之前,已先在蒙古定下了親事?”朱聰道:“咱們總得想個……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黃藥師厲聲道:“蓉兒,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攔。”黃蓉顫聲道:“爹,甚麼啊?”黃藥師道:“臭小子,賤女人,兩個一起宰了!我父女倆焉能任人欺辱?”黃蓉搶上一步,拉住父親右手,道:“爹,靖哥哥說他真心喜歡我,從來就沒把這番邦女子放在心上。”黃藥師哼了一聲,道:“那也罷了!”喝道:“喂,小子,那麼你把這番邦女子殺了,表明自己心跡。”
郭靖一生之中從未遇過如此爲難之事,他心思本就遲鈍,這時聽了黃藥師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黃藥師冷冷的道:“你先已定了親,卻又來向我求婚,這話怎生說?”江南六怪見他臉色鐵青,知道他反掌之間,郭靖立時有殺身大禍,各自暗暗戒備,只是功夫相差太遠,當真動起手來實是無濟於事。郭靖本就不會打誑,聽了這句問話,老老實實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兒廝守,若是沒了蓉兒,我定然活不成。”黃藥師臉色稍和,道:“好,你不殺這女子也成,只是從今以後,不許你再和她相見。”郭靖沉吟未答,黃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見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向來當她親妹子一般,若不見面,有時我也會記掛她的。”黃蓉嫣然笑道:“你愛見誰就見誰,我可不在乎。我信得過你也不會當真愛她。”
黃藥師道:“好罷!我在這裡,這番邦女子的兄長在這裡,你的六位師父也在這裡。你明明白白的說一聲:你要娶的是我女兒,不是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遷就,實是大違本性,只是瞧在愛女面上,極力剋制忍耐。
郭靖低頭沉思,瞥眼同時見到腰間所插成吉思汗所賜金刀和丘處機所贈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遺命,我和楊康該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爲人如此,這結義之情如何可保?又依楊鐵心叔父遺命,我該娶穆家妹子爲妻,這自然不行。可見尊長爲我規定之事,未必定須遵行。我和華箏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豈難道爲了旁人的幾句話,我就得和蓉兒生生分離麼?”想到此處,心意已決,擡起頭來。此時拖雷已向朱聰問明瞭黃藥師與郭靖對答的言語,見郭靖躊躇沉思,好生爲難,知他對自己妹子實無情意,滿腔忿怒,從箭壺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雙手持定,朗聲說道:“郭靖安答,男子漢縱橫天下,行事一言而決!你既對我妹子無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兒女豈能向你求懇?你我兄弟之義,請從此絕!幼時你曾捨命助我,又救過爹爹和我的性命,咱們恩怨分明,你在北,我自當好生奉養。你若要迎她南來,我也派人護送,決不致有半點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了。”說罷拍的一聲,將一枝長箭折爲兩截,投在馬前。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郭靖心中一凜,登時想起幼時與他在大漠上所幹的種種豪事,心道:“他說得是:大丈夫言出如山。華箏妹子這頭親事是我親口答允,言而無信,何以爲人?縱然黃島主今日要殺我,蓉兒恨我一世,那也顧不得了。”當下昂然說道:“黃島主,六位恩師,拖雷安答和哲別、博爾術兩位師父,郭靖並非無信無義之輩,我須得和華箏妹子結親。”他這話用和蒙古語分別說了一遍,無一人不是大出意料之外。拖雷與華箏等是又驚又喜,江南六怪暗贊徒兒是個硬骨頭的好漢子,黃藥師側目冷笑。
黃蓉傷心欲絕,隔了半晌,走上幾步,細細打量華箏,見她身子健壯,劍眉大眼,滿臉英氣,不由得嘆了口長氣,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們倆是大漠上的一對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隻燕兒罷啦。”郭靖走上幾步,握住她雙手,說道:“蓉兒,我不知道你說得對不對,我心中卻只有你,你是明白的。不管旁人說該是不該,就算把我身子燒成了飛灰,我心中仍是隻有你。”黃蓉眼中含淚,道:“那麼爲甚麼你說要娶她?”郭靖道:“我是個蠢人,甚麼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過的話,決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誑,不管怎樣,我心中只有你。”黃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歡,又是難過,隔了一會,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們在那明霞島上不回來了,豈不是好?”黃藥師忽地長眉一豎,喝道:“這個容易。”袍袖一揚,揮掌向華箏劈去。黃蓉素知老父心意,見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殺機,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搶着攔在頭裡。黃藥師怕傷了愛女,掌勢稍緩,黃蓉已拉住華箏手臂,將她扯下馬來。只聽呼的一聲,黃藥師這掌打在馬鞍上。最初一瞬之間,那馬並無異狀,但漸漸垂下頭來,四腿彎曲,縮成一團,癱在地上,竟自死了。這是蒙古名種健馬,雖不及汗血寶馬神駿,卻也是匹筋骨健壯、身高膘肥的良駒,黃藥師一舉手就將之斃於掌下,武功之高,實所罕見。拖雷與華箏等都是心中怦怦亂跳,心想這一掌若是打到華箏身上,那還有命麼?
黃藥師想不到女兒竟會出手相救華箏,楞了一楞,隨即會意,知道若是自己將這番邦女子殺了,郭靖必與女兒翻臉成仇。哼,翻臉就翻臉,難道還怕了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兒,但見她神色悽苦,卻又顯然是纏綿萬狀、難分難捨之情,心中不禁一寒,這正是他妻子臨死之時臉上的模樣。黃蓉與亡母容貌本極相似,這副情狀當時曾使黃藥師如癡如狂,雖然時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現下斗然間在女兒臉上出現,知她對郭靖已是情根深種,愛之入骨,心想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癡情的性兒,無可化解,當下嘆了一口長氣,吟道:“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黃蓉怔怔站着,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韓寶駒一拉朱聰的衣襟,低聲道:“他唱些甚麼?”朱聰也低聲道:“這是漢朝一個姓賈的人做的文章,說人與萬物在這世上,就如放在一隻大爐子中被熬煉那麼苦惱。”韓寶駒啐道:“他練到那麼大的本事,還有甚麼苦惱?”朱聰搖頭不答。黃藥師柔聲道:“蓉兒,咱們回去罷,以後永遠也不見這小子啦。”黃蓉道:“不,爹,我還得到嶽州去,師父叫我去做丐幫的幫主呢。”黃藥師微微一笑,道:“做叫化的頭兒,囉唆得緊,也沒有甚麼好玩。”黃蓉道:“我答允了師父做的。”黃藥嘆道:“那就做幾天試試,若是嫌髒,那就立即傳給別個罷。你以後還見這小子不見?”
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見他凝視着自己,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回頭向父親道:“爹,他要娶別人,那我也嫁別人。他心中只有我一個,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個。”黃藥師道:“哈,桃花島的女兒不能吃虧,那倒也不錯。要是你嫁的人不許你跟他好呢?”黃蓉道:“哼,誰敢攔我?我是你的女兒啊。”黃藥師道:“傻丫頭,爹過不了幾年就要死啦。”黃蓉泫然道:“爹,他這樣待我,難道我能活得久長麼?”黃藥師道:“那你還跟這無情無義的小子在一起?”黃蓉道:“我跟他多耽一天,便多一天歡喜。”說這話時,神情已是悽惋欲絕。父女倆這樣一問一答,江南六怪雖然生性怪僻,卻也不由聽得呆了。須知有宋一代,最講究禮教之防,黃藥師卻是個非湯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要和世俗相反,才被衆人送了個稱號叫作“東邪”。黃蓉自幼受父親薰陶,心想夫婦自夫婦,情愛自情愛,小小腦筋之中,哪裡有過甚麼貞操節烈的念頭?這番驚世駭俗的說話,旁人聽來自不免撟舌難下,可是他父女倆說得最是自然不過,宛如家常閒話一般。柯鎮惡等縱然豁達,也不禁暗暗搖頭。
郭靖心中難受之極,要想說幾句話安慰黃蓉,可是他本就木訥,這時更是不知說甚麼好。黃藥師望望女兒,又望望郭靖,仰天一聲長嘯,聲振林梢,山谷響應,驚起一羣喜鵲,繞林而飛。黃蓉叫道:“鵲兒鵲兒,今晚牛郎會織女,還不快造橋去!”黃藥師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飛擲而出,十餘隻喜鵲紛紛跌落,盡數死在地下。他轉過身子,飄然而去,衆人只一瞬眼間,他青袍的背影已在林木後隱沒。
拖雷不懂他們說些甚麼,只知郭靖不肯背棄舊約,心中自是歡喜,說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歸相見。”華箏道:“這對白雕你帶在身邊,你要早日回來。”郭靖點了點頭,說道:“你對我媽說,我必當手刃仇人,爲爹爹報仇。”哲別、博爾術二人也和郭靖別過,四人連騎出林。
韓小瑩問郭靖道:“你打算怎地?”郭靖道:“我……我打算去找洪師父。”柯鎮惡點頭道:“正是。黃島主去過我們家裡,家人必定甚是記掛。我們這就要回去。你見到了洪幫主,可請他老人家到嘉興來養傷。”郭靖答應了,拜別六位師父,與黃蓉返回臨安。這晚兩人重入大內,在御廚周圍仔細尋找,卻哪裡有洪七公的影子,兩人找到了幾名太監來逼問,都說這幾日宮中並沒出現奸細。兩人稍覺放心,料想洪七公武功雖失,但以他大高手的機智閱歷,必有脫身之策,此時距丐幫大會之期已近,不能再有耽擱,次日清晨便即連騎西行。此時之半已爲金人所佔,東劃淮水,西以散關爲界,南宋所存者只兩浙、兩淮、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廣東、廣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國勢衰靡,版圖日蹙。這一日兩人來到江南西路界內,上了一條長嶺,突然間一陣涼風過去,東邊一大片烏雲疾飛過來。這時正當盛夏,大雨說來就來,烏雲未到頭頂,轟隆隆一個霹靂,雨點已如黃豆般灑將下來。郭靖撐起雨傘,去遮黃蓉頭頂,哪知一陣狂風撲到,將傘頂撕了去,遠遠飛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禿禿的一根傘柄。黃蓉哈哈大笑,說道:“你怎麼也拿起打狗棒來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見面前一條長嶺,極目並無可以避雨之處,郭靖除下外衫,要給黃蓉遮雨。黃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溼了。”郭靖道:“那麼咱們快跑。”黃蓉搖了搖頭,說道:“靖哥哥,有本書上講到一個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紛紛飛奔,只有一人卻緩步行走。旁人奇了,問他幹麼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過去還不是一般的淋溼?’”郭靖笑道:“正是。”黃蓉心中卻忽然想起了華箏之事:“前途既已註定了是憂患傷心,不論怎生走法,終究避不了、躲不開,便如是咱們在長嶺上遇雨一般。”當下兩人便在大雨中緩緩行去,直到過了長嶺,才見到一家農家,進去避雨。
兩人衣履盡溼,向農家借了衣服來換,黃蓉穿上一件農家老婦的破衣,正覺有趣,忽聽得隔室郭靖連珠價的叫苦,忙過去問道:“怎麼啦?”只見他苦着臉,手中拿着黃藥師給他的那幅畫。原來適才大雨之中,這幅畫可教雨水毀了,黃蓉連叫:“可惜!”接過畫來看時,見紙張破損,墨跡模糊,已無法裝裱修補,正欲放下,忽見韓世忠所題那首詩旁,依稀多了幾行字跡。湊近細看,原來這些字寫在裱畫襯底的夾層紙上,若非畫紙淋溼,決計不會顯現,只是雨浸紙碎,字跡已殘缺難辨,但看那字跡排列情狀,認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黃蓉仔細辨認,緩緩念道:“…穆遺書,…鐵掌…,中…峰,第二…節。”其餘殘損之字,卻無論如何辨認不出了。
郭靖叫道:“這說的是武穆遺書!”黃蓉道:“確然無疑。完顏洪烈那賊子推算武穆遺書藏在宮中翠寒堂釁,可見石匣雖得,遺書卻無影蹤,看來這四行字是遺書所在的重大關鍵……鐵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說道:“那日在歸雲莊中,曾聽陸師哥和你六位師父談論那個騙人傢伙裘千仞,說他是甚麼鐵掌幫的幫主。又說這鐵掌幫威震川湘,聲勢浩大,着實厲害。難道這武穆遺書,竟會跟裘千仞有關?”郭靖搖頭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說甚麼也不相信。”黃蓉微笑道:“我也不信。”七月十四,兩人來到荊湖南路境內,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嶽州,問明瞭路徑,牽馬縱雕,徑往岳陽樓而去。上得樓來,二人叫了酒菜,觀看洞庭湖風景,放眼浩浩蕩蕩,一碧萬頃,四周羣山環列拱屹,真是縹緲嶸崢,巍乎大觀,比之太湖煙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觀賞了一會,酒菜已到,湖南菜餚甚辣,二人都覺口味不合,只是碗極大,筷極長,卻是頗有一番豪氣。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環顧四壁題詠。郭靖默誦范仲淹所作的岳陽樓記,看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時,不禁高聲讀了出來。
黃蓉道:“你覺得這兩句話怎樣?”郭靖默默唸誦,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黃蓉又道:“做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當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說得上並世無雙。”郭靖央她將范仲淹的事蹟說了一些,聽她說到他幼年家貧、父親早死、母親改嫁種種苦況,富貴後儉樸異常,處處爲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飯碗中滿滿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飲而盡,說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英雄大豪傑固當如此胸懷!”
黃蓉笑道:“這樣的人固然是好,可是天下憂患多安樂少,他不是一輩子樂不成了麼?我可不幹。”郭靖微微一笑。黃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憂不憂、樂不樂,若是你不在我身邊,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說到後來,聲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兩人終身之事,無可勸慰,垂首不語。黃蓉忽然擡起頭來笑道:“算了罷,反正是這麼一回子事,范仲淹做過一首《剔銀燈》詞,你聽人唱過麼?”郭靖道:“我自然沒聽過,你說給我聽。”黃蓉道:“這首詩的下半段是這樣:‘人世都無百歲。少癡*,老成尪悴,只有中間,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牽繫,一品與千金。問白髮,如何迴避?’”跟着將詞意解說了一遍。郭靖道:“他勸人別把大好時光,盡用在求名、升官、發財上面。那也說得很是。”黃蓉低聲吟道:“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郭靖望了她一眼,問道:“這也是范文正公的詞麼?”黃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傑,也不是無情之人呢。”兩人對飲數杯。黃蓉望了望樓中的酒客,見東首一張方桌旁坐着三個乞兒打扮的老者,身上補綴雖多,但均甚清潔,看模樣是丐幫中的要緊人物,是來參加今晚丐幫大會的,此外都是尋常仕商。只聽得樓邊一棵大柳樹上蟬鳴不絕,黃蓉道:“這蟬兒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卻不知它知些甚麼,原來蟲兒中也有大言不慚的傢伙,倒教我想起了一個人,好生記掛於他。”郭靖忙問:“誰啊!”黃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鐵掌水上飄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這老騙子……”
一言未畢,忽聽酒樓角里有人陰陽怪氣的說道:“連鐵掌水上飄裘老兒也不瞧在眼裡,好大的口氣!”郭、黃二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樓角邊蹲着一個臉色黝黑的老丐,衣衫襤褸,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見是丐幫人物,當即放心,又見他神色和善,當下拱手道:“老前輩請來共飲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便即過來。黃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請坐,喝酒。”
那老丐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樓板上坐倒,從背上麻袋裡取出一隻破碗,一雙竹筷,伸出碗去,說道:“你們吃過的殘菜,倒些給我就是。”郭靖道:“這個未免太過不恭,前輩愛吃甚麼菜,我們點了叫廚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樣,若是有名無實,裝腔作勢,乾脆別做化子。你們肯佈施就佈施,不肯嘛,我到別個地方要飯去。”黃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錯,你說得是。”當下將吃過的殘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飯糰來,和着殘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黃蓉暗暗數他背上麻袋的數目,三隻一疊,共有三疊,總數是九隻,再看那邊桌旁的三個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隻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羅列酒菜,甚是豐盛。那三丐對這老丐視若無睹,始終對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間隱隱有不滿之意。那老丐吃得起勁,忽聽樓梯腳步聲響,上來數人。郭靖轉頭向樓梯觀看,只見當先二人是在臨安牛家村陪送楊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頭,正是楊康。他猛見郭靖未死,大爲驚怖,一怔之下,立即轉身下樓,在樓梯上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話,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卻走到三丐桌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那三丐當即站起身來,下樓而去。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顧吃飯,全不理會。黃蓉走到窗口向下觀望,只見十多名乞丐簇擁着楊康向西而去。楊康走出不遠,回首仰視,正好與黃蓉目光相觸,立即回頭,加快腳步去了。那老丐吃罷飯菜,伸舌頭將碗底舐得乾乾淨淨,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幾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黃蓉仔細看他,見他滿臉皺紋,容色甚是愁苦,雙手奇大,幾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顯見是一生勞苦。郭靖站起來拱手說道:“前輩請上坐了,咱們好說話。”老丐笑道:“我不慣在凳上坐。你們兩位是洪幫主的弟子,年紀雖輕,咱們可是平輩。我老着幾歲,你們叫我一聲大哥罷。我姓魯,名叫魯有腳。”郭、黃二人對眼一望,均想:“原來他早知道了我們的來歷。”黃蓉笑道:“魯大哥,你這名兒可有趣得緊。”魯有腳道:“常言道:窮人無棒被犬欺。我棒是沒有,可是有一雙臭腳。犬兒若來欺我,我對準了狗頭,直娘賊的就是一腳,也要叫它夾着尾巴,落荒而逃。”黃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兒若知道你名字的意思,老遠就逃啦!”
魯有腳道:“我聽黎生黎兄弟說起,知道兩位在寶應所幹的事蹟,真是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令人甚是欽佩,難怪洪幫主這等看重。”郭靖起立遜謝。魯有腳道:“適才聽兩位談起裘千仞與鐵掌幫,對他的情狀好似不甚知曉。”黃蓉道:“是啊,正要請教。”魯有腳道:“裘千仞是鐵掌幫幫主,這鐵掌幫在兩湖一帶聲勢極大,幫衆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起先還只是勾結官府,現下愈來愈狠,竟然拿出錢財賄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來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國,幹那裡應外合的勾當。”黃蓉道:“裘千仞這老兒就會騙人,怎地弄到恁大聲勢?”魯有腳道:“裘千仞厲害得緊哪,姑娘可別小覷了他。”黃蓉笑道:“你見過他沒有?”魯有腳道:“那倒沒有,聽說他在深山之中隱居,修練鐵掌神功,足足有十多年沒下山了。”黃蓉笑道:“你上當啦,我見過他幾次,還交過手,說到他的甚麼鐵掌神功,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裝腹瀉逃走,只瞧着郭靖格格直笑。魯有腳正色道:“他們鬧甚麼玄虛,我雖並不知曉,可是鐵掌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實是不可輕侮。”郭靖怕他生氣,忙道:“魯大哥說得是,蓉兒就愛瞎笑。”黃蓉笑道:“我幾時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學着裘千仞的口氣,捧着肚子。郭靖想起當日情景,給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來。黃蓉見他也笑,卻立時收起笑容,轉過話題,問道:“魯大哥,剛纔在這兒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識麼?”魯有腳嘆了口氣道:“兩位不是外人,可曾聽洪幫主說起過,我們幫裡分爲淨衣派、污衣派兩派麼?”郭靖和黃蓉齊聲道:“沒聽師父說過。”魯有腳道:“幫內分派,原非善事,洪幫主對這事極是不喜,他老人家費過極大的精神力氣,卻始終沒能叫這兩派合而爲一。丐幫在洪幫主之下,共有四個長老。”黃蓉搶着道:“這個我倒聽師父說過。”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間,是以不願將他命自己接任幫主之事說出。魯有腳點了點頭道:“我是西路長老,剛纔在這兒的三位也都是長老。”黃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領,他們是淨衣派的首領。”郭靖道:“咦,你怎知道?”黃蓉道:“你瞧魯大哥的衣服多髒,他們的衣服多幹淨。魯大哥,我說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點也不舒服。你們這一派人多洗洗衣服,兩派可就不是一樣了麼?”魯有腳怒道:“你是有錢人家的,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頓足站起身來。郭靖待要謝罪,魯有腳卻頭也不回,怒氣衝衝的下樓去了。黃蓉伸伸舌頭,道:“靖哥哥,我得罪了這位魯大哥,你別罵我。”郭靖一笑。黃蓉道:“剛纔我真擔心。”郭靖道:“擔心甚麼?”黃蓉正色道:“我只擔心他提起腳來,踢你一腳,你可就糟啦。”郭靖道:“好端端的幹麼踢我?就算你說話得罪了他,那也不用踢人啊。”黃蓉抿嘴微笑,卻不言語。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黃蓉嘆道:“你怎麼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繞彎兒罵我是狗!”站起身來,伸手作勢要呵她癢,黃蓉笑着連連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