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幽幽的道:“歐陽伯伯贊得我可太好了。現下郭靖中你之計,和我爹爹勢不兩立。等你明兒救了我爹爹,若是你侄兒尚在,唉,當日之約,難道不能舊事重提麼?”歐陽鋒心中一凜:“她忽提此事,是何用意?”
卻聽黃蓉說道:“傻姑,這個好待你好得很,是不是?”傻姑道:“是啊,他要帶我回家去。我不愛在那個島上玩。我要回家去。”黃蓉道:“你回家幹甚麼?你家裡死過人,有鬼。”傻姑“啊”的一聲,驚道:“啊,我家裡有鬼,有鬼!我不回去啦。”黃蓉道:“那個人是誰殺的?”
傻姑道:“我見到的,是好兄弟……”只聽叮噹兩響,兩件暗器跌落在地。黃蓉笑道:“小王爺,你讓她說下去好了,又何必用暗器傷她?”楊康怒道:“這傻子胡說八道,甚麼鬼話都說得出來。”黃蓉道:“傻姑,你說好啦,這位爺爺愛聽。”傻姑道:“不,好兄弟不許我說,我就不說。”楊康道:“是啊,快躺下睡覺,你再開口說一個字,我叫惡鬼來吃了你。”傻姑很是害怕,連聲答應:“噢,噢。”只聽得衣服悉索之聲,她已矇頭睡倒。
黃蓉道:“傻姑,你不跟我說話解悶兒,我叫爺爺來領你去。”傻姑叫道:“我不去,我不去。”黃蓉道:“那麼你說,好兄弟在你家裡殺人,他殺了個甚麼人?”
衆人聽她忽問楊康殺人之事,都覺甚是奇怪。楊康卻是心下怦怦亂跳,右手暗自運勁,心想這傻姑倘若當真要吐露他在牛家村的所作所爲,縱然惹起歐陽鋒疑心,也只得以九陰白骨爪殺手將她斃於當場,又想:“我殺歐陽克時,只穆念慈、程瑤迦、陸冠英三人見得,難道消息終於泄漏了出去?嗯,多半這傻姑當時也瞧見了,只是我沒留意到她。”這時古廟中寂靜無聲,只待傻姑開口。柯鎮惡更是連大氣也不敢透。過了半晌,傻姑始終不說,只聽得鼾聲漸響,她竟是睡着了。楊康鬆了一口氣,但覺手心中全是冷汗,尋思:“這傻姑留着終是禍胎,必當想個甚麼法兒除了她。”斜目瞧歐陽鋒時,見他閉目而坐,月光照着他半邊的臉,顯得神情漠然,似乎對適才的對答全未留意。衆人都道黃蓉信口胡說,傻姑既已睡着,此事當無下文,於是或臥或倚,漸入睡鄉。正蒙朧間,忽聽傻姑大喊一聲,躍起身來,叫道:“彆扭我?好痛啊!”
黃蓉尖聲叫道:“鬼,鬼,斷了腿的鬼!傻姑,是你殺了那斷腿的公子爺,他來找你啦!”靜夜之中,這幾句話聽來當真令人寒毛直豎。傻姑叫道:“不,不是我殺的,是好兄弟殺……”一言未畢,呼、蓬、啊喲三聲連響,原來楊康突然躍起,伸手往傻姑天靈蓋上抓落,卻被黃蓉以打狗棒法甩了個筋斗。這一動手,殿上立時大亂,沙通天等將黃蓉團團圍住。
黃蓉只如不見,伸左手指着廟門,叫道:“斷腿的公子爺,你來,傻姑在這兒!”傻姑向廟門望去,黑沉沉的不見甚麼,但她自幼怕鬼,忙扯住黃蓉的袖子,急道:“別來找我討命,是好兄弟用鐵槍頭殺的,我躲在廚房門後瞧見的……斷腿鬼,你,你別找我啊!”歐陽鋒萬料不到愛子竟是楊康所殺,但想別人能說謊,傻姑所言必定不假,悲怒之下,反而哈哈大笑,橫目向楊康道:“小王爺,我侄兒當真該死,殺得好啊,殺得好!”笑聲森寒,話聲淒厲,各人耳中嗡嗡作響,似有無數細針同時在耳內鑽刺一般,忍不住身子顫抖,牙齒相擊。只聽得羣鴉亂噪,呀呀啞啞,夾着滿空羽翼振撲之聲,卻是塔頂千百頭烏鴉被歐陽鋒笑聲驚醒,都飛了起來。
楊康暗想此番我命休矣,雙目斜睨,欲尋逃路。完顏洪烈也是暗暗心驚,待鴉聲稍低,說道:“這女子瘋瘋癲癲,歐陽先生怎能信她的話?令侄是小王爺禮聘東來,小王父子倚重得緊,豈能無緣無故的傷他?”
歐陽鋒腳上微一用勁,人未站直,身子已斗然躍起,盤着雙膝輕輕落在傻姑身畔,左手抓住她的臂膀,喝道:“他幹麼要殺我侄兒?快說!”傻姑猛吃一驚,叫道:“不是我殺的,別捉我,別捉我。”她用力掙扎,但歐陽鋒手如鋼鉗,哪裡掙扎得脫,又驚又怕,不由得哭出聲來,大叫:“媽呀!”歐陽鋒連問數聲,只把傻姑嚇得哭也不敢哭了,只瞪着一雙眼睛發呆。黃蓉柔聲道:“傻姑別怕,這位爺爺要給糕子你吃。”這一語提醒了歐陽鋒,想到愈是強力威嚇,傻姑愈是不敢說,於是從懷中掏出一個作乾糧的冷饅頭來,塞在她手裡,左手又鬆開了她手臂,笑道:“是啊!給你吃糕!”傻姑抓住了饅頭,兀自驚懼,說道:“爺爺,你抓得我好痛,你別抓我。”歐陽鋒溫言道:“傻姑乖,傻姑聽話,爺爺不抓你了。”黃蓉道:“那天斷了腿的公子爺抱着一個,你說她長得標緻麼?”傻姑道:“標緻得很啊,她到哪裡去啦?”黃蓉道:“你知她是誰?你不知道的,是不是?”傻姑甚是得意,拍手笑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好兄弟的老婆!”此言一出,歐陽鋒更無半點疑心,他素知自己的私生子生性風流,必是因調戲穆念慈起禍,只是歐陽克武功高強,雖然雙腿受傷,楊康也仍然遠不是他敵手,不知如何加害,當下轉頭向楊康道:“我侄兒不知好歹,冒犯了小王妃,真是罪該萬死了。”楊康道:“不……不……不是我殺的。”歐陽鋒厲聲喝問:“是誰殺的?”楊康只嚇得手腳麻軟,額頭全是冷汗,平時的聰明機變突然消失,竟說不出半句話來。黃蓉嘆道:“歐陽伯伯,你不須怪小王爺狠心,也不須怪你侄兒風流,只怪你自己本領太高。”歐陽鋒奇道:“爲甚麼?”黃蓉道:“我也不知道爲甚麼。只是我在牛家村時,曾聽得一男一女在隔壁說話,心中好生不解。”歐陽鋒聽了這幾句渾沒來由的話,如墮五里霧中,連問:“甚麼話?”黃蓉道:“我一字一句的說給你聽,決不增減一字,請你解給我聽。我沒見兩人的面,不知那男的是誰,也不知女的是誰。只聽得那男的說道:‘我殺了歐陽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那還了得。’那女的道:‘大丈夫敢作敢爲,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該殺他。他叔父雖然厲害,咱們遠走高飛,他也未必能找得着。’”
歐陽鋒聽黃蓉說到這裡便住了口,接着道:“這女子說得不錯啊,那男的又怎麼說?”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只把楊康聽得更是驚懼。這時月光從廟門中斜射進來,照在神像之前,楊康避開月光,悄悄走到黃蓉背後,但聽她道:“那男的說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個計較。他叔父武功蓋世,我是想拜他爲師。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門中向來有個規矩,代代都是一脈單傳。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黃蓉雖未說出那說話之人的姓名,但語言音調,將楊康的口吻學得維妙維肖。楊康自幼長於中部,包惜弱卻是臨安府人氏,是以語言兼混南北,黃蓉這麼一學,無人不知那人便是楊康。
歐陽鋒嘿嘿冷笑,一轉頭不見了楊康所在,忽聽拍的一響,又是“啊喲”一聲驚呼,只見楊康站在月光之下,右手鮮血淋漓,臉色慘白。原來楊康聽黃蓉揭破自己秘密,再也忍耐不住,猛地躍起,伸手爪疾往她頭頂抓下。黃蓉學着他腔調說話之時,料知他必來暗算,早有提防,她武功遠比楊康爲高,聽得風聲,當即側頭避過,這一抓便落在她肩頭。楊康這一下“九陰白骨爪”用上了全力,五根手指全插在軟蝟甲的刺上,十指連心,痛得他險些立時昏暈。
旁人在黑暗中沒看明白,都道他中了暗算,只不知是黃蓉還是歐陽鋒所爲。衆人忌憚歐陽鋒了得,個個不敢出聲。完顏洪烈上前扶住,問道:“康兒,怎麼啦?哪裡受了傷?”隨手拔出腰刀,遞在他的手裡,料想歐陽鋒決計不能善罷,只盼仗着人多勢衆,父子倆今晚能逃得性命。楊康忍痛道:“沒甚麼。”剛接過腰刀,突然手一麻,嗆啷一響,那刀跌在地上,急忙彎腰去拾,說也奇怪,手臂僵直,已是不聽使喚。這一驚非同小可,左手在右手背上用力一捏,竟然絲毫沒有知覺。他擡頭望着黃蓉,叫道:“毒!毒!你用毒針傷我。”彭連虎等雖然礙着歐陽鋒,但想完顏洪烈是金國王爺,歐陽克的仇怨總能設法化解,眼見楊康神色惶急,當下或搶上慰問,或奔至黃蓉眼前,連叫:“快取解藥來救治小王爺。”卻都儘量離得歐陽鋒遠遠地。
黃蓉淡淡的道:“我軟蝟甲上沒毒,不必庸人自擾。這裡自有殺他之人,我又何必傷他?”
卻聽楊康忽然大叫:“我……我……我動不來啦!”但見他雙膝彎曲,身子慢慢垂下,口中發出似人似獸的荷荷之聲。黃蓉好生奇怪,一回頭見歐陽鋒臉上也有驚訝之色,再瞧楊康時,卻見他忽然滿面堆歡,裂嘴嘻笑,銀白色的月光映照之下,更顯得詭異無倫,心中突然一動,說道:“原來是歐陽伯伯下的毒手。”歐陽鋒奇道:“瞧他模樣,確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要他嚐嚐這個滋味,小丫頭給我代勞,妙極妙極。只是這怪蛇天下唯我獨有,小丫頭又從何處得來?”黃蓉道:“我哪有怪蛇?這原是你下的毒,說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歐陽鋒道:“這倒奇了。”黃蓉道:“歐陽伯伯,我記得你曾跟老頑童打過一次賭。你將怪蛇的毒液給一條鯊魚吃了,這魚中毒死後,第二條鯊魚吃它的肉,又會中毒,如此傳佈,可說得上流毒無窮,是也不是?”歐陽鋒笑道:“我的毒物若無特異之處,那‘西毒’二字豈非浪得虛名?”黃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條鯊魚。”這時楊康勢如發瘋,只在地下打滾。樑子翁想要抱住他,卻哪裡抱持得住?歐陽鋒皺眉思索,仍是不解,說道:“願聞其詳。”黃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島上與他相遇,給他打了一拳。這拳打在我的左肩,軟蝟甲的尖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這軟蝟甲便是第二條鯊魚。適才小王爺出掌抓我,天網恢恢,正好抓在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毒血進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條鯊魚。”衆人聽了這幾句話,心想歐陽鋒的怪蛇原來如此厲害,又想楊康設毒計害死江南五怪,到頭來卻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當真報應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陣寒意。
完顏洪烈走到歐陽鋒面前,突然雙膝跪地,叫道:“歐陽先生,你救小兒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歐陽鋒哈哈大笑,說道:“你兒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兒的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連虎等人臉上緩緩橫掃過去,陰沉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請站出來說話!”衆人不由得同時後退,哪敢開口?楊康忽從地上躍起,砰的一聲,發拳將樑子翁打了一個筋斗。完顏洪烈站起身來,叫道:“快扶小王爺去臨安,咱們趕請名醫給他治傷。”歐陽鋒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哪一個名醫治得?又有哪一個名醫不要性命,敢來壞我的事?”完顏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將武師喝道:“還不快扶小王爺?”
楊康突然高高躍起,頭頂險些撞着橫樑,指着完顏洪烈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媽,又想來害我!”完顏洪烈急退幾步,腳下一個踉蹌。
沙通天道:“小王爺,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雙臂,哪知楊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脫,呆了一呆,只覺手臂微微麻癢,不禁心膽俱裂。黃蓉冷冷的道:“第四條鯊魚。”彭連虎與沙通天素來交好,他又善使毒藥,知道沙通天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聲,已將沙通天半條臂膀砍了下來。侯通海還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連虎,你敢傷我師哥?”和身撲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爲我好!”
此時楊康神智更加胡塗,指東打西,亂踢亂咬。衆人見了沙通天的情景,哪裡還敢逗留,發一聲喊,一擁出廟。這一陣大亂,又將塔上羣鴉驚起,月光下只見廟前空地上鴉影飛舞,啞啞聲中混雜着楊康的嘶叫。
完顏洪烈跨出廟門,回過頭來,叫道:“康兒,康兒!”楊康眼中流淚,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顏洪烈大喜,伸出手臂,兩人抱在一起,說道:“孩子,你好些了?”月光下猛見楊康面目突變,張開了口,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咬將過來,完顏洪烈大駭,左手使勁推出。楊康力道全失,仰天摔倒,再也爬不起來。完顏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廟,飛身上馬,衆家將前後簇擁,剎時間逃得影蹤不見。歐陽鋒與黃蓉瞧着楊康在地下打滾,各自轉着念頭,都不說話。過了一會,楊康全身一陣扭曲,就此不動。
歐陽鋒冷冷的道:“鬧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們瞧瞧你爹去。”黃蓉道:“這會兒爹爹已回桃花島了罷,有甚麼好瞧的?”歐陽鋒一怔,冷笑道:“原來小丫頭這番言語全是騙人。”黃蓉道:“起初那些話自然是騙你。我爹爹是何等樣人,豈能給全真教的臭道士們困住了?我若不說《九陰真經》甚麼的,諒你也不容我盤問傻姑。”
此時柯鎮惡對黃蓉又是佩服,又是憐惜,只盼她快些使個甚麼妙計,脫身逃走,卻聽歐陽鋒道:“你的謊話中夾着三分真話,否則老毒物也不能輕易上當。好罷,你將你爹爹的譯文從頭至尾說給我聽,不許漏了半句。”黃蓉道:“要是我記不得呢?”歐陽鋒道:“最好你能記得。否則你這般美貌伶俐的一個小丫頭給我怪蛇咬上幾口,可就大煞風景了。”黃蓉從神像後躍出之時,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這時親見楊康臨死的慘狀,不禁心驚膽戰,尋思:“即使我將一燈大師所授的經文說與他知曉,他仍是不能放過我,怎生想個法兒得脫此難?”一時彷徨無計,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陣再作打算,於是說道:“我見了原來的經文,或能譯解得出。你且一句句背來,讓我試試。”
歐陽鋒道:“這些嘰哩咕嚕的話,誰又背得了?你不用跟我胡混。”黃蓉聽他背誦不出,靈機一動,已有了計較,心道:“他既背不出,自然將經文當作性命。”當即說道:“好罷,你取出來讀。”歐陽鋒一意要聽她譯解,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連接打開三層,這才取出郭靖所默寫的經文。黃蓉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寫一氣,這老毒物竟然當作至寶。”歐陽鋒晃亮火折,在神臺上尋到半截殘燭點着了,照着經文念道:“忽不爾,肯星多得,斯根六補。”黃蓉道:“善用觀相,運作十二種息。”歐陽鋒大喜,又念:“吉爾文花思,哈虎。”黃蓉道:“能愈諸患,漸入神通。”歐陽鋒道:“取達別思吐,恩尼區。”黃蓉沉吟片刻,搖頭道:“錯了,你讀錯啦!”歐陽鋒道:“沒錯,確是這麼寫的。”黃蓉道:“那卻奇了,這句渾不可解。”左手支頤,假裝苦苦思索。歐陽鋒甚是焦急,凝視着她,只盼她快些想通。過了片刻,黃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這傻小子寫錯了,給我瞧瞧。”歐陽鋒不虞有他,將經文遞了過去。黃蓉伸右手接着,左手拿過燭臺,似是細看經文,驀地裡雙足急登,向後躍開丈餘,將那幾張紙放在離燭火半尺之處,叫道:“歐陽伯伯,這經文是假的,我燒去了罷。”
歐陽鋒大駭,忙道:“喂,喂,你幹甚麼?快還我。”黃蓉笑道:“你要經文呢,還是要我性命?”歐陽鋒道:“要你性命作甚?快還我!”語音急迫,大異常時,作勢撲上搶奪。黃蓉將經文又移近燭火兩寸,說道:“站住了!你一動我就燒,只要燒去一個字,就要你終身懊悔。”歐陽鋒心想不錯,哼了一聲,說道:“我鬥不過你這鬼靈精,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罷!”黃蓉道:“你是當代宗師,可不能食言。”歐陽鋒沉着臉道:“我說快將經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黃蓉知他是大有身分之人,雖然生性歹毒,卻不失信於人,當下將經文與燭臺都放在地下,笑道:“歐陽伯伯,對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轉身便走。歐陽鋒竟不回頭,斗然躍起,反手出掌,蓬的一聲巨響,已將鐵槍王彥章的神像打去了半邊,喝道:“柯瞎子,滾出來。”黃蓉大吃一驚,回過頭來,只見柯鎮惡已從神像身後躍出,舞槍桿護住身前。黃蓉登時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領,柯大爺躲在神像背後,豈能瞞得了他?想來呼吸之聲早給他聽見了。只是他沒將柯大爺放在眼裡,是以一直隱忍不發。”當即縱身上前,竹棒微探,幫同守禦,向歐陽鋒道:“歐陽伯伯,我不走啦,你放他走。”柯鎮惡道:“不,蓉兒你走,你去找靖兒,叫他給我們六兄弟報仇。”黃蓉悽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話,早就信了。柯大爺,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終難得明。你對郭靖說,我並不怪他,叫他別難過。”柯鎮惡怎肯讓她捨命相救自己,兩人爭持不已。歐陽鋒焦躁起來,罵道:“小丫頭,我答應放你走,你又囉唣甚麼?”黃蓉道:“我卻不愛走啦。歐陽伯伯,你把這惹厭的瞎子趕走,我好好陪你說話兒解悶。可別傷了他。”歐陽鋒心想:“你不走最好,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鎮惡胸口抓去。柯鎮惡橫過槍桿,擋在胸前。歐陽鋒振臂一格,柯鎮惡雙臂發麻,胸口震得隱隱作痛,嗆啷一聲,鐵槍桿直飛起來,戳破屋瓦,穿頂而出。柯鎮惡急忙後躍,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領口一緊,身子已被歐陽鋒提了起來。他久經大敵,雖處危境,心神不亂,左手微揚,兩枚毒菱往敵人面門釘去。歐陽鋒料不到他竟有這門敗中求勝的險招,相距既近,來勢又急,實是難以閃避,當即身子後仰,乘勢一甩,將柯鎮惡的身子從頭頂揮了出去。柯鎮惡從神像身後躍出時,面向廟門,被歐陽鋒這麼一拋,不由自主的穿門而出。這一擲勁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搶在毒菱之前,兩枚毒菱飛過歐陽鋒頭頂,緊跟着要釘在柯鎮惡自己身上。黃蓉叫聲:“啊喲!”卻見柯鎮惡在空中身子稍側,伸右手將兩枚毒菱輕輕巧巧的接了過去,他這聽風辨形之術實已練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還更看得清楚。歐陽鋒喝了聲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饒你去罷。”柯鎮惡落下地來,猶是遲疑。黃蓉笑道:“柯大爺,歐陽鋒要拜我爲師,學練《九陰真經》。你還不走,也想拜我爲師麼?”柯鎮惡知她雖然說得輕鬆自在,可是處境其實十分險惡,站在廟前,只是不走。歐陽鋒擡頭望天,說道:“天已大明瞭,走罷!”拉着黃蓉的手,走出廟門。黃蓉叫道:“柯大爺,記着我在你手掌裡寫的字。”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人已在數丈之外。柯鎮惡呆了良久,耳聽得烏鴉一羣羣的撲入古廟,啄食屍身,於是躍上屋頂,找到了鐵槍的槍桿。拄槍在廟頂呆立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這瞎子更到何處去安身?忽聽得羣鴉悲鳴,撲落落的不住從半空跌落,原來羣鴉食了楊康屍身之肉,相繼中毒而死,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縱下地來,綽槍北行。走到第三日上,忽聽空中雕唳,心想雙鵰既然在此,只怕靖兒亦在左近,當下在曠野中縱聲大呼:“靖兒,靖兒!”過不多時,果聽馬蹄聲響,郭靖騎了小紅馬奔來。他與柯鎮惡在混戰中失散,此時見師父無恙,欣喜不已,不等馬停,便急躍下馬,奔上來抱住,連叫:“大師父!”
柯鎮惡左右開弓,打了他兩記耳光。郭靖不敢閃避,愕然放開了手。柯鎮惡左手繼續撲打郭靖,右手卻連打自己耳光。這一來郭靖更是驚訝,叫道:“大師父,你怎麼了?”柯鎮惡罵道:“你是小胡塗,我是老胡塗!”他連打了十幾下,這才住手,兩人面頰都已紅腫。柯鎮惡破口將郭靖與自己痛罵半天,纔將古廟中的經歷一一說了出來。
郭靖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來真相如此,我當真是錯怪蓉兒了。”柯鎮惡喝道:“你說咱倆該不該死?”郭靖連聲稱是,又道:“是弟子該死。大師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你。”柯鎮惡怒道:“他媽的,我也該死!我眼睛瞎了,難道心裡也瞎了?”郭靖道:“咱們得趕緊想法子搭救蓉兒。”柯鎮惡道:“她爹呢?”郭靖道:“黃島主護送洪恩師到桃花島養傷去了。大師父,你說歐陽鋒把蓉兒帶到了哪裡?”柯鎮惡默然不語,過了一陣方道:“蓉兒給他捉了去,就算不死,也不知給他折磨成甚麼樣子。靖兒,你快去救她,我是要自殺謝她的了。”郭靖驚叫:“不行!你千萬別這麼想。”只是他素知師父性情剛愎,不聽人言,說死就死,義無反顧,於是道:“大師父,你到桃花島去報訊,待見到黃島主,請他急速來援,弟子實在不是歐陽鋒的對手。”
柯鎮惡一想不錯,持槍便行。郭靖戀戀不捨,跟在後面。柯鎮惡橫槍打去,罵道:“還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兒好好救回,我要了你的小命。”郭靖只得止步,眼望着師父的背影在東邊桑樹叢中消失,實不知到哪裡去找黃蓉,思索良久,策馬攜雕,尋路到鐵槍廟來。只見廟前廟後盡是死鴉,殿上只餘一攤白骨殘屍。郭靖雖恨楊康戕害師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筆勾消,念着結義一場,撿起骸骨到廟後葬了,拜了幾拜,祝道:“楊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須當佑我找到蓉兒,以補你生前之過。”此後郭靖一路打聽,找尋黃蓉的蹤跡。這一找就是半年,秋去冬來,冬盡春回,他策紅馬,攜雙鵰,到處探訪,問遍了丐幫、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黃蓉的音訊竟是半點俱無。想到這半年中黃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割,自是決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至汴梁,連完顏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幫羣丐聽得幫主有難,也是全幫出動尋訪。這一日郭靖來到歸雲莊,卻見莊子已燒成一片白地,不知陸乘風、陸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麼劫難。一日行至山東境內,但見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紛紛逃難,都說蒙古與金兵交戰,金兵潰敗,退下來的殘兵姦淫擄掠,無所不爲。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瘡痍滿目,心想兵兇戰危,最苦的還是百姓。
這天來到濟水畔山谷中的一個村莊,正想借個地方飲馬做飯,突然前面喧譁之聲大作,人喊馬嘶,數十名金兵衝進村來。兵士放火燒村,將衆百姓逼出屋來,見有年輕女子,一個個用繩縛了,其餘不問老幼,見人便砍。
郭靖見了大怒,縱馬上前,夾手將帶隊軍官手中大槍奪過,左手反掌揮出,正打在他太陽穴上。這些時日中他朝晚練功不輟,內力大進,這掌打去,那軍官登時雙睛突出而死。衆金兵齊聲呼喊,刀槍並舉,衝殺上來。小紅馬見遇戰陣,興高采烈,如飛般迎將上去。郭靖左手又奪過一柄大砍刀,右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術,大呼酣戰。
衆金兵見此人兇猛,敗軍之餘哪裡還有鬥志,轉過身來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飄出一面大旗,煙霧中一小隊蒙古兵急衝而至。金兵給蒙古兵殺得嚇破了膽,不敢迎戰,仗着人多,回頭又鬥郭靖,只盼奪路而逃。
郭靖惱恨金兵殘害百姓,縱馬搶先出村,一人單騎,神威凜凜的守在山谷隘口。十餘名金兵奮勇衝上,被他接連戳死數人。餘衆不敢上前,進又不得,退又不能,亂成一團。蒙古兵見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陣衝殺,將十幾名金兵盡數殲於村中。帶兵的百夫長正要詢問郭靖來歷,隊中一名什長識得郭靖,大叫:“金刀駙馬!”拜伏在地。百夫長聽得是大汗的駙馬爺,哪敢怠慢,急忙下馬行禮,命人快馬報了上去。
郭靖急傳號令,命蒙古兵急速撲滅村中各處火頭。衆百姓扶老攜幼,紛紛來謝。正亂間,村外蹄聲急響,無數軍馬涌至。衆百姓大驚,不由得面面相覷。只見一匹棗騮馬如風馳到,馬上一個少年將軍大叫:“郭靖安答在哪裡?”
郭靖見是拖雷,大喜叫道:“拖雷安答。”兩人奔近,抱在一起。雙鵰識得拖雷,上前挨挨擦擦,也是十分親熱。拖雷命一名千夫長率兵追擊金兵,下令在山坡上支起帳篷,與郭靖互道別來情事。拖雷說起北國軍務,郭靖才知別來年餘,成吉思汗馬不停蹄的東征西伐,拓地無數。朮赤、察合臺、窩闊臺、拖雷四、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都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現下拖雷與木華黎統兵攻打金國,出東數場大戰,將金兵打得潰不成軍。金國餘兵集於潼關,閉關而守,不敢出山東迎戰。郭靖在拖雷軍中住了數日,快馬傳來急訊,成吉思汗召集諸王衆將,大會漠北。拖雷與木華黎不敢怠慢,將令旗交了副將,連夜北上。郭靖想念母親,當下與拖雷同行。不一日來到斡難河畔,極目遠望,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之上,營帳一座連着一座,成千成萬的戰馬奔躍嘶叫,成千成萬的矛頭耀日生輝。千萬座灰色的營帳之中,聳立着一座黃綢大帳,營帳頂子以黃金鑄成,帳前高高懸着一枝九旄大纛。郭靖策馬立在沙岡之上,望着這赫赫兵威,心想金帳威震大漠,君臨絕域,想像成吉思汗在金帳中傳出號令,快馬一匹接着一匹,將號令送到萬里外的王子和大將手中,於是號角鳴響,草原上烽火瀰天,箭如蝗發,長刀閃動,煙塵中鐵蹄奔踐。他正想:“大汗要這許多土地百姓,不知有甚麼用?”忽見塵頭起處,一隊騎兵馳來相迎。拖雷、木華黎、郭靖三人進金帳謁見大汗,但見諸王諸將都已羣集在帳,排列兩旁。成吉思汗見三人到來,心中甚喜。拖雷與木華黎稟報了軍情。郭靖上前跪下請罪,說道:“大汗命我去割金國完顏洪烈的腦袋,但數次相見,都給他逃了,甘受大汗責罰。”成吉思汗笑道:“小鷹長大了,終有一天會抓到狐狸,我罰你作甚?你來得正好,我時時記着你。”當下與諸將共議伐金大計。木華黎進言:金國精兵堅守潼關,急切難下,上策莫如聯宋夾擊。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麼辦。”當下命人修下書信,遣使南下。大會至晚間始散。
郭靖辭出金帳,暮色蒼茫中正要去母親帳中,突然間身後伸過一雙手掌,掩向他眼睛。以他此時武功,哪能讓人在身後偷襲,側身正要將來人推開,鼻中已聞到一股香氣,又見那人是個女子,急忙縮手,叫道:“華箏妹子!”只見華箏似笑非笑的站在當地。
兩人睽別經年,此番重逢,只見她身材更高了些,在勁風茂草之中長身玉立,更顯得英姿颯爽。郭靖又叫了一聲:“妹子!”華箏喜極而涕,叫道:“你果然回來啦!”郭靖見她真情流露,心中也甚感動。一時間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過了良久,華箏道:“去看你媽去。你活着回來,你猜是我歡喜多些呢,還是你媽歡喜多些?”郭靖道:“我媽定然歡喜萬分。”華箏嗔道:“難道我就不歡喜了?”蒙古人性子直率,心中想到甚麼,口裡就說了出來。郭靖與南人相處年餘,多歷機巧,此時重回舊地,聽到華箏這般說話口氣,不禁深有親切之感。兩人手挽手的同到李萍帳中。郭靖母子相見,自有一番悲喜。又過數日,成吉思汗召見郭靖,說道:“你的所作所爲,我都已聽拖雷說了。你這孩子守信重義,我很歡喜。再過數日,我給你和我成親罷!”郭靖大吃一驚,心想:“蓉兒此時存亡未卜,我如何能揹她與別人結親?”但見成吉思汗儀容威嚴,滿心雖想抗命,卻是期期艾艾,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成吉思汗素知他樸實,只道他歡喜得傻了,當下賞了他一千戶奴隸,一百斤黃金,五百頭牛,二千頭羊,命他自去籌辦成親。華箏是成吉思汗的嫡生幼女,自小得父王鍾愛。此時蒙古國勢隆盛,成吉思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各族諸汗聽得大汗嫁女,自是紛紛來賀,珍貴禮物堆滿了數十座營帳。華箏公主喜上眉梢,郭靖卻是滿腹煩惱,一臉愁容。眼見喜期已在不遠,郭靖垂頭喪氣,不知如何是好。李萍見兒子神色有異,這天晚上在帳中問起。郭靖當下將黃蓉的種種情由,從頭細說了一遍。李萍聽了,半晌做聲不得。郭靖道:“媽,孩兒爲難之際,不知該怎麼辦纔是?”李萍道:“大汗對我們恩深義重,豈能相負?但那蓉兒,那蓉兒,唉,我雖未見過她,想來也是萬般的惹人愛憐。”郭靖忽道:“媽,若是我爹爹遇上此事,他該怎地?”李萍不料他突然有此怪問,呆了半晌,想起丈夫生平的性情,當即昂然說道:“你爹爹一生甘願自己受苦,決不肯有半點負人。”郭靖站起身來,凜然道:“孩兒雖未見過爹爹,但該學爹爹爲人。若是蓉兒平安,孩兒當守舊約,與華箏公主成親。倘若蓉兒有甚不測,孩兒是終身不娶的了。”
李萍心想:“當真如此,我郭氏宗嗣豈非由你而絕?但這孩子性兒與他爹爹一般,最是執拗不過,既經拿定了主意,旁人多說也是無用。”於是問道:“你如何去稟告大汗?”郭靖道:“我跟大汗也是說這幾句話。”李萍有心要成全兒子之義,說道:“好,此地也不能再留,你去謝過大汗,咱孃兒倆即日南歸。”郭靖點頭稱是。母子倆當晚收拾行李,除了隨身衣物和些少銀兩,其餘大汗所賜,盡數封在帳中。
郭靖收拾已畢,道:“我去別過公主。”李萍躊躇道:“這話如何說得出口?你悄悄走了就是,免她傷心。”郭靖道:“不,我要親口對她說。”出了營帳,徑往華箏所住的帳中而來。華箏公主與母親住在一個營帳之中,這幾日喜氣洋洋的正忙於籌辦婚事,忽聽郭靖在帳外叫喚,臉上一紅,叫了聲:“媽!”她母親笑道:“沒多幾天就成親啦,連一日不見也不成。好罷,你會會他去。”華箏微笑着出來,低聲叫道:“郭靖哥哥。”郭靖道:“妹子,我有話跟你說。”引着她向西走去。兩人走了數裡,離大營遠了,這纔在草地上坐下。華箏挨着郭靖身子,低聲道:“靖哥哥,我也正有話要跟你說。”郭靖微微一驚,道:“啊,你都知道了?”心想她知道了倒好,否則真不知如何啓齒。華箏道:“知道甚麼?我是要跟你說,我不是大汗的女兒。”郭靖奇道:“甚麼?”
華箏擡頭望着天邊初升的眉月,緩緩道:“我跟你成親之後,我就忘了是成吉思汗的女兒,我只是郭靖的妻子。你要打我罵我,你儘管打罵。別爲了想到我爹爹是大汗,你就委屈了自己。”郭靖胸口一酸,熱血上涌,道:“妹子,你待我真好,只可惜我配不上你。”華箏道:“甚麼配不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除了我爹爹,誰也及不上你。我的四位哥哥,連你的一半也沒有。”郭靖呆了半晌,自己明日一早就要離開蒙古南歸的事,這當兒再也說不出口。
華箏又道:“這幾天我真是高興啦。想到那時候我聽說你死了,真恨不得自己也死了方好。多虧拖雷哥哥從我手裡奪去了刀子,不然這會兒我怎麼還能嫁給你呢?郭靖哥哥,我若是不能做你妻子,我寧可不活着。”郭靖心想:“蓉兒不會跟我說這些話,不過兩人對我都是很好很好的。”想到黃蓉,不禁長長嘆了口氣。華箏奇道:“咦,你爲甚麼嘆氣?”郭靖遲疑道:“沒甚麼。”華箏道:“嗯,我大哥二哥不喜歡你,三哥四哥卻同你好。我在爹爹面前,就老說大哥二哥不好,說三哥四哥好,你不用愁。”郭靖道:“爲甚麼?”華箏很是得意,道:“我聽媽媽說,爹爹年紀老了,這些時在想立汗太子,你猜會立誰?”郭靖道:“自然是你大哥朮赤了。他年紀最長,功勞又最大。”華箏搖頭道:“我猜不會立大哥,多半是三哥,再不然就是四哥。”郭靖知道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精明能幹,二子察合臺勇悍善戰,兩人互不相下,素來爭競極烈。三子窩闊臺卻好飲愛獵,性情寬厚,他知將來父王死後,繼承大汗位子的不是大哥就是二哥,而父王在四個兒子之中,最寵愛的卻是幼弟拖雷,這大汗之位決計落不到自己身上,因此一向與人無爭,三個兄弟都跟他好。郭靖聽了華箏這話,難以相信,道:“難道憑你幾句話,大汗就換立了汗太子?”華箏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瞎猜。不過就算大哥還是二哥將來做大汗,你也不用擔心。他們若是難爲你,我跟他們動刀子拚命。”華箏自幼得成吉思汗寵愛,四個哥哥向來都讓她三分。郭靖知她說得出做得到,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華箏道:“是啊,哥哥們若是待咱們不好,咱倆就一起回南去。”郭靖衝口說出:“我正要跟你說,我要回南去。”
華箏一呆,道:“就只怕爹爹媽媽捨不得我。”郭靖道:“是我一個人……”華箏道:“嗯,我永遠聽你的話。你說回南,我總是跟你走。爹媽要是不許,咱們偷偷的走。”郭靖再也忍耐不住,跳起身來,叫道:“是我和媽媽兩個人回南邊去。”此言一出,一個站着,一個坐着,四目交視,突然都似泥塑木雕一般,華箏滿臉迷惘,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郭靖道:“妹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能跟你成親。”華箏急道:“我做錯了甚麼事嗎?你怪我沒爲你自殺,是不是?”郭靖叫道:“不,不,不是你不好。我不知道是誰錯了,想來想去,定然是我錯了。”當下將黃蓉與他之間的根由一事不隱的說了。待說到黃蓉被歐陽鋒擒去、自己尋她大半年不見諸般經過,華箏聽他說得動情,也不禁掉下淚來。郭靖道:“妹子,你忘了我罷,我非去找她不可。”華箏道:“你找到她之後,還來瞧我不瞧?”郭靖道:“若是她平安無恙,我定然北歸。若是你不嫌棄我,仍然要我,我就跟你成親,決無反悔。”華箏緩緩的道:“你不用這麼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着,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郭靖心情激動,說道:“是的,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是要去找她。找十年,找二十年,我總時時刻刻記得你在這草原上等我。”華箏躍起身來,投入他的懷裡,放聲大哭。郭靖輕輕抱着她,眼圈兒也自紅了。兩人相偎相倚,更不說話,均知事已如此,若再多言,徒惹傷心。
過了良久,只見四乘馬自西急奔而來,掠過兩人身旁,直向金帳馳去。一匹馬馳到離金帳數十丈時忽然撲地倒了,再也站不起來,顯是奔得筋疲力盡,脫力倒斃。乘者從地下翻身躍起,對地下死馬一眼也沒看,毫不停留的向金帳狂奔。只過得片刻,金帳中奔出十名號手,分站東南西北四方,嗚嗚嗚的吹了起來。郭靖知道這是成吉思汗召集諸將最緊急的號令,任他是王子愛將,若是大汗屈了十個手指還不趕到,立時斬首,決不寬赦,當即叫道:“大汗點將!”不及跟華箏多說,疾向金帳奔去,只聽得四方八面馬蹄急響。
郭靖奔到帳裡,成吉思汗剛屈到第三個手指,待他屈到第八根手指,所有王子大將全已到齊,只聽他大聲叫道:“那狗王摩訶末有這般快捷的王子麼?有這麼英勇的將軍麼?”諸王衆將齊聲叫道:“他沒有。”成吉思汗捶胸叫道:“你們瞧,這是我派到花剌子模去的使者的衛兵,那狗王摩訶末把我忠心的僕人怎麼了?”諸將順着大汗的手指瞧去,只見幾名蒙古人個個面目青腫,鬍子被燒得精光。鬍子是蒙古武士的尊嚴,只要被人一碰都是莫大侮辱,何況燒光?諸將見到,都大聲怒叫起來。成吉思汗叫道:“花剌子模雖然國大兵多,咱們難道便害怕了?咱們爲了一心攻打金狗,纔對他萬分容讓。朮赤我兒,你跟大夥兒說,摩訶末那狗王怎生對付咱們了。”朮赤走上一步,大聲道:“那年父王命孩兒征討該死的蔑兒乞惕人,得勝班師。那摩訶末狗王派了大軍,也來攻打蔑兒乞惕人。兩軍相通,孩兒命使者前去通好,說道父王願與花剌子模交。那紅鬍子狗王卻道:‘成吉思汗雖命你們不打我,真主卻命我打你們。’一場惡戰,咱們打了勝仗,但因敵人十倍於我,咱們半夜裡悄悄的退了兵。”
博爾忽說道:“雖然如此,大汗對這狗王仍是禮敬有加。咱們派去商隊,但貨物被狗王搶了,商人被狗王殺了。這次派使者去修好,那狗王聽了金狗王子完顏洪烈的唆使,把大汗的忠勇使者殺了,將使者的衛兵殺了一半,另一半燒了鬍子趕回來。”郭靖聽到完顏洪烈的名字,心中一凜,問道:“完顏洪烈在花剌子模麼?”一個被燒了鬍子的使者護衛道:“我認得他,他就坐在狗王的旁邊,不住跟狗王低聲說話。”成吉思汗叫道:“金狗聯了花剌子模,要兩邊夾擊我們,咱們害怕了麼?”衆將齊聲叫道:“咱們大汗天下無敵。你領我們去打花剌子模,去攻破他們的城池,燒光他們的房屋,殺光他們的男人,擄走他們的女人牲口!”成吉思汗叫道:“要捉住摩訶末,要捉住完顏洪烈。”衆將齊聲吶喊,帳幕中的燭火被喊聲震得搖晃不已。成吉思汗拔出佩刀,在面前虛砍一刀,奔出帳去,躍上馬背。諸將蜂涌出帳,上馬跟在後面。成吉思汗縱馬奔了數裡,馳上一個山岡。諸將知他要獨自沉思,都留在岡下,繞着山岡圍成圈子。成吉思汗見郭靖在旁不遠,叫道:“孩子,你來。”郭靖馳馬上岡。成吉思汗望着草原上軍營中繁星般的火堆,揚鞭道:“孩子,那日咱們給桑昆和札木合圍在山上,我跟你說過幾句說,你還記得麼?”郭靖道:“記得。大汗說,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只要大家不再自相殘殺,聯在一起,咱們能叫全世界都做蒙古人的牧場。”成吉思汗揮動馬鞭,吧的一聲,在空中擊了一鞭,叫道:“不錯,現今蒙古人聯在一起了,咱們捉那完顏洪烈去。”郭靖本已決定次日南歸,忽然遇上此事,殺父之仇如何不報,又想起自己母子受大汗厚遇,正好爲他出力,以報恩德,當下叫道:“咱們這次定要捉住完顏洪烈這狗賊。”成吉思汗道:“那花剌子模號稱有精兵百萬,我瞧六七十萬總是有的。咱們卻只有二十萬兵,還得留下幾萬打金狗。十五萬人敵他七十萬,你說能勝麼?”郭靖於戰陣攻伐之事全然不懂,但年少氣盛,向來不避艱難,聽大汗如此相詢,昂然說道:“能勝!”成吉思汗叫道:“定然能勝。那天我說過要當你是親生兒子一般相待,鐵木真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記。你隨我西征,捉了摩訶末和完顏洪烈,再回來和我女兒成親。”此言正合郭靖心意,當即連聲答應。成吉思汗縱馬下岡,叫道:“點兵!”親兵吹起號角,成吉思汗急馳而回。沿途只見人影閃動,戰馬奔騰,卻不聞半點人聲。待他到得金帳之前,三個萬人隊早已整整齊齊的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長刀,遍野閃耀銀光。成吉思汗進入金帳,召來,命他修寫戰書。那書記在一大張羊皮紙上寫了長長一大篇,跪在地下朗誦給大汗聽:“上天立朕爲各族大汗,拓地萬里,滅國無數,自古德業之隆,未有如朕者。朕雷霆一擊,汝能當乎?汝國祚存亡,決於今日,務須三思,若不輸誠納款,行見蒙古大軍……”成吉思汗越聽越怒,飛起一腳,將那白鬍子書記踢了個筋斗,罵道:“你跟誰寫信?成吉思汗跟這狗王用得着這麼羅唆?”提起馬鞭,夾頭夾腦劈了他十幾鞭,叫道:“你聽着,我怎麼念,你就怎麼寫。”那書記戰戰兢兢的爬起來,換了一張羊皮紙,跪在地下,望着大汗的口脣。
成吉思汗從揭開着的帳門望出去,向着帳外三萬精騎出了一會神,低沉着聲音道:“這麼寫,只要六個字。”頓了一頓,大聲道:“你要戰,便作戰!”
那書記吃了一驚,心想這牒文太也不成體統,但頭臉上吃了這許多鞭子,兀自熱辣辣的作痛,如何敢多說一句,當下依言在牒文上大大的寫了這六個字。成吉思汗道:“蓋上金印,即速送去。”木華黎上來蓋了印,派一名千夫長領兵送去。諸將得悉大汗牒文中只寫了這六個字,都是意氣奮揚,耳聽得信使的蹄聲在草原上逐漸遠去,突然不約而同的叫道:“你要戰,便作戰!”帳外三萬兵士跟聲呼叫:“嗬呼,嗬呼!”這是蒙古騎兵衝鋒接戰時慣常的吶喊。戰馬聽到主人呼喊,跟着嘶鳴起來。剎時間草原上聲震天地,似乎正經歷着一場大戰。成吉思汗遣退諸將士兵,獨自坐在黃金椅上出神。這張椅子是攻破金國中都時搶來的,椅背上鑄着盤龍搶珠,兩個把手上各雕有一隻猛虎,原是金國皇帝的寶座。成吉思汗支頤沉思,想到自己多苦多難的年輕日子,想到母親、妻子、四個兒子和愛女,想到無數美麗的妃子,想到百戰百勝的軍隊,無邊無際的帝國,以及即將面臨的強敵。
他年紀雖老,耳朵卻仍是極爲靈敏,忽聽得遠處一匹戰馬悲鳴了幾聲,突無聲息。他知道是一匹老馬患了不治之症,主人不忍它纏綿痛苦,一刀殺了。他突然想起:“我年紀也老了,這次出征,能活着回來嗎?要是我在戰場上送命,四個兒子爭做大汗,豈不吵得天翻地覆?唉,難道我就不能始終不死麼?”任你是戰無不勝、無所畏懼的大英雄,待得精力漸衰,想到這個“死”字,心中總也不禁有慄慄之感。他想:“聽說南邊有一班人叫做‘道士’,能教人成仙,長生不老,到底是不是真的?”手掌擊了兩下,召來一名箭筒衛士,命傳郭靖入帳。須臾郭靖到來,成吉思汗問起此事。郭靖道:“長生成仙,孩兒不知真假,若說練氣吐納,延年益壽,那確是有的。”成吉思汗大喜,說道:“你識得有這等人麼?快去找一個來見我。”郭靖道:“這等有道之士,隨便徵召,他是決計不來的。”成吉思汗道:“不錯,我派一個大官,去禮聘他北來。你說該去請誰?”郭靖心想:“天下玄門正宗,自是全真派。全真六子中丘道長武功最高,又最喜事,或許請得他動。”當下說了長春子丘處機的名字。成吉思汗大喜,當即召書記進來,將情由說了,命他草詔。那書記適才吃了他一頓打,想了良久,寫詔道:“朕有事,便即來。”學着大汗的體裁,詔書上也只有六字,自以爲這一次定然稱旨。哪知成吉思汗一聽大怒,揮鞭又打,罵道:“我跟狗王這生說,對有道之士也是這生說麼?要寫長的,寫得謙恭有禮。”那書記伏在地下,草詔道:“天厭中原驕華大極之性,朕局北野嗜慾莫生之情,反樸還淳,去奢從儉。每一衣一食,與牛豎馬圉共弊同饗。視民如赤子,養士如兄弟,謀素和,恩素畜。練萬衆以身人之先,臨百陣無念我之後,七載之中成大業,六合之內爲一統。非朕之行有德,蓋金之政無恆,是以受天之佑,獲承至尊。南連趙宋,北接回紇,東夏西夷,悉稱臣佐。念我單于國千載百世之來,未之有也。然而任大守重,治平猶懼有缺。且夫刳舟剡楫,將欲濟江河也。聘賢選佐,將以安天下也。朕踐祚已來,勤心庶政,而三九之位,未見其人。訪聞丘師先生,體真履規,博物洽聞,探頤窮理,道衝德著,懷古君子之肅風,抱真上人之雅操,久棲巖谷,藏身隱形。闡祖宗之遺化,坐致有道之士,雲集仙徑,莫可稱數。自干戈而後,伏知先生猶隱山東舊境,朕心仰懷無已。”那書記寫到這裡,擡頭問道:“夠長了麼?”成吉思汗笑道:“這麼一大橛,夠啦。你再寫我派漢人大官劉仲祿去迎接他,請他一定要來。”那書記又寫道:“豈不聞渭水同車,茅蘆三顧之事?奈何山川懸闊,有失躬迎之禮。朕但避位側身,齋戒沐浴,選差近侍官劉仲祿,備輕騎素車,不遠千里,謹邀先生暫屈仙步,不以沙漠悠遠爲念,或以憂民當世之務,或以恤朕保身之術。朕親侍仙座,欽惟先生將咳唾之餘,但授一言,斯可矣。今者,聊發朕之微意萬一,明於詔章,誠望先生既著大道之端,要善無不應,亦豈違衆生之願哉?故茲詔示,惟宜知悉。”成吉思汗道:“好,就是這樣。”賞了那書記五兩黃金,又命郭靖親筆寫了一信,務懇丘處機就道,即日派劉仲祿奉詔南行。
(按:成吉思汗徵請丘處機之詔書,系根據史書所載原文。)
次日,成吉思汗大會諸將,計議西征,會中封郭靖爲“那顏”,命他統率一個萬人隊。“那顏”是蒙古最高的官銜,非親貴大將,不能當此稱號。
此時郭靖武功大進,但說到行軍打仗,卻是毫不通曉,只得向哲別、速不臺等大將請教。但他資質本就魯鈍,戰陣之事又是變化多端,一時三刻之間哪能學會?眼見衆大將點兵備糧,選馬揀械,人人忙碌。十五萬大軍西征,遠涉苦寒不毛之地,這番籌劃的功夫卻也非同小可。此等事務他全不通曉,只得吩咐手下十名千夫長分頭辦理。哲別與拖雷二人又時時提示指點。過得月餘,越想越是不妥,自知拙於用智使計,攻打敵軍百萬之師,降龍十八掌與《九陰真經》可全然用不上,只要一個號令不善,立時敗軍覆師,不但損折成吉思汗威名,而且枉自送了這一萬人的性命。這一日正想去向大汗辭官,甘願做個小兵,臨敵之際只單騎陷陣殺將便是,忽然親兵報道,帳外有一千多名漢人求見。
郭靖大喜,心道:“丘道長來得好快。”急忙迎出帳去,只見草原上站着一羣人,都是化子裝束,心中一怔。三個人搶上來躬身行禮,原來是丐幫的魯有腳與簡、樑兩個長老。郭靖急問:“你們得知了黃蓉姑娘的訊息麼?”魯有腳道:“小人等到處訪尋,未得幫主音訊,聽說官人領軍西征,特來相助。”郭靖大爲奇怪,問道:“你們怎地得知?”魯有腳道:“大汗派人去徵召丘處機丘道長,我幫自全真教處得獲官人消息。”郭靖呆了半晌,望着南邊天上悠悠白雲,心想:“丐幫幫衆遍於天下,連他們也不知蓉兒下落,只怕是凶多吉少。”言念及此,眼圈兒不禁紅了,當下命親兵安頓了幫衆,自去稟報大汗。成吉思汗道:“好,都編在你麾下就是。”郭靖說起辭官之事,成吉思汗怒道:“是誰生下來就會打仗的?不會嘛,打得幾仗也就會了。你從小跟着我長大,怕甚麼帶兵打仗?成吉思汗的女婿豈有不會打仗的?”
郭靖不敢再說,回到帳中,只是煩惱。魯有腳問知此事,勸慰了幾句。到了傍晚,魯有腳進帳說道:“早知如此,小人從南邊帶部《孫子兵法》,或是《太公韜略》來,那就好了。”這一言提醒了郭靖,猛然想起自己身邊有一部《武穆遺書》,此是軍陣要訣,怎地忘了?當即從衣囊中取將出來,挑燈夜讀,直讀到次日午間,方始微有倦意。
這書中諸凡定謀、審事、攻伐、守禦、練卒、使將、佈陣、野戰,以及動靜安危之勢,用正出奇之道,無不詳加闡述。當日郭靖在沅江舟中匆匆翻閱,全未留心,此刻當用之際,只覺無一非至理名言。
書中有些處所看不明白,便將魯有腳請來,向他請教。魯有腳道:“小人一時不明,待下去想想。”他只出帳片刻,立刻回來解釋得清清楚楚。郭靖大喜,繼續向他請教。但說也奇怪,魯有腳當面總是回答不出,只要出去思索一會,便即心思機敏,疑難立解。郭靖初時也不在意,但一連數日,每次均是如此,不禁奇怪起來。
這日晚間,郭靖拿書上一字問他。魯有腳只說記不起了,須得出去想想。郭靖心道:“書上疑難,你慢侵的想也就罷了。一個字若是不識,豈難道想想就會識得的?”他雖身爲大將,究屬年輕,童心猶盛,等魯有腳一出帳,立即從帳後鑽了出去,伏在草長之中,要瞧他到底鬧的是甚麼玄虛。只見他匆匆走進一個小小營帳,不久便即回出。郭靖急忙回帳。魯有腳跟着進來,說道:“小人想着了。”接着說了那字的音義。郭靖笑道:“魯長老,你既另有師傅,何不請來見我?”魯有腳一怔,說道:“沒有啊。”郭靖握了他手掌,笑道:“咱們出去瞧瞧。”說着拉了他出帳,向那小帳走去。小帳前有兩名丐幫的幫衆守着,見郭靖走來,同時咳嗽了一聲。郭靖聽到咳聲,忙撇下魯有腳,急步往小帳奔去。一掀開帳幕,只見後帳來回抖動,顯是剛纔有人出去。郭靖搶步上前,掀開後帳,但見一片長草,卻無人影,不禁呆在當地,做聲不得。郭靖回身向魯有腳詢問,他說這營帳是他的居所,並無旁人在內。郭靖不得要領,再問他《武穆遺書》上的疑難,魯有腳卻直到第二日上方始回覆。郭靖心知這帳中人對己並無惡意,只是不願相見,料來必是江湖上的一位高人,也就不便強人所難,當下將這事擱在一邊。
他晚上研讀兵書,日間就依書上之法操練士卒。蒙古騎兵素習野戰,對這列陣爲戰之法深感不慣,但主帥有令,不敢違背,只得依法操練。又過月餘,成吉思汗兵糧俱備,而郭靖所統的萬人隊,也已將天覆、地載、風揚、雲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八個陣勢演習純熟。這八陣原爲諸葛亮依據古法而創,傳到岳飛手裡,又加多了若干變化。岳飛少年時只喜野戰,上司宗澤說道:“爾勇智才藝,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計。”因授以佈陣之法。岳飛說道:“陣而後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澤對他的話也頗爲首肯。但岳飛後來征伐既多,也知執泥舊法固然不可,但以陣法教將練卒,再施之於戰場,亦大有制勝克敵之功。這番經過也都記在《武穆遺書》之中。這日天高氣爽,長空萬里,一碧如洗。蒙古十五個萬人隊一列列的排在大草原之上。成吉思汗祭過天地,誓師出征,對諸王諸將道:“石頭無皮,人命有盡。我頭髮鬍子都白了,這次出征,未必能活着回來。我的妃子也於昨晚跟我提起,我想着不錯,今日我要立一個兒子,在我死後高舉我的大纛。”開國諸將隨着成吉思汗東征西討,到這時身經百戰,盡已白髮蒼蒼,聽到大汗忽要立後,都不禁又驚又喜,一齊望着他的臉,靜候他說出繼承者的名字。
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是我的長子,你說我該當立誰?”朮赤心裡一跳,他精明幹練,立功最多,又是長子,向來便以爲父王死後自然由他繼位,這時大汗忽然相問,卻不知如何回答纔好。成吉思汗的次子察合臺性如烈火,與大哥向來不睦,聽父王問他,叫了起來:“要朮赤說話,要派他作甚?我們能讓這蔑兒乞惕的雜種管轄麼?”原來成吉思汗初起時兵力微弱,妻子曾被仇敵蔑兒乞惕人擄去,數年後待得奪回,已然生了朮赤,只是成吉思汗並不以此爲嫌,對朮赤自來視作親子。朮赤聽兄弟如此辱罵,哪裡忍耐得住,撲上前去,抓住察合臺胸口衣襟,叫道:“父王並不將我當作外人,你卻如此辱我!你有甚麼本事強過我?你只是暴躁傲慢而已。咱倆這就出去比個輸贏。要是我射箭輸給你,我將大姆指割掉。要是我比武輸給你,我就倒在地上永遠不起來!”轉頭向成吉思汗道:“請父王降旨!”兩兄弟互扭衣襟,當場就要拚鬥。衆將紛紛上前勸解,博爾術拉住朮赤的手,木華黎拉着察合臺的手。成吉思汗想起少年之時數爲仇敵所窘,連妻子也不能保,以致引起今日紛爭,不禁默然。衆將都責備察合臺不該提起往事,傷了父母之心。成吉思汗道:“兩人都放手。朮赤是我長子,我向來愛他重他,以後誰也不許再說。”察合臺放開了朮赤,說道:“朮赤的本事高強,誰都知道。但他不及三弟窩闊臺仁慈,我推舉窩闊臺。”成吉思汗道:“朮赤,你怎麼說?”朮赤見此情形,心知汗位無望,他與三弟向來和好,又知他爲人仁愛,日後不會相害,於是道:“很好,我也推舉窩闊臺。”四王子拖雷更無異言。窩闊臺推辭不就。成吉思汗道:“你不用推讓,打仗你不如你大哥二哥,但你待人親厚,將來做了大汗,諸王諸將不會自相紛爭殘殺。咱們蒙古人只要自己不打自己,天下無敵,還有甚麼好擔心的?”當日成吉思汗大宴諸將,慶祝新立太子。
衆將士直飲至深夜方散。郭靖回營時已微有酒意,正要解衣安寢,一名親兵突然匆匆進帳,報道:“駙馬爺,不好啦,大王子、二王子喝醉了酒,各自帶了兵廝殺去啦。”郭靖吃了一驚,道:“快報大汗。”那親兵道:“大汗醉了,叫不醒他。”郭靖知道術赤和察合臺各有親信,麾下都是精兵猛將,若是相互廝殺起來,蒙古軍力非大傷元氣不可,但日間兩人在大汗之前尚且毆鬥,此時又各醉了,自己去勸,如何拆解得開。一時徬徨無計,在帳中走來走去,以手擊額,自言自語:“若是蓉兒在此,必能教我一個計策。”只聽得遠處吶喊聲起,兩軍就要對殺,郭靖更是焦急,忽見魯有腳奔進帳來,遞上一張紙條,上寫:“以蛇蟠陣阻隔兩軍,用虎翼陣圍擒不服者。”這些日子來,郭靖已將一部《武穆遺書》讀得滾瓜爛熟,斗然間見了這兩行字,頓時醒悟,叫道:“怎地我如此愚拙,竟然計不及此,讀了兵書何用?”當即命軍中傳下令去。蒙古軍令嚴整,衆將士雖已多半飲醉,但一聞號令,立即被甲上馬,片刻之間,已整整齊齊的列成陣勢。
郭靖令中軍點鼓三通,號角聲響,前陣發喊,向東北方衝去。馳出數裡,哨探報道,大王子和二王子的親軍兩陣對圓,已在廝殺,只聽嗬呼、嗬呼之聲已然響起。郭靖心中焦急:“只怕我來遲了一步,這場大禍終於阻止不了。”忙揮手發令,萬人隊的右後天軸三隊衝上前去,右後地軸三隊列後爲尾,右後天衝,右後地衝,西北風,東北風各隊居右列陣,左軍相應各隊居左,隨着郭靖軍中大纛,布成蛇蟠之陣,向前猛衝過去。朮赤與察合臺屬下各有二萬餘人,正手舞長刀接戰,郭靖這蛇蟠陣突然自中間疾馳而至,軍容嚴整。兩軍一怔之下,微見散亂。只聽得察合臺揚聲大呼:“是誰?是誰?是助我呢,還是來助朮赤那雜種?”郭靖不理,令旗揮動,各隊旋轉,蛇蟠陣登時化爲虎翼陣,陣面向左,右前天衝四隊居爲前首,其餘各隊從察合臺軍兩側包抄了上來,只左天前衝二隊向着朮赤軍,守住陣腳。察合臺這時已看清楚是郭靖旗號,高聲怒罵:“我早知賊南蠻不是好人。”下令向郭靖軍衝殺。但那虎翼陣變化精微,兩翼威力極盛,乃當年韓信在垓下大破項羽時所創。兵法雲:“十則圍之。”本來須有十倍兵力,方能包圍敵軍,但此陣極盡變幻,竟能以少圍多。察合臺的部衆見郭靖一小隊一小隊的縱橫來去,不知有多少人馬,心中各存疑懼。片刻之間,察合臺的二萬餘人已被割裂阻隔,左右不能相救。他們與朮赤軍相戰之時,鬥志原本極弱,一來對手都是族人,大半交好相識,二來又怕大汗責罵,這時被郭靖軍衝得亂成一團,更是無心拚鬥,只聽得郭靖中軍大聲叫道:“咱們都是蒙古兄弟,不許自相殘殺。快拋下刀槍弓箭,免得大汗責打斬首。”衆將士正合心意,紛紛下馬,投棄武器。察合臺領着千餘親信,向郭靖中軍猛衝,只聽三聲鑼響,八隊兵馬從八方圍到,零時地下盡都布了絆馬索,千餘人一一跌下馬來。那八隊人四五人服侍一個,將察合臺的親信掀在地下,都用繩索反手縛了。
朮赤見郭靖揮軍擊潰了察合臺,不由得又驚又喜,正要上前敘話,突聽號角聲響,郭靖前隊變後隊,後隊變前隊,四下裡圍了上來。朮赤久經陣戰,但見了這等陣仗,也是驚疑不已,急忙喝令拒戰,卻見郭靖的萬人隊分作十二小隊,不向前衝,反向後卻。朮赤更是奇怪,哪知道這十二隊分爲大黑子、破敵醜、左突寅、青蛇卯、摧兇辰、前衝巳、大赤午、先鋒未、右擊申、白雲酉、決勝戌、後衛亥,按着十二時辰,奇正互變,奔馳來去。十二隊陣法倒轉,或右軍左衝,或左軍右擊,一番衝擊,朮赤軍立時散亂。不到一頓飯工夫,朮赤也是軍潰被擒。朮赤想起初遇郭靖時曾將他鞭得死去活來,察合臺想起當時曾嗾使猛犬咬他,都怕他乘機報復,驚嚇之下,酒都醒了,又怕父王重責,心中均悔恨不已。
郭靖擒了兩人,心想自己究是外人,做下了這件大事,也不知是禍是福,正要去和窩闊臺、拖雷協議,突聽號角大鳴,火光中大汗的九旄大纛遠遠馳來。
成吉思汗酒醒後得報二子統兵拚殺,驚怒交迸之下,不及穿衣披甲,散着頭髮急來阻止。馳到臨近,只見兩軍將士一排排坐在地下,郭靖的騎軍監視在側,又見二子雖然騎在馬上,每人都被八名武士執刀圍住,不禁大奇。郭靖上前拜伏在地,稟明原由。成吉思汗見一場大禍竟被他消弭於無形,欣喜不已。他趕來之時,心想兩子所統蒙古精兵自相殘殺,必已死傷慘重,兩個兒子說不定都已屍橫就地,豈知兩子無恙,三軍俱都完好,實是喜出望外。當即大集諸將,把朮赤與察合臺狠狠責罵了一頓,重賞郭靖和他屬下將士,對郭靖道:“你還說不會帶兵打仗?這一仗的功勞,可比打下金國的中都還大。敵人的城池今天打不下,明天還可再打。我的兒子和精兵若是死了,怎麼還活得轉來?”郭靖將所得的金銀牲口都分給了士卒,一軍之中,歡聲雷動。諸將見郭靖立了大功,都到他營中賀喜。郭靖送了來客後,取出魯有腳交來的字條細看,見字跡扭曲,甚是拙劣,多半確是魯有腳所寫,但又起疑心:“蛇蟠、虎翼兩陣,我雖用以教練士卒,卻未和魯長老說起過陣勢的名字,我向他請教兵書上的疑難,也沒和這幾個陣勢是有關的。他怎知有此兩陣?難道是偷讀了我的兵書?”當下將魯有腳請到帳中,說道:“魯長老,這兵書你若愛看,我借給你就是。”魯有腳笑道:“窮叫化這一輩子是決計不會做將軍的,帶領些小叫化也不用講兵法,兵書讀了無用。”郭靖指着字條道:“你怎知蛇蟠、虎翼之陣?”魯有腳道:“官人曾與小人說過,怎地忘了?”郭靖知他所言不實,越想越是奇怪,始終不明他隱着何事。次日成吉思汗升帳點將。前軍先鋒由察合臺、窩闊臺統領;左軍由朮赤統領;右軍由郭靖統領。前、左、右三軍各是三個萬人隊。成吉思汗帶同拖雷,自將主軍六個萬人隊隨後應援。每名軍士都攜馬數匹,交替乘坐,以節馬力,將官攜馬更多。十五個萬人隊,馬匹將近百萬。
號角齊鳴,鼓聲雷動,先鋒前軍三萬,士壯馬騰,浩浩蕩蕩的向西進發。大軍漸行漸遠,入花剌子模境後,一路勢如破竹。摩訶末兵力雖衆,卻遠不是蒙古軍的敵手。郭靖攻城殺敵,也立了不少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