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崖頂疑陣

帳中六怪低聲計議。韓小瑩道:“那人傳授靖兒的是上乘內功,自然不是惡意。”全金髮道:“他爲甚麼不讓咱們知道?又幹麼不對靖兒明言這是內功?”朱聰道:“只怕是咱們相識之人。”韓小瑩道:“相識之人?那麼不是,就是對頭了。”全金髮沉吟道:“咱們交好的朋友之中,可沒一個有這般高明的功夫。”韓小瑩道:“要是對頭,幹麼來教靖兒功夫?”柯鎮惡冷冷的道:“焉知他不是安排着陰謀毒計。”衆人心中都是一凜。朱聰道:“今晚我和六弟悄悄躡着靖兒,去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五怪點頭稱是。

等到天黑,朱聰與全金髮伏在郭靖母子的蒙古包外,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郭靖說道:“媽,我去啦!”便從蒙古包中出來。兩人悄悄跟在後面,見他腳步好快,片刻間已奔出老遠,好在草原之上並無他物遮蔽,相隔雖遠,仍可見到。兩人加緊腳步跟隨,只見他奔到懸崖之下,仍不停步,徑自爬了上去。這時郭靖輕身功夫大進,這懸崖又是晚晚爬慣了的,已不須那道人援引,眼見他漸爬漸高,上了崖頂。朱聰和全金髮更加驚訝,良久作聲不得。過了一會,柯鎮惡等四人也跟着到了。他們怕遇上強敵,身邊都帶了兵刃暗器。朱聰說道郭靖已上了崖頂,韓小瑩擡頭仰望,見高崖小半截沒在雲霧之中,不覺心中一寒,說道:“咱們可爬不上。”柯鎮惡道:“大家在樹叢裡伏下,等他們下來。”各人依言埋伏。韓小瑩想起十年前夜鬥黑風雙煞,七兄妹埋伏待敵,其時寒風侵膚,冷月窺人,四下裡黃沙莽莽,荒山寂寂,萬籟俱靜之中,遠處偶爾傳來幾下馬嘶,此情此景,宛若今宵,只是自那一晚後,張阿生那張老是嘻嘻傻笑的肥臉,卻再也見不到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崖頂始終沒有動靜,直等到雲消日出,天色大明,還是不見郭靖和傳他內功的奇人下來,又等了一個時辰,仍舊不見人影。極目上望,崖頂空蕩蕩的不似有人。朱聰道:“六弟,咱們上去探探。”韓寶駒道:“能上去麼?”朱聰道:“不一定,試一試再說。”

他奔回帳去,拿了兩條長索,兩柄斧頭,數十枚巨釘,和全金髮一路鑿洞打釘,互相牽引,仗着輕身功夫了得,雖是累出了一身大汗,終於上了崖頂,翻身上崖,兩人同時驚呼,臉色大變。但見崖頂的一塊巨石之旁,整整齊齊的堆着九個白骨骷髏頭,下五中三頂一,就和當日黑風雙煞在荒山上所擺的一模一樣。再瞧那些骷髏,每個又都是腦門上五個指孔。只是指孔有如刀剜,孔旁全無細碎裂紋。比之昔年,那人指力顯已大進。兩人心中怦怦亂跳,提心吊膽的在崖頂巡視一週,卻不見有何異狀,當即縋下崖來。

韓寶駒等見兩人神色大異,忙問端的。朱聰道:“梅超風!”四人大吃一驚,韓小瑩急道:“靖兒呢?”全金髮道:“他們從另一邊下去了。”當下把崖頂所見說了。

柯鎮惡嘆道:“咱們一十八年辛苦,想不到竟是養虎貽患。”韓小瑩道:“靖兒忠厚老實,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柯鎮惡冷笑道:“忠厚老實?他怎地跟那妖婦練了兩年武功,卻不透露半點口風。”韓小瑩默然,心中一片混亂。韓寶駒道:“莫非那妖婦眼睛盲了,因此要借靖兒之手加害咱們?”朱聰道:“必是如此。”韓小瑩道:“就算靖兒存心不良,他也不能裝假裝得這樣像。”全金髮道:“或許妖婦覺得時機未至,尚未將陰謀對他說知。”韓寶駒道:“靖兒輕功雖高,內功也有了根底,但講到武藝,跟咱們還差得遠。那妖婦幹麼不教他?”柯鎮惡道:“那妖婦只不過是借刀殺人,她對靖兒難道還能安甚麼好心?她丈夫不是死在靖兒手裡的嗎?”朱聰明道:“對啦,對啦!她也要咱們個個死在靖兒手下,那時她再下手殺了靖兒,這纔算是真正報了大仇。”五人均覺有理,無不慄然。柯鎮惡將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低沉了聲音道:“咱們現下回去,只作不知,待靖兒回來,先把他廢了。那妖婦必來找他,就算她功力已非昔比,但眼睛不便,咱六人也必應付得了。”韓小瑩驚道:“把靖兒廢了?那麼比武之約怎樣?”

柯鎮惡冷冷的道:“性命要緊呢,還是比武要緊?”衆人默然不語。南希仁忽道:“不能!”韓寶駒道:“不能甚麼?”南希仁道:“不能廢了。”韓寶駒道:“不能將靖兒廢了?”南希仁點了點頭。韓小瑩道:“我和四哥意思一樣,總得先仔細問個水落石出,再作道理。”全金髮道:“這事非同小可。要是咱們一念之仁,稍有猶豫,給他泄露了機密,那怎麼辦?”朱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咱們要對付的是妖婦梅超風,可不是旁人。”柯鎮惡道:“三弟你說怎樣?“

韓寶駒心中模棱兩可,決斷不下,見七妹淚光瑩瑩,神色可憐,就道:“我在四弟一面。要殺靖兒,我終究下不了手。”這時六人中三人主張對郭靖下殺手,三人主張持重。朱聰嘆道:“要是五弟還在,咱們就分得出哪一邊多,哪一邊少。”韓小瑩聽他提到張阿生,心中一酸,忍住眼淚,說道:“五哥之仇,豈能不報?咱們聽大哥吩咐罷!”柯鎮惡道:“好,回去。”六人回到帳中,個個思潮起伏,心緒不寧。柯鎮惡道:“待他來時,二弟與六弟擋住退路,我來下手。”那晚郭靖爬上崖去,那道人已在崖頂等著,見他上來,便向巨石旁一指,悄聲道:“你瞧!”郭靖走近一看,月光下見是九個骷髏頭,嚇了一跳,顫聲道:“黑風雙煞又……又來了。”那道人奇道:“你也知道黑風雙煞?”郭靖將當年荒山夜鬥、五師父喪命,以及自己無意中刺死陳玄風的事說了一遍。述說這段往事時,想到昔日荒山夜鬥雙屍的諸般情狀,心中不寒自慄,語音不斷髮顫。刺死陳玄風之時,他年紀尚極幼小,但那晚的情景實在太過可怖,已深深印入小小的腦海之中。那道人嘆道:“那銅屍無惡不作,卻原來已死在你手!”郭靖道:“我六位師父時時提起黑風雙煞,三師父與七師父料想鐵屍已經死了,大師父卻總是說:‘未必,未必!’這九個骷髏頭是今天擺在這兒的,那麼鐵屍果然沒……沒死!”說到這句話,忍不住打個寒噤,問道:“你見到她了嗎?”那道人道:“我也剛來了不多一會,一上來就見到這堆東西。這麼說來,那鐵屍定是衝着你六位師父和你來啦。”郭靖道:“她雙眼已給大師父打瞎了,咱們不怕她。”那道人拿起一顆骷髏骨,細細摸了一遍,搖頭道:“這人武功當真厲害之極,只怕你六位師父不是她的敵手,再加上我,也勝不了。”郭靖聽他說得鄭重,心下驚疑,道:“十年前惡鬥時,她眼睛不盲,還敵不過我七位恩師,現下咱們有八個人。你……你當然幫我們的,是不是?”那道人出了一會神,道:“先前我已琢磨了半晌,猜想不透她手指之力怎會如此了得。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她既敢前來尋仇,必是有恃無恐。”郭靖道:“她幹麼把骷髏頭擺在這裡?豈不是讓咱們知道之後有了防備?”那道人道:“料想這是練九陰白骨爪的規矩。多半她想這懸崖高險難上,必定無人到來,哪知陰差陽錯,竟教咱們撞見了。”郭靖生怕梅超風這時已找上了六位師父,道:“我這就下去稟告師父。”那道人道:“好。你說有個好朋友要你傳話,最好是避她一避,再想善策,犯不着跟她硬拚。”郭靖答應了,正要溜下崖去,那道人忽然伸臂在他腰裡一抱,縱身而起,輕輕落在一塊大岩石之後,蹲低了身子。郭靖待要發問,嘴巴已被按住,當下伏在地上,不敢作聲,從石後露出一對眼睛,注目凝視。

過不多時,懸崖背後一條黑影騰躍而上,月光下長髮飛舞,正是鐵屍梅超風。那崖背比崖前更加陡峭,想來她目不見物,分不出兩者的難易。幸而如此,否則江南六怪此時都守在崖前,要是她從正面上來,雙方一動上手,只怕六怪之中已有人遭到她的毒手了。

梅超風斗然間轉過身子,郭靖嚇得忙縮頭巖下,過得片刻,纔想起她雙目已盲,又悄悄探出頭來,只見她盤膝坐在自己平素打坐的大石上,做起吐納功夫來。郭靖恍然大悟,才知這呼吸運氣,果然便是修習內功,心中對那道人暗暗感激不已。過了一陣,忽聽得梅超風全身發出格格之聲,初時甚爲緩慢,後來越來越密,猶如大鍋沙炒豆,豆子熟時紛紛爆裂一般。聽聲音是發自人身關節,但她身子紋絲不動,全身關節竟能自行作響,郭靖雖不知這是上乘奇門內功,但也覺得此人功夫實在非同小可。這聲音繁音促節的響了良久,漸漸又由急而慢,終於停息,只見她緩緩站起身來,左手在腰裡一拉一抖,月光下突然飛出爛銀也似的一條長蛇來,郭靖吃了一驚,凝神看時,原來是條極長的銀色軟鞭。他三師父韓寶駒的金龍鞭長不過六尺,梅超風這條鞭子竟長了七八倍,眼見是四丈有奇。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月光照在她臉上,郭靖見她容顏仍是頗爲秀麗,只是閉住了雙目,長髮垂肩,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詭異之氣。

一片寂靜之中,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低聲:“賊漢子,你在陰世,可也天天念着我嗎?“只見她雙手執在長鞭中腰,兩邊各有二丈,一聲低笑,舞了起來。

這鞭法卻也古怪之極,舞動並不迅捷,並無絲毫破空之聲,東邊一卷,西邊一翻,招招全然出人意料之外,突然間她右手橫溜,執住鞭梢,四丈長的鞭子伸將出去,搭住一塊大石,捲了起來,這一下靈便確實,有如用手一般。郭靖正在驚奇,那鞭頭甩去了大石,忽然向他頭上捲來,月光下看得分明,鞭頭裝着十多隻明晃晃的尖利倒鉤。郭靖早已執刀在手,眼見鞭到,更不思索,順手揮刀往鞭頭上撩去,突然手臂一麻,背後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掀倒在地,眼前銀光閃動,長鞭的另一端已從頭頂緩緩掠過。郭靖嚇出一身冷汗,心想:“如不是伯伯相救,這一刀只要撩上了鞭子,我已被長鞭打得腦漿迸裂了。”幸喜剛纔那道人手法敏捷,沒發出半點聲響,梅超風並未察覺。

她練了一陣,收鞭回腰,從懷裡摸出一大塊東西來,攤在地下,用手摸索,想了一會,站起來做了幾個姿勢,又在那東西上摸索尋思,這般鬧了許久,才把那塊不知是布是革的東西收入懷裡,從懸崖背後翻了下去。

郭靖長長喘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道人低聲道:“咱們跟着她,瞧她還鬧甚麼鬼。”抓住郭靖的腰帶,輕輕從崖後溜將下去。兩人下崖着地時,梅超風的人影已在北面遠處。那道人左手託在郭靖腋下,郭靖登時覺得行走時身子輕了大半。兩人步履如飛,遠遠跟蹤,在大漠上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微明時,見前面影影綽綽豎立着數十個大營帳,梅超風身形晃動,隱沒在營帳之中。兩人加快腳步,避過巡邏的哨兵,搶到中間一座黃色的大帳之外,伏在地下,揭開帳幕一角往裡張望時,只見一人拔出腰刀,用力劈落,將一名大漢砍死在地。那大漢倒將下來,正跌在郭靖與道人眼前。郭靖識得這人是鐵木真的親兵,不覺一驚,心想:“怎麼他在這裡給人殺死?”轉輕把帳幕底邊又掀高了些,持刀行兇的那人正好轉過面來,卻是王罕的兒子桑昆。只見他把長刀在靴底下擦去血跡,說道:“現下你再沒疑心了罷?”另一人道:“鐵木真義兄智勇雙全,就怕這事不易。”郭靖認得這人是鐵木真的義弟札木合。桑昆冷笑道:“你愛你義兄,那就去給他報信罷。”札木合道:“你也是我的義弟,你父親待我這般親厚,我當然不會負你。再說,鐵木真一心想併吞我的部衆,我又不是不知,只不過瞧在結義的份上,沒有跟他破臉而已。”郭靖尋思:“難道他們陰謀對付鐵木真汗?這怎麼會?”又聽得帳中另一人說道:“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若是給他先動手幹你們,你們就糟了。事成之後,鐵木真的牲口、婦女、財寶全歸桑昆:他的部衆全歸札木合,我大金再封札木合爲鎮北招討使。”郭靖只見到這人的背影,於是悄悄爬過數尺,瞧他側面,這人好生面熟,身穿鑲貂的黃色錦袍,服飾甚是華貴,琢磨一下他的語氣,這纔想起:“嗯,他是大金國的六王爺。”札木合聽了這番話,似乎頗爲心動,道:“只要是義父王罕下令,我當然服從。”桑昆大喜,道:“事已如此,爹爹如不下令,便是得罪了大金國。回頭我去請令,他不會不給六王爺的面子。”完顏洪烈道:“我大金國就要興兵南下滅宋,那時你們每人統兵二萬前去助戰,大功告成之後,另有封賞。”桑昆喜道:“向來聽說南朝是花花世界,滿地黃金,女人個個花朵兒一般。六王爺能帶我們去遊玩一番,真是再好不過。完顏洪烈微微一笑,道:“那還不容易?就只怕南朝的太多,你要不了這麼多。”說着二人都笑了起來。完顏洪烈道:“如何對付鐵木真,請兩位說說。”頓了一頓,又道:“我先已和鐵木真商議過,要他派兵相助攻宋,這傢伙只是不允。他爲人精明,莫要就此有了提防,怕我圖謀於他。這件事可須加倍謹慎纔是。”這時那道人在郭靖衣襟上一扯,郭靖回過頭來,只見梅超風在遠處抓住了一個人,似乎在問他甚麼。郭靖心想:“不管她在這裡搗甚麼鬼,恩師們總是暫且不妨。我且聽了他們計算大汗的法子,再作道理。”於是又伏下地來。只聽桑昆道:“他已把許給了我兒子,剛纔他派人來跟我商量成親的日子。”說着向那被他砍死的大漢一指,又道:“我馬上派人去,請他明天親自來跟我爹爹面談。他聽了必定會來,也決不會多帶人手。我沿路埋伏軍馬,鐵木真就有三頭六臂,也逃不出我手掌心了。”說着哈哈大笑。札木合道:“好,幹掉鐵木真後,咱們兩路兵馬立即衝他大營。”郭靖又氣又急,萬料不到人心竟會如此險詐,對結義兄弟也能圖謀暗算,正待再聽下去,那道人往他腰裡一託,郭靖身子略側,耳旁衣襟帶風,梅超風的身子從身旁擦了過去,只見她腳步好快,轉眼已走出好遠,手裡卻仍抓着一人。那道人牽着郭靖的手,奔出數十步,遠離營帳,低聲道:“她是在詢問你師父們的住處。咱們須得快去,遲了怕來不及啦。”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全力奔跑,回到六怪的蒙古包外時,已近午時。那道人道:“我本來不願顯露行藏,因此要你不可跟六位師父說知,但眼下事急,再也顧不得小節。你進去通報,說全真教馬鈺求見江南六俠。”

郭靖兩年來跟他夜夜相處,這時才知他的名字。他也不知全真教馬鈺是多大的來頭,當下點頭答應,奔到蒙古包前,揭開帳門,叫聲:“大師父!”跨了進去。

突然兩隻手的手腕同時一緊,已被人抓住,跟着膝後劇疼,被人踢倒在地,呼的一聲,鐵杖當頭砸將下來。郭靖側身倒地,只見持杖打來的正是大師父柯鎮惡,只嚇得魂飛天外,再也想不到抵擋掙扎,只有閉目待死,卻聽得當的一聲,兵刃相交,一人撲在自己身上。

他睜眼看時,只見七師父韓小瑩護住了自己,叫道:“大哥,且慢!”她手中長劍卻已被柯鎮惡鐵杖砸飛。柯鎮惡長嘆一聲,鐵杖在地下重重一頓,道:“七妹總是心軟。”郭靖這時纔看清楚抓住自己雙手的是朱聰和全金髮,膽戰心驚之下,全然胡塗了。柯鎮惡森然道:“教你內功的那個人呢?”郭靖結結巴巴的道:“他他……他……在外面,求見六位師父。”六怪聽說梅超風膽敢白日上門尋仇,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一齊手執兵刃,搶出帳外,日影下只見一個蒼髻道人拱手而立,哪裡有梅超風的影子?

朱聰仍是抓着郭靖右腕脈門不放,喝道:“梅超風那妖婦呢?”郭靖道:“弟子昨晚見到她啦,只怕待會就來。”六怪望着馬鈺,驚疑不定。馬鈺搶步上前,拱手說道:“久慕江南六俠威名,今日識荊,幸何如之。”朱聰仍是緊緊抓住郭靖的手腕不放,只點頭爲禮,說道:“不敢,請教道長法號。”

郭靖想起自己還未代他通報,忙搶着道:“他是全真教馬鈺。”六怪吃了一驚,他們知道馬鈺道號丹陽子,是全真教教祖王重陽的首徒,王重陽逝世後,他便是全真教的掌教,長春子丘處機還是他的師弟。只是他閉觀靜修,極少涉足江湖,是以在武林中名氣不及丘處機,至於武功修爲,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無人知道深淺。柯鎮惡道:“原來是全真教掌教到了,我們多有失敬。不知道長光降漠北,有何見教?可是與令師弟嘉興比武之約有關嗎?”馬鈺道:“敝師弟是修道練性之人,卻愛與人賭強爭勝,大違清靜無爲的道理,不是出家人所當爲,貧道曾重重數說過他幾次。他與六俠賭賽之事,貧道實不願過問,更與貧道沒半點干係。兩年之前,貧道偶然和這孩子相遇,見他心地純良,擅自授了他一點兒強身養性、以保天年的法門,事先未得六俠允可,務請勿予怪貴。只是貧道沒傳他一招半式武功,更無師徒名份,說來只是貧道結交一個小朋友,倒也沒壞了武林中的規矩。”說着溫顏微笑。

六俠均感詫異,卻又不由得不信。朱聰和全金髮當即放脫了郭靖的手腕。韓小瑩喜道:“孩子,是這位道長教你本事的嗎?你幹麼不早說?我們都錯怪你啦。”說着伸手撫摸他肩頭,心中十分憐惜。郭靖道:“他……他叫我不要說的。”韓小瑩斥道:“甚麼他不他的?沒點規矩,傻孩子,該叫‘道長’。”雖是斥責,臉上卻盡是喜容。郭靖道:“是,是道長。”這兩年來,他與馬鈺向來“你、我”相稱,從來不知該叫“道長”,馬鈺也不以爲意。馬鈺道:“貧道雲遊無定,不喜爲人所知,是以與六俠雖近在咫尺,卻未前來拜見,伏乞恕罪。”說着又行了一禮。原來馬鈺得知江南六怪的行事之後,心中好生相敬,又從尹志平口中查知郭靖並無內功根基。他是全真教掌教,深明道家抑己從人的至理,雅不欲師弟丘處機又在這件事上壓倒了江南六怪。但數次勸告丘處機認輸,他卻說甚麼也不答應,於是遠來大漠,苦心設法暗中成全郭靖。否則哪有這麼巧法,他剛好會在大漠草原之中遇到郭靖?又這般毫沒來由的爲他花費兩年時光?若不是梅超風突然出現,他一待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便即飄然南歸,不論江南六怪還是丘處機,都不會知道此中原委的了。六怪見他氣度謙沖,真是一位有道之士,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當下一齊還禮。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忽聽得馬蹄聲響,數騎馬飛馳而來,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心中大急,對柯鎮惡道:“大師父,我過去一會就回來。”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心下甚是歉疚,對這徒兒更增憐愛,只怕他走開之後,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忙道:“不,你留在我們身邊,千萬不可走開。”

郭靖待要說明原委,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論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他焦急異常,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動不動便大發脾氣,實不敢打斷他的話頭,只待他們說話稍停,即行稟告,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乃是華箏,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不住招手。郭靖怕師父責怪,不敢過去,招手要她走近。

華箏雙目紅腫,似乎剛纔大哭過一場,走近身來,抽抽噎噎的道:“爹爹要我,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一言方畢,眼淚又流了下來。郭靖道:“你快去稟告大汗,說桑昆與札木合安排了詭計,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華箏大吃一驚,道:“當真?”郭靖道:“千真萬確,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你快去對你爹爹說。”華箏道:“好!”登時喜氣洋洋,轉身上馬,急奔而去。郭靖心想:“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你怎麼反而高興?”轉念一想:“啊,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他與華箏情若兄妹,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不禁代她歡喜,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只聽馬鈺說道:“不是貧道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黃藥師的真傳,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而四丈銀鞭的招數更是奧妙無方。咱們合八人之力,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但要除她,只怕自己也有損傷。”韓小瑩道:“這女子的武功確是十分厲害,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馬鈺道:“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爲銅屍陳玄風所害。但各位既口誅了陳玄風,大仇可說已經報了。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又有殘疾,處境其實也很可憐。”六怪默然不語。過了一會,韓寶駒道:“她練這陰毒功夫,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道長俠義爲懷,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爲非作歹。”朱聰道:“現下是她找上門來,不是我們去找他。”全金髮道:“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只要她存心報仇,今後總是防不勝防。”馬鈺道:“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爲懷,念她孤苦,給她一條自新之路。”朱聰等不再接口,靜候柯鎮惡決斷。柯鎮惡道:“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向來只知蠻拚硬鬥。道長指點明路,我們感激不盡,就請示下。”他聽了馬鈺的語氣,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其實是顧全六怪面子,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的毒手。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都感詫異。馬鈺道:“柯大俠仁心善懷,必獲天佑。此外還有一層緊要之事。據貧道猜想,這十年之中,那梅超風一定又得了黃藥師的傳授。”朱聰驚道:“聽說黑風雙煞是桃花島的叛徒,黃藥師怎能再傳她功夫?”馬鈺道:“貧道本也這樣想,但聽柯大俠所說當年荒山之戰的情形,那梅超風當時的功夫與現下相差甚遠。她如不再得明師指點,但憑自己苦練,決計到不了眼下這個地步。咱們今日誅了鐵屍,要是黃藥師見怪,這……”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藥師的武功,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未必可信,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馬鈺以掌教之尊,對他尚且如此忌憚,自然是非同小可。朱聰說道:“道長顧慮周詳,我兄弟佩服得緊,就請示下妙策。”馬鈺道:“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還請六俠不要見笑纔好。”朱聰道:“道長不必過謙,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誰不欽仰?”這句話向着馬鈺說來,他是一片誠敬之意。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馬鈺道:“仗着先師遺德,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這法子說來實非光明正大,只不過咱們的用意是與人爲善,詭道亦即正道,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

六怪聽了,均覺未免示弱,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甚至黃藥師親來,那又如何?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得是了。馬鈺勸之再三,最後說到“勝之不武”的話來,柯鎮惡等衝着他的面子,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終於都答允了。各人飽餐之後,齊向懸崖而去。馬鈺和郭靖先上。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跟在郭靖之後,慢慢的爬上崖去,然見他步法穩實,身形端凝,顯然功力深厚。均想:“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只是丘處機名震南北,他卻沒沒無聞,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垂下長索,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

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盡皆駭然,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

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眼見暮色罩來,四野漸漸沉入黑暗之中,又等良久,已是亥末子初。韓寶駒焦躁起來,道:“怎麼她還不來?”柯鎮惡道:“噓,來啦。”衆人心裡一凜,側耳靜聽,卻是聲息全無。這時梅超風尚在數裡之外,柯鎮惡耳朵特靈,這才聽到。那梅超風身法好快,衆人極目下望,月光下只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滾滾而來,轉瞬間衝到了崖下,跟着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朱聰向全金髮和韓小瑩望了一眼,見兩人臉色慘白,神色甚爲緊張,想來自己也必如此。過不多時,梅超風縱躍上崖,她背上還負了一人,但軟軟的絲毫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似是華箏之物,凝神再看,卻不是華箏是誰?不由得失聲驚呼,嘴巴甫動,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伸過來一把按住,朗聲說道:“梅超風這妖孽,只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裡,決不與她干休!”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已是一驚,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還提及她的名字,更是驚詫,當下縮身在岸石之後傾聽。馬鈺和江南六怪看得清清楚楚,雖在全神戒備之中,也都不禁暗自好笑。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心焦如焚。韓寶駒道:“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裡,待會必定前來,咱們在這裡靜候便了。”

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裡,縮於石後,不敢稍動。韓小瑩道:“她雖然作惡多端,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爲懷,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朱聰笑道:“清靜散人總是心腸軟。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

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大弟子丹陽子馬鈺,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長春子丘處機、玉陽子王處一、廣寧子郝大通,最末第七弟子清靜散人孫不二,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韓小瑩道:“譚師哥你說怎樣?”南希仁道:“此人罪不容誅。”朱聰道:“譚師哥,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等那妖婦到來,請你出手,讓衆兄弟一開眼界如何?”南希仁道:“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踢她下岸,摔個身魂俱滅。”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他某次與人賭勝,曾獨足跂立,憑臨萬丈深谷之上,大袖飄飄,前搖後襬,只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橋舌不下,因而得了個“鐵腳仙”的名號。他洞居九年,刻苦修練,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曾送他一首詩,內有“九夏迎陽立,三冬抱雪眠”等語,描述他內功之深。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怕她認出聲音,始終一言不發。梅超風越聽越驚,心想:“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單是一個牛鼻子,我就未必能勝,何況七子聚會?我行藏一露,哪裡還有性命?”此時皓月中天,照得滿崖通明。朱聰卻道:“今晚烏雲密佈,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可要小心了,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梅超風心中竊喜:“幸好黑漆一團,否則他們眼力厲害,只怕早就見到我了。謝天謝地,月亮不要出來。”

郭靖一直望着華箏,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知她無恙,不禁大喜,雙手連搖,叫她不要作聲。華箏也見到了郭靖,叫道:“快救我,快救我!”郭靖大急,叫道:“別說話!”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心頭疑雲大起。全金髮道:“志平,剛纔是你說話來着?”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志平的角色,說道:“弟子……弟子……”朱聰道:“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郭靖忙道:“正是。”梅超風心念一動:“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哪有如此巧事?莫非有人欺我目盲,故佈疑陣,叫我上當?”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後面探身出來,知她已起疑心,要是她發覺了破綻,立即動手,自己雖然無礙,華箏性命必定不保,六怪之中只怕也有損折,不覺十分焦急,只是他向無急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慢慢舉起手來,眼見就要發難,朗聲說道:“大師哥,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金關玉鎖二十四訣’,定是極有心得,請你試演幾下,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

馬鈺會意,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當即說道:“我雖爲諸同門之長,但資質愚魯,怎及得上諸位師弟?師父所傳心法,說來慚愧,我所能領會到的實是十中不到一二。”一字一語的說來,中氣充沛之極,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他說話平和謙沖,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谷鳴響,最後一句話未說完,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夾着崖頂風聲,真如龍吟虎嘯一般。梅超風聽得他顯瞭如此深湛的內功,哪裡還敢動手,慢慢縮回巖後。馬鈺又道:“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也是情有可憫,要是她能痛改前非,決不再殘害無辜,也不再去和江南六怪糾纏,那麼咱們就饒她一命吧。何況先師當年,跟桃花島主也互相欽佩。丘師弟,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你去疏通一下,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兩家既往不咎,各自罷手。”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朱聰接口道:“這倒容易辦到,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突然巖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多謝全真七子好意,我梅超風在此。”說着長出身形。

馬鈺本擬將她驚走,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改過遷善,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竟敢公然露面,倒大非始料所及。又聽梅超風道:“我是女子,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久仰清靜散人武術精湛,我想領教一招。”說着橫鞭而立,靜待韓小瑩發聲。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不明生死,他自小與拖雷、華箏兄妹情如手足,哪裡顧得梅超風的厲害,忽地縱身過去,扶起華箏。梅超風左手反鉤,已拿住他的左腕。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當下右手急送,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左手力扭回奪,忽地掙脫。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剛覺他手腕滑開,立即又是向前擒拿,再度抓住,這次扣住了他脈門,使他再也動彈不得,厲聲喝道:“是誰?”朱聰叫道:“志平,小心!”郭靖被她抓住,心下大爲慌亂,正想脫口而出:“我是郭靖。”聽得二師父這句話,才道:“弟子長春……長春真人門下尹……尹志平。”這幾個字他早已念三四十遍,這時惶急之下,竟然說來還是結結巴巴。梅超風心想:“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內功竟也不弱,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看來我只好避開了。”當下哼了一聲,鬆開手指。郭靖急忙逃回,只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知她心有所忌,這一抓未用全力,否則自己手腕早已被她捏斷,思之不覺駭然。這一來,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忽地心念一動,朗聲道:“馬道長,‘鉛汞謹收藏’,何解?”馬鈺順口答道:“鉛體沉墜,以比腎水:汞性流動,而擬心火。‘鉛汞謹收藏’就是說當固腎水,息心火,修息靜功方得有成。”梅超風又道:“‘奼女嬰兒’何解?”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大聲喝道:“邪魔外道,妄想得我真傳。快走快走!”梅超風哈哈一笑,說道:“多謝道長指點。”倏地拔起身子,銀鞭在石上一卷,身隨鞭落,凌空翻下崖頂,身法之快,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各人眼見她順着崖壁溜將下去,才都鬆了一口氣,探首崖邊,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倏來倏去,如鬼如魅,雖已遠去,兀自餘威懾人。

馬鈺解開華箏等穴道,讓她躺在石上休息。朱聰謝道:“十年不見,不料這鐵屍的功夫已練到這等地步,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馬鈺謙遜了幾句,眉頭深蹙,似有隱憂。朱聰道:“道長如有未了之事,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當可代供奔走之役,請道長不吝差遣。”馬鈺嘆了一口氣道:“貧道一時不察,着了這狡婦的道兒。”各人大驚,齊問:“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嗎?”馬鈺道:“那倒不是。她剛纔問我一句話,我匆忙間未及詳慮,順口回答,只怕成爲日後之患。”衆人都不明其意。馬鈺道:“這鐵屍的外門功夫,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桃花島主有徒如此,真乃神人也。只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不知她在哪裡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卻因無人指點,未能有成。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雖然我隨即發覺,未答她第二句語,但是那第一句話,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韓小瑩道:“只盼她頓悟前非,以後不再作惡。”馬鈺道:“但願如此,否則她功力一深,再作惡起來,那是更加難制了。唉,只怪我胡塗,沒防人之心。”過了一會,又沉吟道:“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卻純是道家的內功,卻不知何故?”

他說到這裡,華箏“啊”的一聲,從石上翻身坐起,叫道:“郭靖,爹爹不信我的話,已到王罕那裡去啦。”郭靖大吃一驚,忙問:“他怎麼不信?”

華箏道:“我對他說,桑昆叔叔和札木合叔叔要謀害他。他哈哈大笑,說我不肯嫁給都史,膽敢捏造謊話騙他。我說是你親耳聽來的,他更加不信,說道回來還要罰你。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忙來找你,哪知道半路上給那瞎婆娘抓住了。她是帶我來見你嗎?”衆人心想:“要是我們不在這裡,你腦袋上早已多了五個窟窿了。”郭靖急問:“大汗去了有多久啦?”華箏道:“好大半天啦。爹爹說要儘快趕到,不等天明就動身,他們騎的都是快馬,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嗎?那怎麼辦?”說着哭了起來。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登時彷徨無策。朱聰道:“靖兒,你快下去,騎小紅馬去追大汗,就算他不信你的話,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華箏,你去請你拖雷哥哥趕快集兵,開上去救你爹爹。”

郭靖連聲稱是,搶先下崖。接着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吊了下去。郭靖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跨上小紅馬,疾馳而去。這時晨曦初現,殘月漸隱,郭靖心中焦急異常:“只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那麼就是趕上也沒用了。”那小紅馬神駿無倫,天生喜愛急馳狂奔。跑發了性,越跑越快,越跑越是高興,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郭靖怕它累倒,勒繮小休,它反而不願,只要繮繩一鬆,立即歡呼長嘶,向前猛衝。這馬雖然發力急馳,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似乎絲毫不見費力。

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郭靖才收繮下馬稍息,然後上馬又跑,再過一個多時辰,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着三隊騎兵,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轉眼之間,紅馬已奔近隊伍。郭靖看騎兵旗號,知是王罕的部下,只見個個弓上弦,刀出鞘,嚴陣戒備,心中暗暗叫苦:“大汗已走過了頭,後路給人截斷啦。”雙腿一夾,小紅馬如箭離弦,呼的縱出,四蹄翻騰,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一人一騎早去得遠了。郭靖不敢停留,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再奔一陣,只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各人坐騎得得小跑,正向北而行。郭靖催馬上前,奔到鐵木真馬旁,叫道:“大汗,快回轉去,前面去不得!”鐵木真愕然勒馬,道:“怎麼?”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以及後路已被人截斷之事說了。鐵木真將信將疑,斜眼瞪視郭靖。瞧他是否玩弄詭計,心想:“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札木合義弟和我又是生死之交,怎能暗中算計於我?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忽道:“大汗,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鐵木真身經百戰,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雖覺王罕與札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但想:“過份小心,一千次也不打緊:莽撞送死,一次也太多了!”當下吩咐次子察合臺與大將赤老溫:“回頭哨探!”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發令:“上土山戒備!”他隨從雖只數百人,但個個是猛將勇士,不等大汗再加指點,各人馳上土山,搬石掘土,做好了防箭的擋蔽。

過不多時,南邊塵頭大起,數千騎急趕而來,煙塵中察合臺與赤老溫奔在最前。哲別目光銳利,已望見追兵的旗號,叫道:“真的是王罕軍馬。”這時追兵分成幾個百人隊,四下兜截,要想包抄察合臺和赤老溫:兩人伏在鞍上,揮鞭狂奔。哲別道:“郭靖,咱倆接應他們去。”兩人縱馬馳下土山。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衝向馬羣,興發飛馳,轉眼間到了察合臺面前。郭靖嗖嗖嗖三箭,把三名最前的追兵射倒,隨即縱馬疾衝,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翻身一箭,又射死了一名追兵。此時哲別也已趕到,他箭術更精,連珠箭發,當者立斃。但追兵勢大,眼見如潮水般涌來,哪裡抵擋得住?察合臺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與哲別、郭靖都退上了土山。鐵木真和博爾術、朮赤等個個箭無虛發,追兵一時倒不敢逼近。鐵木真站在土山上*望,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只見東南西北四方,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涌來,黃旗下一人乘着一匹高頭大馬,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目下只有權用緩兵之計,高聲叫道:“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數十名軍士挺着鐵盾,前後護住,以防山上冷箭。桑昆意氣昂揚,大聲叫道:“鐵木真,快投降罷。”鐵木真道:“我甚麼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你們發兵攻我?”桑昆道:“蒙古人世世代代,都是各族分居,牛羊牲口一族共有,你爲甚麼違背祖宗遺法,想要各族混在一起?我爹爹常說,你這樣做不對。”

鐵木真道:“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難道應該的嗎?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咱們蒙古人只要不是這樣你打我,我打你,爲甚麼要怕大金國?我和義父王罕素來和好,咱們兩家並無仇怨,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人人動心,都覺他說得有理。鐵木真又道:“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咱們幹甚麼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幹麼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有的好吃懶做,爲甚麼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爲甚麼不讓勤勞的多些牛羊?爲甚麼不讓懶惰的人餓死?”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牲口歸每一族公有,近年來牲口日繁,財物漸多,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製器械,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戰士連年打仗,分得的俘虜財物,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因此鐵木真這番話,衆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

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喝道:“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否則我馬鞭一指,萬弩齊發,你休想活命!”郭靖見情勢緊急,不知如何是好,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鐵甲外披着銀灰貂裘,手提大刀,跨下駿馬來往馳騁,耀武揚威。定睛看時,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了拖雷,是個大大的壞小子。他絲毫不明白王罕、桑昆、札木合等何以要圖謀鐵木真,心想王罕和鐵木真素來如父子一般,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我去將他捉來,逼他承認說謊,那麼王罕、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於是雙腿一夾,胯下小紅馬疾衝下山。衆兵將一怔之間,那紅馬來得好快,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都史揮刀急砍,郭靖矮身伏鞍,大刀從頭頂掠過,右手伸出,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都史哪裡還能動彈?被他順手一扯,提過馬來。就在此時,郭靖只覺背後風聲響動,左臂彎過,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喀的一聲,雙矛飛上半空。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回頭奔上土山,上山之快,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山下衆軍官齊叫:“放箭!”郭靖舉起都史,擋在身後。衆軍士怕傷了小主,哪敢扯動弓弦?郭靖直馳上山,把都史往地下一擲,叫道:“大汗,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你叫他說出來。”鐵木真大喜,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向桑昆叫道:“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桑昆見愛子被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衆軍之中擒去,又氣又急,只得依言撤下軍馬,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這樣一來,鐵木真坐騎再快,也必無法衝出。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命鐵木真放出都史,然後投降,就可饒他性命。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僵持多時,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

守到半夜,忽見一人全身白衣,步行走到山腳邊,叫道:“我是札木合,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鐵木真道:“你上來吧。”札木合緩步上山,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當即搶步上前,想要擁抱。鐵木真擦的一聲拔出佩刀,厲聲道:“你還當我是義兄嗎?”札木合嘆了一口氣,盤膝坐下,說道:“義兄,你已是一部之主,何必更要雄心勃勃,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鐵木真道:“你待怎樣?”札木合道:“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鐵木真汗爲甚麼要改變舊法?上天也不容許。”鐵木真道:“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你還記得嗎?她的五個兒子不和,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叫他們折斷,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五個人輪流着折,誰也不能折斷。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嗎?”札木合低聲道:“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你們如果同心協力,那就像五支箭似的緊固,不會給任何人折斷。”鐵木真道:“好,你還記得。後來怎樣?”札木合道:“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創下好大的基業,成爲蒙古人的族祖。”鐵木真道:“是啊!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幹麼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自己不要你打我,我打你,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札木合驚道:“大金國兵多將廣,黃金遍地,糧如山積,蒙古人怎能惹他?”鐵木真哼了一聲,道:“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札木合道:“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鐵木真怒道:“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哪知他們貪得無厭,向咱們徵索越來越厲害,要了牛羊,又要馬匹,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大宋隔得咱們這麼遠,就算滅了大宋,佔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咱們損傷戰士有甚麼好處?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卻翻山過去啃沙子,哪有這樣的蠢事?咱們要打,只打大金。”

札木合道:“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鐵木真道:“背叛,哼,背叛!那麼你呢?”札木合道:“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把都史還給桑昆。由我擔保,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鐵木真道:“我不相信桑昆,也不相信你。”札木合道:“桑昆說,一個兒子死了,還可再生兩個;一個鐵木真死了,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不放都史,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鐵木真深知桑昆和札木合的爲人,若是落入他二人手中,必然無幸,倘若王罕親自領軍,投降後尚有活命之望,當下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劈了一刀,厲聲叫道:“寧戰死,不投降!世上只有戰死的鐵木真,沒有投降敵人的鐵木真!”札木合站起身來,道:“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說是他們的私產,不是部族公有。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不合祖規。”鐵木真厲聲道:“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於是就自己要了,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咱們打仗,是靠那些又胡塗又貪心的族長呢,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札木合道:“鐵木真義兄,你一意孤行,不聽各部族長的話,可別說我忘恩負義。這些日子來,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要他們向你投靠,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不必大夥兒攤分。你當我不知嗎?”鐵木真心想:“你既已知道此事,我跟你更是永無和好之日。”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擲在札木合身前,說道:“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現今你收回去罷。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裡。”說着伸手在自己脖子裡作勢一砍,說道:“殺的只是敵人,不是義兄。”嘆道:“我是英雄,你也是英雄,蒙古草原雖大,卻容不下兩個英雄。”札木合拾起小包,也從懷裡掏出一個革制小囊,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轉身下山。鐵木真望着他的背影,良久不語,當下慢慢打開皮囊,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心頭涌現。他嘆了一口氣,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裡。

郭靖在一旁瞧着,心頭也很沉重,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

鐵木真站起身來,極目遠眺,但見桑昆和札木合部下所燃點的火堆,猶如天上繁星般照亮了整個草原,聲勢甚是浩大。他出了一會神,回過頭來,見郭靖站在身邊,問道:“你怕麼?”郭靖道:“我在想我媽。”鐵木真道:“嗯,你是勇士,是極好的勇士。”指着遠處點點火光,說道:“他們也都是勇士。咱們蒙古人有這麼多好漢,但大家總是不斷的互相殘殺。只要大家聯在一起,”眼睛望着遠處的天邊,昂然道:“咱們能把青天所有覆蓋的地方……都做蒙古人的牧場!”郭靖聽着這番抱負遠大、胸懷廣闊的說話,對鐵木真更是五體投地的崇敬,挺胸說道:“大汗,咱們能戰勝,決不會給膽小卑鄙的桑昆打敗。”

鐵木真也是神采飛揚的,說道:“對,咱們記着今兒晚上的話,只要咱們這次不死,我以後把你當親兒子一般看待。”說着將郭靖抱了一抱。說話之間,天色漸明,桑昆和札木合隊伍中號角嗚嗚嗚吹動。鐵木真道:“救兵不來啦,咱們今日就戰死在這土山之上。”只聽得敵車中兵戈鏗鏘,馬鳴蕭蕭,眼見就要發動拂曉攻擊。郭靖忽道:“大汗,我這匹紅馬腳力快極,你騎了回去,領兵來打,我們在這裡擋住敵兵。”鐵木真微笑,伸手撫了撫他頭,說道:“鐵木真要是肯拋下朋友部將,一人怕死逃走,那便不是你們的大汗了。”郭靖道:“是,大汗,我說錯了。”鐵木真與三子、諸將及親兵伏在土堆之後,箭頭瞄準了每一條上山的路徑。過了一陣,一面黃旗從桑昆隊伍中越衆而出,旗下三人連轡走到山邊,左是桑昆,右是札木合,中間一人赫然是大金國的六趙王完顏洪烈。他金盔金甲,左手象着擋箭的金盾,叫道:“鐵木真,你膽敢背叛大金嗎?”鐵木真的長子朮赤對準了他嗖的一箭,完顏洪烈身旁縱出一人,一伸手把箭綽在手中,身手矯捷之極。完顏洪烈喝道:“去將鐵木真擒來。”四人應聲撲上山來。郭靖不覺一驚,見這四人使的都是輕身功夫,竟是武術好手,並非尋常戰士。四人奔到半山,哲別與博爾術等連珠箭如雨射下,都被他們用軟盾擋開。郭靖暗暗心驚:“我們這裡雖都是大將勇士,但決不能與武林的好手相敵,這如何是好?”一個黑衣中年男子縱躍上山,窩闊臺挺刀攔住。那男子手一揚,一支袖箭打在他項頸之上,隨即舉起單刀砍下,忽覺白刃閃動,斜刺裡一劍刺來,直取他的手腕,竟是又狠又準。那人吃了一驚,手腕急翻,退開三步,瞧見一個粗眉大眼的少年仗劍擋在窩闊臺的身前。他料不到鐵木真部屬中竟也有精通劍術之人,喝道:“你是誰?留下姓名。”說的卻是。郭靖道:“我叫郭靖。”那人道:“沒聽見過!快投降吧。”郭靖遊目四顧,見其餘三人也已上山,正與赤老溫、博爾忽等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當即挺劍向那單刀的刺去。那人橫刀擋開,刀厚力沉,與郭靖鬥在一起。

桑昆的部衆待要隨着衝上,木華黎把刀架在都史頸裡,高聲大叫:“誰敢上來,這就是一刀!”桑昆很是焦急,對完顏洪烈道:“六王爺,叫他們下來吧,咱們再想別法!別傷了我孩兒。”完顏洪烈微笑道:“放心,傷不了。”他有心要令鐵木真殺了都史,讓這兩部蒙古人從此結成死仇。

桑昆的部衆不敢上山,完顏洪烈手下四人卻已在山上乒乒乓乓的打得十分激烈。郭靖展開韓小瑩所授的“越女劍法”,劍走輕靈,與那使單刀的交上了手。數招一過,竟是迭遇兇險,那人刀厚力沉,招招暗藏內勁,實非庸手。江南六怪的武功既雜。見聞又廣,平日早將武林各家各派主要的招數與郭靖拆解過了,但這人刀法自成一格,眼見他自右劈來,中途不知怎麼一轉,刃鋒卻落在左邊。郭靖不住倒退,又拆數招,忽然心念一動:“大師父常說,交手時要制人而不可受制於人,現今我竭力招架,豈非受制於人?”見他舉刀砍來,竟自不避,右足曲爲前弓,左手捏着劍訣,右手平膀順肘,橫劍向敵人急推,正是“十萬橫磨”之勢。那人見他似乎情急拚命,使的是兩敗俱傷的打法,倒是一驚,急忙回刀。郭靖硬爭先手,這一下得了勢,哪肯再鬆,長劍晃動,青光閃閃,劍尖在敵人身邊刺來劃去,招招不離要害。那人被他一輪急攻,倒鬧了個手忙足亂。這時他三個同伴已將鐵木真手下的將領打倒了四五人,見他落在下風,一個提着大槍縱身而上,叫道:“大師哥,我來助你。”那使單刀的自恃是武林好手,由完顏洪烈以重金聘來,今日首次出馬,在千軍之前、衆目睽睽之下,怎能對一個後生小輩認輸?怎肯讓師弟上前相助?喝道:“你在旁瞧看,看看大師兄的手段。”郭靖乘他說話分心,左膝一低,曲肘豎肱,一招“起鳳騰蛟”,刷的一聲,劍尖猛撩上來。那人向後急避,左袖已被劍鋒劃破。那使花槍的笑道:“來瞧大師哥的手段啊!”語氣中竟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似乎殊以大師兄落敗出醜爲喜。哲別等這時都圍在鐵木真周圍保護。衝上來的四人中餘下兩個一使鐵鞭,一人使一對短斧,見這些蒙古將軍各挺長矛,威風凜凜的聚在一起,倒也不敢貿然相攻,聽得二師哥叫喚,心想反正這些人逃不了,不如先瞧瞧熱鬧再說,當下縱身過來,三人站成一排,袖手看大師哥與郭靖相鬥。那使單刀的跳出圈子,喝道:“你是誰的門下?爲甚麼在這裡送死?”郭靖橫劍捏訣,學着師父們平日所教的江湖口吻,說道:“弟子是江南七俠門下,請教四位大姓高名。”這兩句話他學了已久,這時第一次纔對人說,危急之中,居然並未忘記,只是把“高姓大名”說得顛倒了。那使單刀的向三個師弟望了一眼,轉頭說道:“我們姓名,說來諒你後生小輩也不知道,看刀!”揮刀斜劈下來。

郭靖和他打了這一陣,已知他功力在自己之上,但七師父所傳劍法極爲精奇,鋒銳處敵人也十分忌憚,當下仍取搶攻,不向後退,見敵刀砍到,右足反而繞前避過,“探海斬蛟”,回鋒下插,徑攻敵人下盤。兩人一搭上手,轉眼間又拆了二三十招。這時山下數萬兵將、山上鐵木真諸人與攻上來的三人,個個目不轉瞬的凝神觀戰,那使單刀的一心要陣前顯威,好叫大金六太子另眼相看,抖擻精神,把一柄刀使得呼呼風響,眼見久鬥不下,心中焦躁起來,刀法愈來愈狠,忽地橫刀猛砍,向郭靖腰裡斫來。郭靖身子拗轉,“翻身探果”,撩向敵臂。那人眼見對手不避,反而回攻,心中大喜,心想待你劍到,我的刀早已砍進你身子之中了,當下並不變招,順勢力斫,眼見刀鋒及於敵腰。哪知郭靖內功已有根基,下盤不動,上盤不避,就是將腰向左一挪,斗然移開半尺,右手送出,一劍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狂叫一聲,撤手拋刀,猛力揮掌把郭靖的長劍打落在地,這一劍便只刺入胸口半寸,總算逃得性命,但手掌卻已在劍鋒上割得鮮血淋漓,急忙跳開。

郭靖這一劍本可取他性命,終因經驗不足,未能得手,心中暗呼:“可惜,可惜!”忙俯身把敵人的單刀搶在手裡,只聽背後風響,哲別叫道:“小心後面!”郭靖也不回身,後腿向後反踢,踢開刺來的槍桿,乘勢一刀撩向敵手,這招正是南希仁所授外家“南山刀法”中的“燕子入巢”,這一腿踢出時眼睛不見,只要部位稍有不準,敵槍早已插入背心,這一踢卻是他練了幾百遍才練成的。

那使槍的喝一聲:“好!”槍上紅纓一震,抖起個碗大槍花,當胸刺到。郭靖一個“帶醉脫靴”,挺刀掛開,飛起右腳,踢向敵人手腕。那人只道郭靖劍法有獨得之秘,眼見他長劍脫手,忙搶上來動手,存心要撿個便宜,不料他武學甚廣,非拘一路,使起刀來也是頗爲熟練,見郭靖飛腳踢來,雙手回槍裡縮,郭靖踏上一步,單刀已順着槍桿削了下來。那人在這杆槍上已用了二十多年苦功,師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槍法實非等閒,當下盤打刺扎,紅纓閃動,與郭靖打了個難解難分。鬥到分際,郭靖見敵人槍力沉猛,每一招都在想將自己單刀砸飛,招術靈動,出槍甚快,顯然是想急切之間取勝,好在三軍陣前揚名露臉,是以一味貪速貪巧,但數十招之後,那人槍法已漸見澀滯。郭靖把“南山刀法”使發了,已不用顧盼擬合,信手而應縱橫前後,悉逢肯綮。只見他刀光閃閃,劈刺截掃,斬削砍剁,越鬥越是凌厲。四人中的大師兄本是單刀名家,在旁也看得暗暗心驚。

酣鬥中那人挺槍當胸刺來,郭靖一個“進步提籃”,左掌將槍推開。按照原來招數,推開敵槍之後,右足進步順手一刀,但他掌心與槍桿一觸到,立覺敵人抽槍竟不迅捷。他修習了兩年內功,身子感應迅敏之極,遠比他腦中想事爲快,一覺有變,未及思索,左掌翻處,已用分筋錯骨手抓住槍桿,右手單刀不斬敵身,卻順着槍桿直削下去,敵人如不撤槍,十根手指無一能保。那人使勁奪槍,竟是紋絲不動,已自吃驚,突見刀鋒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鬆手,撤槍後退。原來江南六怪想到楊鐵心是名將楊再興的嫡派子孫,於楊家槍法必有獨到的造詣,丘處機將他子嗣訪到之後,除了傳授其他武功之外,對槍法一定特加註重,好教他不墮了祖宗的威名,是以南希仁在傳郭靖刀法時,於“單刀破槍”之術,督促他練得滾瓜爛熟。想不到這套刀法未在嘉興顯威,已先在漠北立功。郭靖取勝之後,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揮,將單刀遠遠擲到了山下,挺槍而立。四人中的老四大聲吼叫,雙斧着地捲來。郭靖把槍使開了,那人雙斧怎搶得進去?武學家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分短,一分險。”凡用短兵刃的,定要搶到敵人身邊肉搏,方能取勝。江南六怪既防到嘉興比武時對手擅用長槍,自然也命郭靖精研槍法,那是知彼之意。全金髮秤桿的打法本從槍中脫胎而來,因此郭靖的長槍是從六師父學的。有宋一代,軍中最爲着重槍法,近如岳家槍法,那不必說了,北宋名將如楊業、呼延贊等都是使槍的英雄。這時郭靖所使的正是軍中流傳甚廣的呼延槍法。那人雙斧揮舞,斧口上白光閃爍,風聲呼呼,卻始終攻不進郭靖身旁一丈以內的圈子。其時郭靖防身有餘,但那人雙斧上功力甚深,要想傷他,卻也不易,再斗數合,想起六師父所授的古怪法門,突然賣個破綻。那人大喜,好容易有這良機,豈肯放過,猛喝一聲,直撲到郭靖身邊,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下來。郭靖橫槍擋格,喀喀兩聲,槍桿已被雙斧斬爲三截。那人待要揮斧再斫,突覺小腹上一痛,已被郭靖一腳踢中,身子直飛出去,這時左手已收不住勁,順勢圈回,利斧竟往自己頭上斫去。四人中的三師兄急忙搶上,舉起鐵鞭在他斧上力架,噹的一聲,火星飛濺,那人利斧脫手,一交坐在地下,總算逃脫了性命,卻已嚇得面如土色。那人是個莽夫,一定神間,才知已然輸了,怒得哇哇大叫,拾起斧頭,又再撲上。郭靖手中沒了兵刃,雙掌一錯,以空手奪白刃之法和他拚鬥起來。那三師兄提起鐵鞭上前夾攻。

山下蒙古衆軍突然大聲鼓譟,呼喊怒罵。須知蒙古人生性質樸,敬重英雄好漢,眼見這四人用車輪戰法輪鬥郭靖已自氣憤,再見二人夾擊,一個空手之人,實非大丈夫的行徑,都高聲吆喝,要那兩人住了。郭靖雖是他們敵人,大家反而爲他吶喊助威。博爾忽、哲別兩人挺起長刀,加入戰團,對方旁觀的兩人也上前接戰。這兩位蒙古名將在戰陣中斬將奪旗,勇不可當;但小巧騰挪、撕奪截打的步戰功夫卻非擅長,仗着身雄力猛,勉強支持了數十招,終於兵刃被敵人雙雙砸落。郭靖見博爾忽勢危,縱身過去,發掌往使單刀的大師兄背上拍去。那人回刀截他手腕。郭靖手臂斗然縮轉,回肘撞向二師兄,又解救了哲別之危。

那四人均想:“咱們四兄弟今日折在你這小子手裡,以後怎能再在江湖上行走?怎能在六王子府中立足?”四人是一般的心思,決意要先殺了郭靖,當下不去理會兩個蒙古將軍,四人圍攻郭靖。山上山下蒙古兵將吶喊叫罵,更是厲害。那四人充耳不聞,那使槍的在地下拾起一枝長矛,刀矛鞭斧,齊往郭靖身上招呼。郭靖手中沒了兵刃,又受這四個好手夾擊,哪裡抵擋得住?只得展開輕身功夫,在四人兵刃縫中穿來插去。博爾術揚起了中長刀,叫道:“接刀!”揮手向郭靖擲去。郭靖縱身待接,卻被使鐵鞭的揮鞭將刀砸飛。那使雙斧的惱恨適才一踢之辱,不顧一切的雙斧當地捲來。郭靖縱躍避開,但頭上單刀也已砍到,身子急偏,閃過了這刀,左足踹落,正踹在使斧的頂門,就在這時,右邊大腿卻也中了一鞭。這一下痛入骨髓,幸好鐵鞭着隨時乘勢一讓,卸去了一半來勁,骨頭未斷,但足下踉蹌,險些摔倒。那使斧的拋去斧頭,雙手合圍,將郭靖兩腿抱住,牢牢不放。

郭靖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眼見白光閃動,頭頂刀鞭齊下,心知這次性命不保,突然間、七位恩師、馬鈺道長、義兄拖雷、義妹華箏的影子如閃電般在腦海中迅速閃過,俯身抓住那使斧的胸口,用力舉起,擋在自己身上。其餘三人投鼠忌器,忙收兵刃。郭靖左手扣住了敵人脈門,叫他動彈不得,右手叉住他的咽喉,自己蜷縮身子,躲在那人之下。那三人舉足往郭靖肩頭腳上猛踢,郭靖置之不理,心想:“我雖死了,也得扼死一個敵人抵數。”叉在他咽喉的手更加用力。這般蠻打,已全然沒了武術家數,然憑着一股剛勇狠勁,那三人一時卻也奈何他不得。

哲別等見郭靖被壓在底下,各挺兵刀來救。那使單刀的大師兄對兩個師弟道:“你們擋住韃子,我來殺這個雜種。”俯身下去,將刀尖對準郭靖露在外面的肩頭,右手運勁,挺刀插將下去。郭靖突覺肩頭疼痛,腰腿用勁,一個“懶驢打滾”,滾開兩丈。這時抱住他雙腿的那人已被他叉的喘氣不得,暈死過去。郭靖躍起身來,眼見敵人提刀趕來,待要抵敵,右腿鞭傷甚重,立足不穩,又自跌倒。

那人揮刀砍將下來,郭靖忽然想起,伸手在腰裡一帶,順勢抖出,已將護身軟鞭取在手中,仰天而臥,使開一路“金龍鞭法”,將各處要害防得風雨不透。馬王神韓寶駒身子矮短,專研攻敵下盤的法門,郭靖此時臥地而鬥,這套鞭法恰是得其所哉,使開來得心應手,那人狂呼怒罵,卻也無法傷他。拆了二十餘招,暈去的人醒了轉來,另外兩人也殺退蒙古將領,轉身再行圍攻郭靖,眼見情勢再緊,突然山下軍伍中一陣混亂,六個人東一穿西一插,奔上山來。桑昆和札木合的部下只道又是完顏洪烈的武士,再要上去圍攻郭靖,個個大聲咒罵。山上衆人待要射箭阻攔,哲別眼尖,已認出原來是郭靖的師父江南六怪到了,大聲叫道:“靖兒,你師父們來啦!”郭靖本已累得頭暈眼花,聽了這話,登時精神大振。

朱聰和全金髮最先上山,見郭靖躺在地下被四人夾擊,已是命在頃刻,如何不急?全金髮縱身上前,秤桿掠出,同時架開了四件兵刃,喝道:“要不要臉?”四人手上同時劇震,感到敵人功力遠在那少年之上,急忙躍開。朱聰將郭靖扶起,柯鎮惡等也已上山。全金髮罵道:“不知羞恥的匪徒,快滾下去吧。”那使單刀的大師兄眼見衆寡之勢突然倒轉,再動手必然不敵,但如逃下山去,那是顏面何存,如何還能在六太子府中耽下去?當下硬了頭皮,問道:“六位可是江南六怪嗎?”朱聰笑嘻嘻的道:“不錯,四位是誰?”那人道:“我們是鬼門龍王門下弟子。”柯鎮惡與朱聰等本以爲他們合鬥郭靖,必是無名之輩,忽聽他們的師父是武林中成物鬼門龍王沙通天,都吃了一驚。柯鎮惡冷冷的道:“瞎充字號嗎?鬼門龍王是響噹噹的腳色,門下哪有你們這種不成器的傢伙!”使雙斧的撫着頸中被郭靖叉起的紅痕,怒道:“誰充字號來着?他是大師兄斷魂刀沈青剛,這是二師兄追命槍吳青烈,那是三師兄奪魄鞭馬青雄,我是喪門斧錢青健。”柯鎮惡道:“聽來倒似不假,那麼便是黃河四鬼了。你們在江湖上並非無名之輩,爲甚麼竟自甘下賤,四個鬥我徒兒一人。”

吳青烈強詞奪理,道:“怎麼是四個打一個?這裡不是還有許多蒙古人幫着他嗎?我們是四個鬥他們幾百個。”錢青健問馬青雄道:“三師哥,這瞎子大剌剌的好不神氣,是甚麼傢伙?”這句話說得雖輕,柯鎮惡卻已聽見,心頭大怒,鐵杖在地下一撐,躍到他身旁,左手抓住他背心,提起來擲到山下。三鬼一驚,待要撲上迎敵,柯鎮惡身法如風,接連三抓三擲,旁人還沒看清楚怎的,三人都已被他擲向山下。山上山下蒙古兵將齊聲歡呼。黃河四鬼跌得滿頭滿臉的塵沙,個個腰痠背痛,滿腔羞愧的掙扎着爬起。

便在此時,忽然遠處塵頭大起,似有數萬人馬殺奔前來,桑昆隊伍陣腳登時鬆動。鐵木真見來了救兵,心中大喜,知道札木合治軍甚嚴,是能幹的將才,所部兵精,桑昆卻是藉着父親餘蔭,庸碌無能,當下指着桑昆的左翼,喝道:“向這裡衝!”哲別、博爾術、朮赤、察合臺四人當先衝下,遠處救兵齊聲吶喊。木華黎把都史抱在手裡,舉刀架在他項頸之中,大叫:“快讓路,快讓路!”桑昆見衆人衝下,正要指揮人馬攔截,眼見都史這等模樣,不禁呆住,心下躊躇,不知如何是好,轉眼之間,鐵木真等已衝到了眼前。哲別看準了桑昆腦門,發箭射去。桑昆突見箭到,忙向左閃避,那箭正中右腮,撞下馬去。衆兵將見主帥落馬,登時大亂。鐵木真直衝出陣,數千人吶喊追來,被哲別、博爾術、郭靖等一陣連珠箭射開。衆人且戰且走,奔出數裡,只見塵頭起處,拖雷領兵趕到。王罕與札木合部下將士素來敬畏鐵木真,初時欺他人少,待見援軍大至,便紛紛勒馬迴轉。原來拖雷年輕,又無鐵木真的令符,族長宿將都不聽他的調度,只得率領了數千名青年兵將趕來。拖雷甚有智計,眼見敵兵勢大,衝入救人必致覆沒,於是下令在每匹馬尾上縛了樹枝,遠遠望來塵沙飛揚,不知有多少人馬。鐵木真整軍回營,半路上遇到華箏又領了一小隊軍馬趕來。她見衆人無恙,心中大喜,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

當晚鐵木真大犒將士,卻把都史請在首席坐了。衆人見狀,都是憤憤不平。鐵木真向都史敬了三杯酒,說道:“王罕義父、桑昆義兄對我恩重如山,雙方毫無仇怨,請你回去代我請罪。我再挑選貴重禮物來送給義父義兄,請他們不要介意。你回去之後,就預備和我女兒成親,咱兩家大宴各部族長,須得好好熱鬧一番。你是我的女婿,也就是我兒子,今後兩家務須親如一家,不可受人挑撥離間。”

都史蒙他不殺,已是意外之喜,當下沒口子的答應,只見鐵木真說話時右手撫住胸口,不住咳嗽,心想:“莫非他受了傷。”果聽鐵木真道:“今日這裡中了一箭,只怕得養上三個月方能痊癒,否則我該當親自送你回去纔是。”說着右手從胸口衣內伸了出來,滿手都是鮮血。又道:“不用等我傷愈,你們就可成親,否則……否則就等太久了。”

諸將見大汗如此懦弱,畏懼王罕,仍是要將華箏嫁給都史,都感氣惱。一名千夫長的兒子是鐵木真的貼身衛士,昨晚於守禦土山時爲桑昆部屬射殺,那千夫長這時怒火沖天,拔刀要去斫殺都史。鐵木真立命拿下,拖到帳前,當着都史之前打了四十下軍棍,直打得他全身鮮血淋漓,暈了過去。鐵木真喝道:“監禁起來,三日之後,全家斬首。”次日一早,鐵木真備了兩車黃金貂皮厚禮,一千頭肥羊,一百匹良馬,派了五十名軍士護送都史回去,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王罕及桑昆鄭重謝罪。送別之時,鐵木真竟然不能乘馬,躺在擔架之上,上氣不接下氣的與都史道別。等他去了八日,鐵木真召集諸將,說道:“大家集合部衆,咱們出發去襲擊王罕。”諸將相顧愕然,鐵木真道:“王罕兵多,咱們兵少,明戰不能取勝,必須偷襲。我放了都史,贈送厚禮,再假裝胸口中箭,受了重傷,那是要他們不作提防。”諸將俱都拜服。鐵木真這時才下令釋放那名千夫長,厚加賞賜。那千夫長聽說去打王罕、桑昆,雀躍不已,伏地拜謝,求爲前鋒。鐵木真允了。當下兵分三路,晝停夜宿,繞小路從山谷中行軍,遇到牧人,盡數捉了隨軍而行,以免泄露軍機。

王罕和桑昆本來生怕鐵木真前來報仇,日日嚴加戒備,待見都史平安回來,還攜來重禮,既聽鐵木真的使者言辭極盡卑屈,又知鐵木真受了重傷,登時大爲寬心,撤了守軍,連日與完顏洪烈、札木合在帳中飲宴作樂。哪知鐵木真三路兵馬在黑夜中猶如天崩地裂般衝殺進來。王罕、札木合聯軍雖然兵多,但慌亂之下,士無鬥志,登時潰不成軍。王罕、桑昆倉皇逃向西方,後來分別爲乃蠻人和西遼人所殺。都史在亂軍中被馬蹄踏成了肉泥。黃河四鬼奮力突圍,保着完顏洪烈連夜逃回中都去了。札木合失了部衆,帶了五名親兵逃到唐努山上,那五名親兵乘他吃羊肉時將他擒住,送到鐵木真帳中來。鐵木真大怒,喝道:“親兵背叛主人,這種不義之人,留着何用?”下令將五名親兵在札木合之前斬下首級,轉頭對札木合道:“咱倆還是做好朋友罷?”札木合流淚道:“義兄雖然饒了我性命,我也再沒臉活在世上,只求義兄賜我不流血而死,使我靈魂不隨着鮮血而離開身體。”鐵木真黯然良久,說道:“好,我賜你不流血而死,把你葬在我倆幼時一起遊玩的地方。”札木合跪下行禮,轉身出帳。

數日之後,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大會各族部衆,這時他威震大漠,篆古各族牧民戰士,無不畏服。王罕與札木合的部衆也盡皆歸附。在大會之中,衆人推舉鐵木真爲全蒙古的大汗,稱爲“成吉思汗”,那是與大海一般廣闊強大的意思。成吉思汗大賞有功將士,木華黎、博爾術、博爾忽、赤老溫四傑,以及哲別、者勒米、速不臺等大將,都封爲千夫長。郭靖這次立功極偉,竟也被封千夫長,一個十多歲的少年,居然得與諸大功臣名將並列。

在慶功宴中,成吉思汗受諸將敬酒,喝得微醺,對郭靖道:“好孩子,我再賜你一件我最寶貴的物事。”郭靖忙跪下謝賞。成吉思汗道:“我把華箏給你,從明天起,你是我的金刀駙馬。”衆將轟然歡呼,紛紛向郭靖道賀,大呼:“金刀駙馬,好,好,好!”拖雷更是高興,一把摟住了義弟不放。郭靖卻呆在當地,做聲不得。他向來把華箏當作親妹子一般,實無半點兒女私情,數年來全心全意的練武,心不旁騖,哪裡有過絲毫綺念?這時突然聽到成吉思汗這幾句話,登時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衆人見他傻楞楞的發呆,都轟然大笑起來。酒宴過後,郭靖忙去稟告母親。李萍沉吟良久,命他將江南六怪請來,說知此事。

六怪見愛徒得大汗器重,都向李萍道喜。李萍默然不語,忽地跪下,向六人磕下頭去。六怪大驚,都道:“嫂子有何話請說,何必行此大禮?”韓小瑩忙伸手扶起。

李萍道:“我孩兒承六位師父教誨,今日得以成人。小女子粉身碎骨,難報大恩大德。現下有一件爲難之事,要請六位師父作主。”當下把亡夫昔年與義弟楊鐵心指腹爲婚之事說了,最後道:“大汗招我兒爲婿,自是十分榮耀之事,不過倘若楊叔叔遺下了一個,我不守約言,他日九泉之下,怎有臉去見我丈夫和楊叔叔?”

朱聰微笑道:“嫂子卻不必擔心,那位楊英雄果然留下了後嗣,不過不是女兒,卻是男子。”李萍又驚又喜,忙問:“朱師父怎地知道?“朱聰道:“中原一位朋友曾來信說及,並盼望我們把靖兒帶到江南,和那位姓楊的世兄見面,大家切磋一下功夫。”原來江南六怪於如何與丘處機賭賽的情由,始終不對李萍與郭靖說知。郭靖問起那小道士尹志平的來歷,六怪也含糊其辭,不加明言。六人深知郭靖天性厚道,若是得悉楊康的淵源,比武時定會手下留情,該勝不勝,不該敗反敗,不免誤了大事。李萍聽了朱聰之言,心下大喜,細問楊鐵心夫婦是否尚在人世,那姓楊的孩子人品如何,江南六怪卻均不知。當下李萍與六怪商定,由六怪帶同郭靖到江南與楊鐵心的子嗣會面,並設法找尋段天德報仇,回來之後,再和華箏成親。郭靖去向成吉思汗請示。成吉思汗道:“好,你就到南方去走一遭,把大金國六皇子完顏洪烈的腦袋給我提來。義弟札木合和我失和,枉自送了性命,全因完顏洪烈這廝而起。去幹這件大事,你要帶多少名勇士?”他混一蒙古諸部,眼前強敵,僅餘大金,料知遲早不免與之一戰。他與完顏洪烈數次會面,知道此人精明能幹,於己大大不利,最好能及早除去。至於他與札木合失和斷義,真正原因還在自己改變祖法、分配財物以歸戰士私有、並勸誘札木合的部屬歸附於己,只是他與札木合結義多年,衆所周知,此時正好將一切過錯盡數推在大金國與完顏洪烈頭上。

郭靖自小聽母親講述舊事,向來對大金國十分憎恨,這次與完顏洪烈手下的黃河四鬼惡鬥,又險些命喪其手,聽了成吉思汗的話後,心想:“只要六位師父相助,大事必成,多帶不會高來高去的勇士,反而礙事。”說道:“孩兒有六位師父同去,不必再帶武士。”

成吉思汗道:“很好,咱們兵力尚弱,還不是大金國敵手,你千萬不可露了痕跡。”郭靖點頭答應。成吉思汗當下賞了十斤黃金,作爲盤纏,又把從王罕那裡搶來的金器珍寶贈了一批給江南六怪。拖雷、哲別等得知郭靖奉命南去,都有禮物贈送。拖雷道:“安答,南人說了話常常不算的,你可得小心,別上了當。”郭靖點頭答應。

第三日一早,郭靖隨同六位師父到張阿生墓上去磕拜了,與母親灑淚而別,向南進發。李萍眼望着小紅馬上兒子高大的背影,在大漠上逐漸遠去,想起當年亂軍中產子的情景,不禁又是歡喜,又是心酸。郭靖走出十餘里,只見兩頭白雕在空中盤旋飛翔,拖雷與華箏並騎馳來送行。拖雷又贈了他一件名貴的貂裘,通體漆黑,更無一根雜毛,那也是從王罕的寶庫中奪來的。華箏知道父親已把自己終身許配給他,雙額紅暈,脈脈不語。拖雷笑道:“妹子,你跟他說話啊!我不聽就是。”說着縱馬走開。華箏側過了頭,想不出說甚麼話好,隔了一陣,才道:“你早些回來。”郭靖點頭,問道:“你還要跟我說甚麼?”華箏搖搖頭。郭靖道:“那麼我要去了。”華箏低頭不語。郭靖從馬上探過身去,伸臂輕輕的抱她一抱,馳到拖雷身邊,也和他抱了抱,催馬追向已經走遠的六位師父。華箏見他硬繃繃的全無半點柔情蜜意。既訂鴛盟,復當遠別,卻仍與平時一般相待,心中很不樂意,舉起馬鞭,狂打猛抽,只把青驄馬身上打得條條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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