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城東門。
一個二十來歲的俊朗武將,身著紅袍,英武驍果,按劍立於城樓之上,雙眼略帶茫然地遠眺長江。
“聽說上個月,許都發生兵變了,董承、呂布事敗被殺,不知中原會因此亂成什麼樣子!那些反曹的諸侯,肯定都蠢蠢欲動了吧!
可惜我軍被劉備三面包圍,只剩東邊面朝大海,空有如此天下大亂的良機,卻無處出擊、擴佔州郡,真是可惜!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間,豈能鬱郁久居人下?公瑾,你說咱要是索性趁亂起兵、管他什麼大義名分,先從劉備那兒弄下一塊地盤來再說,如何?”
那紅袍俊朗武將正是孫策,他這番話,當然是對隨行巡城的周瑜說的。
他一邊說,一邊還忍不住用手掌狠狠拍了幾下城牆的垛堞,以發泄胸中鬱悶。
天下已亂至如此田地,以後誰還在乎許都的詔書?
孫策隱隱然覺得,整個天下的爭霸邏輯,已經在向更加混亂的方向邁進了。
一旁的周瑜,聽了此番言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也能理解孫策的焦急。
孫策軍自從建安三年底到建安四年初,想要南下閩中、滅掉王朗最後的殘餘勢力。結果卻因爲海船水軍不如敵人,被反推了回來。此後一整年的時間都在舔舐傷口、恢復元氣。
整整一週年內,孫策軍都沒有再進行過軍事行動,現在蓄力也蓄得差不多了。偏偏己方的地盤被劉備徹底包圍,實在沒有軟柿子可捏。
不從劉備的地盤上撕扯開一個口子,那就是坐視敵人越來越強、最後慢性死亡。
當然,也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劉備在向外發展的過程中,得罪了更加得罪不起的強大勢力,然後被打趴下。到時候孫策就可以跟那個更遠方的恐怖存在聯手瓜分劉備,在劉備倒下的過程中撈點好處。
但是這種期待,註定是沒有長遠前途的。因爲要是遠方的恐怖存在、如袁曹之屬,能碾壓劉備的話。劉備完蛋後,他們肯定也會順勢繼續碾壓孫策,一切都太遲了。
那就相當於趙匡胤命令錢弘俶聯手滅了李煜,滅完後錢弘俶還能指望獨自對抗趙匡胤麼——周瑜雖然不知道這些後世的歷史,但道理是相通的。
“確實,我軍如果不找個藉口跟劉備開戰,最終就只能歸順中原爭霸的勝者了,再也不可能有機會親自下場爭霸、爲漢家除殘去穢。”
周瑜先語氣中肯地承認了孫策的看法,隨後話鋒一轉,
“不過,我想劉備肯定會捲入中原爭霸,就算要動手,也該等劉備的主力被牽制住,才能動手。我們已經忍了一年了,不在乎再稍稍多忍幾個月,或許時機就在這幾個月之內呢?
要是劉備支持曹操,那麼他或許會進攻與其所控制的東海郡相鄰的瑯琊郡、青州,從袁紹手上撈好處——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劉備和袁譚關係不錯。
除非是曹操真能抓到什麼大義名分,把袁紹也打成如袁術那樣的朝敵、比如說嫁禍袁紹參與了董承、呂布之亂,說董承是袁紹埋伏的禍亂朝廷的內應。
如果曹操抓不到名分的話,劉備或許會跟袁紹一起捏造一個曹操欺君的罪名,趁機瓜分曹操的領土,那麼他的主力就很有可能會傾注到徐、豫戰場上,一方面劉備肯定想拿回徐州全境,說不定還會想背刺陳、蔡。
無論出現哪種情況,我相信劉備不會對中原大亂熟視無睹、忍得住一點地盤都不撈的。劉備的人口、兵力都是我們的兩倍,只有劉備的主力被牽制走一些,我們纔有勝算。”
孫策聽得很仔細,始終沒有插話打斷,周瑜的分析,讓他原本急躁迫切的情緒稍稍平緩了些,認清了實力差距。
孫策想通之後,長嘆一聲:“也罷,那就先等劉備兵馬調動,我們再動手!但願劉備在看到袁曹鷸蚌相爭的時候,能貪心不足一點,他越貪,我們機會越大!”
哥倆一番敘談,覺得規劃漸漸明朗起來,又草草結束了巡城,這就準備回去。
而就在孫策剛要下北門城樓的時候,忽然就看到城外一溜快馬飛馳而至,高喊有緊急要情彙報。
孫策一看來人不多,親自吩咐開門。騎士進入甕城後,一溜煙就要再轉入內門、直衝城中的幕府,但孫策在甕城內門上高喊截住了對方。
信使定睛一看,這才注意到主公就在城上,連忙滾鞍下馬:“稟主公,許都朝廷有使者至,正是前年被主公派去許都的華子魚華公、如今已是朝廷的大鴻臚了!如今正從城北江邊趕來!”
孫策聽說華歆回來了,心中一喜:“哦?曹操居然肯放華公回來?大鴻臚在九卿之中,執掌賓客朝貢,居然以大鴻臚爲使,莫非其事重大?”
信使也不知道太多,只把華歆剛纔簡略透露的那一兩句複述了一遍:“似乎是曹操要冊封主公爲徵南將軍、揚州牧,另有要事請主公去辦。”
“揚州牧?!”孫策、周瑜聞言,都是一驚。
他們當然知道,揚州牧是劉備!
朝廷怎麼可能冊封兩個揚州牧?
周瑜反應快,立刻低聲附耳說道:“伯符,看來這是曹操挑撥我們和劉備開戰之計了!劉備必然是已經與曹操交惡、曹操已經知道無法拉攏劉備了!再順著往下推理,可以得出,劉備肯定是跟袁紹勾結了!”
孫策點點頭,也是深以爲然:“確實,但是曹操畢竟有天子在手,以天子名義給我升官,還是一次性升到州牧、徵南將軍,我要是真能坐到如此高位,江東還有誰敢對我貌恭而心不服?
如今江東各族,雖然被我武力鎮服,但我知道,他們內心都視我爲蠻橫武夫、以力強壓。我太需要名正言順的揚州牧之位了——我們在這兒猜,也於事無補,還是趕緊設下儀仗,接待華公吧。”
孫策連忙讓人在討逆將軍幕府設下儀仗、香案、還有接風宴席。他親自帶著周瑜等人,到城門口迎接華歆,不一會兒就接到了。
“華公別來無恙!一別經年,竟已位列九卿,實在是失敬了!”孫策率先滿面春風地迎了上去。
“使君少年英雄,老夫豈敢以名爵相上下。”華歆也是一臉微笑,跟孫策敘了舊。
衆人簡單招呼了一番,看似又尊敬又念舊,鋪墊些場面話,便簇擁著往幕府而去。
此時的華歆,已沒有了剛過江時的風塵僕僕狀,連衣服都裡裡外外換了,還帶上了一丈七尺長的青底紅白紋九卿規格綬帶,寬袍大服找了輛馬車施施然而來。(綬帶太長一般會對摺三次,也就是長度除以八,還剩半米左右掛在腰上)
看樣子,他在江邊那處港口小鎮拖延了這麼久、以至於比報信的人晚了一個時辰才抵達秣陵,都是在收拾自己的行裝體面了。
一路上僞裝成窮人偷偷經過劉備的防區,那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孫策沒有注意這些細節,周瑜卻一眼便看出了華歆一行的不倫不類之處。
周瑜頓時心中警覺:華歆肯定是偷越諸葛瑾控制的那幾個郡了,也就說明曹操和劉備的交惡,已經到了明著撕破臉的程度!否則華歆作爲朝廷天使,不用擔心在劉備地盤上被攔截!
不過,周瑜目前還不好斷定這種情況對孫策是利是弊,他也就看破不說破,暫時假裝不知道。
反正只要後續有必要,他隨時都可以點破,以他和伯符的關係,他任何時候開口,伯符都會信任的,不必急於一時。
衆人來到幕府,擺開儀仗,走完流程,華歆便拿出聖旨,正式宣讀,給孫策升了官。
此時也容不得孫策多想,反正出於禮數,這道聖旨肯定要先接下。至於接了之後怎麼執行,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孫策便在一衆文武的簇擁下,宣佈就任徵南將軍、揚州牧,接過了華歆從許都帶來的印綬。
張昭、張紘爲首的文官,立刻齊齊下拜,向孫策賀喜:“恭喜主公就任州牧!”
孫策卻不敢大意,只是做了幾個虛扶的動作,示意大家不必多禮,然後狐疑地追問華歆:
“華公,這份詔書上爲何沒有提及劉備?朝廷封我爲揚州牧,原先的揚州牧劉備又當如何?還是因爲他身爲車騎將軍,理當迴歸中樞,不宜再兼任州牧?”
孫策的這個問題,也算是他麾下主要文武共同關心的了,大家都急切想要從華歆那兒得知一個答案。
這個詔書,看起來有點詭異,雖然可以確認不是假的,就是許都朝廷下發的。
華歆也是到了這時,才清了清嗓子,又拿出了一封曹操給孫策的密信,遞了過去。
一邊遞,華歆還一邊口頭簡述:“曹公查明,劉備勾結董承、呂布爲內應,打算裡應外合、偷襲許都以謀反!幸得曹公麾下智謀之士甚衆,賈詡識破了董承的內應,讓曹公得以將其各個擊破!
如今曹公大軍即日便會分兵南下,攻打壽春、合肥、下邳。因此想請將軍北上夾擊劉備,事成之後,江南乃至淮南之土,可盡歸將軍,曹公絕不多取分毫!”
此言一出,自孫策以下,江東主要文武全部驚得目瞪口呆。
劉備勾結董承、呂布謀反?
張昭怕孫策被擠兌得沒臺階下,連忙居中勸和:“不知曹公說劉備謀反,可有證據?若是鐵證如山,爲何不寫在陛下詔書之中、而要以私信示人?”
一旁的周瑜也指出了一個疑點:“袁紹自去年冬天,便陳兵黃河,雖然尚未南攻,但曹操不擔心袁紹隨時會動手麼?他敢分兵攻打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