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三朵,各表一枝。
時間線稍稍回溯幾天到三月下旬。
也就是曹操設計誘騙袁紹、而袁紹尚未作出出兵決策的時候。
徐州瑯琊郡、袁譚控制區的沿海,一處無名海灣。
這地方位於山東半島南岸的根部,大致相當於後世山東的日照市。
但是在沿海開發薄弱的漢末,這地方只是一片無名的山區荒地。上岸後要向西翻過一片蒙山山區、抵達沂水流域,才能順著河找到上游的諸縣和下游的莒縣。
遠處的海面上,悄然駛來十幾艘龍骨海船。因爲岸上過於荒蕪,當地沒有駐軍,船隊安然靠岸、登陸,都沒有被當地官府幹擾。
只有一些漁民發現了情況,怕是敵軍入境,連忙奔逃四散,或有去報官的。
這支船隊上的乘客,正是孫權一行。
十幾天前,周瑜在長江口拚死斷後、阻攔太史慈和步騭、陸議,成功阻擋了劉備軍對孫權的追殺。但也付出了大約三千人的部隊被圍、被迫降的代價。
從舟山羣島啓航時,孫權身邊還有四五千人,周瑜部斷後被圍滅後,孫權現在就只剩一千三四百人了。
他身邊幾乎沒剩什麼武將。凡是孫家在江東這些年招募的武將,大多沒選擇跟他一起逃,不是戰死、受傷、逃跑,就是乖乖投降了劉備。
那些江淮出生的將領,絕大多數都是誰佔據江東他們爲誰賣命,很少有願意千里迢迢輾轉奔波、去追隨一個落魄的流亡者。
孫權身邊,現在只有程普、韓當這兩個幽州出身的老將,也是跟了孫家父子兄弟三代了,他們本就願意在主家覆滅後回北方,就跟著來護送少主。
另外,就只有兩個尚未成年的近侍武士,潘璋和淩統。
淩統是因爲父親凌操死在步騭、陸議手上,有仇要報。加上他本人還年少,尚未正式擔任軍職。
自從凌操死後,孫策可憐淩統,就把他安排在自己弟弟身邊當近侍。這麼親近的關係,淩統當然不會背叛孫權了。
而潘璋也是沒有跟隨過孫策,直接給孫權個人當近侍護衛出身的。
文官幕僚肯跟隨孫權的倒是多一些。老一輩的有一個呂範,因爲深知自己跟朱治一樣,跟孫家牽扯太深,不好跳船,就跟著走了。
年輕一輩的有徐詳、闞澤、胡綜、吳範,都是孫策派給孫權的師友,也就是教孫權讀書、以及陪孫權讀書的,因爲私交的關係跟著孫權奔走。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爛船還有三斤釘呢。
孫家雖然不得人心,樹倒猢猻散,但孫權的私人朋友還是願意跟他一起冒險吃苦的。
其他江東籍的文官,就徹底全投劉備了,有這四個例外也不算什麼。
眼看己方順利登陸,程普和韓當卻是絲毫放鬆不下來。
衛隊剛剛站穩腳跟,程普就指揮人馬保持秩序,往西徐徐而行,不要掉隊。
軍中只有十幾匹戰馬了,基本上除了武將和孫家子弟能有馬騎,其他人都得步行。
程普一路趕路,一邊提醒孫權:“主公,此地應該是袁紹治下,雖然山僻,但也難免有兵馬巡邏。我們人生地不熟,只靠輿圖找路。
若能繞過諸縣和莒縣,從沂蒙荒野之間通過,進入曹操控制區就安全了。但若途遇巡邏袁軍,是否要廝殺突圍,還請主公做好決斷。畢竟主公帶著家眷……”
孫權還是第一次掌權做重大決策,面對程普的提醒,他也是非常艱難,反覆思忖之後,才誠懇地表示:
“廝殺突圍不可取,我們本就跟袁譚無冤無仇,只是跟劉備廝殺經年。縱然袁紹和劉備名義上聯盟,但他們兩家迄今爲止並無多少實質性的互助。
袁紹在官渡慘敗時,也不見劉備以兵攻曹助袁。所以我們就算被發現,也未必要廝殺,大不了就說是被劉備所逼,不願降他,轉而來降袁紹的。
如此,袁譚豈能拒絕窮途來投之人?等袁譚放鬆警惕後,我們再徐徐圖之,偷越過境,進入曹操控制的沂水以西瑯琊各縣,也爲時不晚。”
程普聽了之後,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孫權所言的可行性。
如果能不廝殺就通過,當然更好。只怕孫權說的“徐徐圖之”,會夜長夢多。
而韓當則是非常贊成,應聲附和道:“我也贊成主公所言!袁紹是袁紹,劉備是劉備,我們只是跟劉備有仇。還是不要硬衝,以免主公家眷有所閃失。
而且受主公啓發,我也想到一策——不如我們把主公的旗號隱匿起來,到時候如果沒遇到攔截,那就最好。
就算遇到了,也可以我的旗號向袁譚投降,只說是‘孫氏在江東慘敗,有部將反攻廣陵時被圍在江北,劉備水軍犀利,我等不得歸還江東,故而只能沿海北上投袁’。
至於我們的主力在江東是否覆滅、江東是否被劉備徹底平定,我們都可以不提,暫時含糊過去。南北遠隔千里,袁譚也未必就能知道江東的最新近況。
袁譚看我們以兵馬千人助之,必不疑有他,最多將我們的兵權分了,把士卒交給其他青州本地將領統屬。但多半不會限制被剝奪了兵權的降將自由。只要主公的身份不暴露,等袁譚放鬆戒心後,主公自可從莒縣或諸縣偷偷西渡沂水,進入曹操境內。”
孫權、程普聽了韓當的這個變招,頓時深以爲然。
確實,如果孫權表露自己的身份被攔截,很有可能被當成人質長期扣著。但如果不暴露身份,低調偷過,情況就不一樣了。
但這樣一來,孫權就得做好犧牲一員老將、任由這員老將從此歸降袁譚爲代價,來換取自己脫身了。
那個亮明瞭身份的降將,肯定會被嚴加看管,再也不會給機會走脫的,所有的盯防都會被他吸走。
而且孫權也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讓淩統或者潘璋來扛旗,袁譚軍肯定不會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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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讓一個二十歲都不到的毛頭小子帶著一千多人的水軍、十幾條新式海船突圍,沿著海岸線北上近千里,他有這個號召力麼?不可能的,騙傻子呢。
所以,只能是讓程普或者韓當來扛旗,吸引敵人的注意力。
孫權看了看程普,又看了看韓當,一時不忍做這個惡人。
這時,還是韓當主動跳出來:“主公!這計是我想的,不如就讓部隊行進時打我的旗號好了!德謀當年便是老主公的左膀右臂,我不過一介騎將出身。主公可以缺了我,不可以再缺了德謀。
我若最終被袁氏軟禁,我也可以發誓此生絕不會與主公爲敵!我也並非不忠於主公、不想爲主公效命終生,實在是知道自己才幹勇略不如德謀,不如讓我這個無用之人當幌子好了!”
孫權感動得熱淚盈眶,連忙扶起韓當,抱頭痛哭:“韓將軍何出此言!我豈會懷疑你不忠於我。縱然真到了那一步,你不能再爲我孫氏效力,你也一輩子是先父和亡兄最忠義的部曲!不是你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吶!”
韓當行了禮後,又轉向程普:“德謀,我若被袁氏軟禁,主公就交給伱了!”
程普也是心中五味雜陳:“義公放心!還未必就到了那一步呢!”
衆人商定了偷越之法,便把其他旗幟統統蒐集起來一把火燒了,只留下“韓”字旗號,以及對應的校尉旗號。
孫權給所有家眷從人都下達了封口令,大家都扮成韓當的隨從、家眷,不許稱孫權主公。連孫權本人都扮成了韓當的書佐,程普則扮成了韓當麾下的軍司馬。
一行人就這樣日夜趕路,翻越沂蒙山西行。
可惜,沂蒙山區不是一天就能翻越的。
看看後世的山東地圖就知道,從沿海的日照到莒縣,或者到諸城,都有七十公里左右,摺合一百四十里。
而且這一百四十里都是山地,道路難行,孫權一行看著最簡單的地圖走路,但地圖上又不會詳細標註地形。到了山勢險峻無法直走的時候,就只能繞路。
孫權本意是遠離莒縣或者諸縣,從兩縣之間的蠻荒之地穿過去的。可惜最終事與願違,走著走著還是經過了諸縣近郊——
這也是沒辦法,這方圓數百里地,之所以只有這倆地方有縣城,就是因爲這倆地方是幾條沂蒙山山谷交匯的所在,不沿著山谷走根本翻不過去。
孫權部翻山的第二天,就被趕來的袁譚軍巡邏部隊攔住了——
袁譚軍也是前一天得到了沿海漁村漁民回去報信,這才趕來搜索。他們還誤以爲是劉備軍走海路無故越境了,因而過來查問。
因爲曹操在青徐之間並未掌握任何沿海郡縣,曹操是不可能有海軍出現在這一帶的。
袁譚軍上上下下都知道劉備是友軍,也就不至於一上來就動武,只是先來問明情況:“對面可是車騎將軍麾下兵馬?爲何無故入境?”
程普韓當相視一眼,知道這一刻還是躲不過,最終韓當一咬牙,按計劃亮明身份,表示他是江東敗將,孫家水師在長江口與劉備軍決戰敗北。他這一路北漂至此,懇請袁譚收留。
那帶隊的袁譚部將大吃一驚,但也不疑有他,只是警覺地讓韓當先放下武器,普通士兵都跟他回諸縣另行安置。
韓當表示他還帶有一些書佐文吏,懇請優待,那袁譚部將見那些人身著常服,並不著甲,也確實不像武人,就給予了寬鬆優待。
袁譚軍監視著韓當回到諸縣,又把他的兵馬繳械後單獨另外安置一營,有袁軍看管。
兩日之後,袁譚麾下重要部將管統,就火速趕來諸縣,他也聽說過韓當名聲,跟韓當見了之後,就帶著韓當去臨淄拜見袁譚。
韓當被如此重視,已無法脫身,只好硬著頭皮跟了袁譚。好在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在管統盯防他、帶著他去臨淄的同時,程普和孫權已經隱姓埋名,從諸縣偷偷渡過沂水,進入了曹操控制區。
孫權一個兵馬都沒帶,一千人的正規軍都留給袁譚了。只帶自己的近侍和家眷,一路上就靠程普、潘璋、淩統三將和幾十個不著甲的便服侍衛保護。
渡沂水之時,孫權回首看著東岸的諸縣城池,心中還暗恨,低聲嘆息:“聽說諸葛瑾被封諸侯,便是因爲他祖先出自諸縣?諸葛二賊害得我們孫家家破人亡,真想把他們……”
孫權話到口邊,又覺得失了氣度,終究住口了。
一旁的程普怕節外生枝,連忙勸說:“主公何必如此,諸葛姓之由來,便是先漢元帝之前,諸縣的葛氏搬遷去了同郡陽都縣。所以這諸縣哪有諸葛氏?
諸縣的葛氏,出自秦末時與陳勝並起的葛嬰。陳勝自立張楚,而葛嬰立楚王后裔襄疆,因此被陳勝所殺。而後陳勝亦亡,項梁學葛嬰、非陳勝,立熊心爲楚懷王。
漢有天下之後,孝文皇帝封葛嬰之孫爲初代諸侯(諸縣侯),這便是‘諸侯’這一爵位的肇始。因葛氏有了諸侯之爵,遷居陽都縣後才能在姓前加‘諸’爲氏。”
孫權原本也只是悲憤感慨,聽了程普的話,隨口輕笑道:“如此看來,難怪這諸葛一門不成氣候!也難怪這諸葛瑾總是宣揚‘爲漢家除殘去穢’來得到正統性!
原來他祖宗當年就是個沒種自立的!陳勝之時,陳勝武臣韓廣,人人自立,有兵馬便稱王!如此形勢,葛嬰也只敢立楚王之後,真是廢物!難怪諸葛瑾如今也只敢輔佐劉備!葛嬰當年被陳勝殺了,諸葛瑾也未必有好下場!
倒是今之曹操,可比昔之項梁。曹操利用天子之能,不在項梁利用懷王之下。且曹操比項梁有韌勁,濮陽遇呂布,宛城逢張繡,官渡遇袁紹,雖有數敗,卻總能堅忍,不比項梁一敗便亡。
當年若是項梁能長壽,天下又豈輪得到劉邦!縱然劉備有劉邦之志,也只能打贏大哥這樣的項羽之才,卻敵不過一個長壽堅忍的項梁!當今之世,我們能指望的,唯有曹操了。”
發泄了一下胸中的怨毒後,孫權總算好受了些,也忽然以古鑑今、想到了一些讓自己信心大增的暗示,不再糾結於物理層面的報復了。
程普卻是驚得一句話都不敢接,如今畢竟還是漢室天下,孫權在這種私下場合,公然拿當今之人代入義帝、項梁、劉邦、項羽、陳勝、葛嬰,程普又如何敢評論?
沒想到主公年紀輕輕,心思就這麼深沉,也不知平時都想了些什麼。好在主公還是有分寸的,有外人在時從不會如此表露。
一行人就這麼默默地繼續往曹境深入行進,一路向西。又走了半天,終於被沿著沂水巡邏的曹軍截獲。
程普確認對方是曹操的人後,還留了個心眼,沒敢立刻表露孫權的身份,只說自己是江東將領程普,被劉備擊敗後千辛萬苦來投曹。
曹軍斥候不疑有他,見程普人少,沒什麼威脅,立刻看押著他們一行,帶回了後方的彭城。
直到進入彭城,確保安全,也見到了曹操前年滅呂布後新任命的彭城相薛悌,程普才謹慎地表明瞭孫權的身份:
“此乃揚州牧孫將軍之弟、被劉備攻滅,特來投曹司空!請府君爲我等引見曹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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