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神武門的城樓上遠遠眺望,只覺得天變得更高,雲淡風輕的叫人舒暢。眼中看見的,似乎不再是四方的藍天,寬而無盡頭的宮道,反而是一派她奢望已久的景象。但其實,除了天真的高了,雲真的淡了,年傾歡只能看見皇駕遠去,揚起的塵埃滾滾,再無旁的。
雖然知道貴妃娘娘捨不得眼前的景緻,但樂凝還是忍不住提醒。“娘娘,春寒料峭,最是容易傷風傷寒的時候,奴婢還是扶娘娘回宮吧。左右皇上也只是出宮幾日,很快便會歸鑾了。何況皇上叮囑娘娘一定要保重玉體,奴婢可不敢不謹慎侍奉着。”
“你呀,嘴皮子是越發的利落了,連本宮也取笑。何況皇上不過是出宮巡查京郊附近的農耕,不幾日就會回宮。”年傾歡沒有發覺自己在笑,其實還是那麼溫潤的笑容。“得了,咱們去瞧瞧懋嬪吧,左右這時候回去也是閒着無事。”
“是。”樂凝很喜歡懋嬪身邊的丫菓,是心靈手巧的水靈丫頭。“丫菓答應給奴婢找幾個花樣,奴婢正好去取,回頭給九阿哥做一雙小虎靴。”
“好。”年傾歡只覺得身心舒暢,仰起頭再看一眼這樣好的藍天,才依依不捨的就着樂凝的手走下了城樓。胡來喜領着肩輿在一旁候着,見娘娘下來,連忙恭謹的召喚奴才擡過去。這樣前呼後擁的感覺,一下子讓年傾歡覺得天有低了下來。
從前羨慕飛鳥的自由自在,如今哪怕是一隻蝴蝶飛過,都會讓她覺得心往。到底這一身華貴的宮裝還是將她禁錮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煉獄。年傾歡苦澀的笑了笑,流露出微乎其微的心酸,連她自己都不能輕易察覺。
“哎呦。”胡來喜正要揚聲通傳,就被從裡面急匆匆奔出來的奴才撞歪身子。“這是誰啊,毛毛躁躁的,驚着了娘娘,看本公公不將你送去慎刑司領班子。”
烏子豪臉色一青,麻溜的跪了下去:“奴才該死,請年貴妃娘娘恕罪。”
年傾歡認得他是鹹福宮的執事太監,臉色緩和了一些。“何事這樣匆匆忙忙的?”
“回貴妃娘娘的話,我家娘娘昨夜夢魘,早起便精神不濟,方纔又險些暈厥過去。奴才正要去太醫院請御醫過來。”烏子豪憂心忡忡,說話也比平時要快。
“那還不趕緊去。”年傾歡心裡也是着急:“我進去看看懋嬪。”
“嗻。”烏子豪趕緊起身,煙兒一般的奔了出去。
胡來喜連同樂凝,大步跟着貴妃走了進去。
丫菓一臉憔悴的迎上前來:“貴妃娘娘來的正是時候,請去瞧瞧我家娘娘吧。娘娘夢魘,現下哭的正傷心……”
“唔。”年傾歡應了一聲,匆忙的走進了內寢。果然見懋嬪披頭散髮的倚着墊子,仰面落淚,哀傷不已。“姐姐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怎麼憔悴成這樣?到底發生了何事?”
宋代柔見是貴妃進來,淚水更加肆無忌憚的往下落。“妹妹,你可來了,我這憋在心裡好久了……我夢見我的女兒們,我夢見她們方纔還哭着,轉眼就冰涼的死在了我的懷裡,妹妹,我心裡好痛!”
年傾歡也跟着心痛起來,她的福悅也是這麼就沒了。這麼多年了,雖然她又有了八阿哥,九阿哥,可再怎樣,都不足以抵償她心裡的那一份痛,那一份缺失了的痛楚。“姐姐許是見安貴人誕下了小公主,心裡悵然若失纔會如此。姐姐別難過,這麼多年了,姐姐的孩子早已經輪迴再生,許現下就過得很幸福。”
也這樣安慰過自己,可宋代柔怎麼也無法釋懷這樣的痛楚。“懷皇長女的時候,我格外的喜悅,以爲有了這個孩子,在這深宮之中也算是有了指望。當初年少,不知深淺,一門心思的想要個阿哥。畢竟我是最先入宮的妃嬪,如果一索得男,那我的兒子就是皇上的長子,比皇后娘娘誕下的大阿哥弘暉還要年長三歲。
誰料我怎麼也沒想到,孩子生下來,卻是個公主。妹妹,你知道我心裡當時有多麼的失望麼。在我成孕之時,側福晉李氏就入府了。巧在那時候我有孕,不能侍寢,而她又頗有姿色,亦心機不淺。就這麼的,皇上漸漸的周旋在福晉與側福晉之間,對我逐漸冷落。皇上越是不來我房裡陪伴,我就越是希望自己能誕下個小阿哥扳回這一局。”
淚水如同斷線的主子,這些話宋代柔許久沒有對人說起,再提及,痛楚卻絲毫沒有隨着歲月的流逝,而被沖洗的乾乾淨淨。“就因爲我一直心浮氣躁的沉不住氣,胎裡帶來了不足。我的女兒,還未滿月就夭折了。皇上甚至連名字也不曾賜下……”
“姐姐。”年傾歡哽咽:“痛是必然的,睡覺咱們都是爲孃的。可若是姐姐的孩子在天有靈,必然不希望看看您這樣的傷心欲絕啊。”
“妹妹,這麼多年,我真的以爲我能放開這心結了。”宋代柔撲進年貴妃的懷裡,放聲痛哭:“可是我真的放不下,我真的難以釋懷。恩寵多少,我早已經不在意了,可膝下寂寞的滋味,痛的我不知如何纔好……爲何我的命這麼苦呢?”
說真的,年傾歡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懋嬪。上一世,她痛失福沛,也恨不得自己跟着去了。這個時候,無論旁人說什麼,都無法抵償自己心裡的折磨,倒不如由着她痛痛快快的哭,哭夠了,哭累了,也許就能好很多。
果然,懋嬪痛哭了一會兒,明顯的沒有力氣。年傾歡連同丫菓扶着她躺好,低低的寬慰幾句又道:“姐姐別想太多了,左右這些事情咱們都無能爲力。姐姐若是覺得膝下寂寞,過些時候,臣妾自會求皇上,從宗親王公那裡,擇一個乖巧伶俐的小格格過繼給姐姐做女兒,可好?”
宋代柔眼中微微生光,隨即又是搖頭:“罷了妹妹,母女分離之痛,咱們嘗的還不夠麼!何必再讓旁人也跟着心痛。”
“好,全聽姐姐的。”年傾歡錯開身子,接過丫菓手裡的熱帕子,替懋嬪拭去了臉上的淚痕,終是不放心道:“等下御醫瞧過,姐姐定要按時服藥。得空,本宮再來陪伴姐姐可好?”
“嗯。”宋代柔輕緩緩的閉上眼睛:“你放心便是,我不過是一時想不開罷了。不要緊。”
樂凝走進來,朝貴妃使了個眼色。似乎是有什麼話不方便這會兒說。
年傾歡看懋嬪闔眼入眠,輕輕起身,領着樂凝輕手輕腳的走出來,才問:“何事?”
“娘娘,大事不妙,阿哥所哪裡……”樂凝聲音輕微,生怕驚動了旁人。“娘娘還是親自過去瞧瞧吧,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想來奴才們已經通知了熹妃,熹妃這會兒也必然急匆匆的趕了過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年傾歡也顧不上御醫過來爲懋嬪請脈。只是召喚丫菓到跟前:“好好照顧你家娘娘,御醫瞧過了,情形如何,晚膳時遣人去本宮宮裡回稟一聲。本宮明日再來瞧你家娘娘。”
“多謝貴妃娘娘關懷,奴婢必然照顧好娘娘。”丫菓福身答應着,恭送了貴妃出去。
直到上了肩輿,年傾歡才正經了臉色追問樂凝:“到底阿哥所除了什麼事情,你這樣支支吾吾的說不清。”
“並非奴婢說不清。”樂凝有些委屈:“而是奴婢不敢說,此事關係到四阿哥的前程,以及皇家的顏面,奴婢當真是不敢亂說一個字。”
她越是這樣謹慎,年傾歡反而越是擔憂。倘若只是下毒,暗害這些的齷蹉伎倆,年傾歡還真不怕皇后用。皇上並非是昏君,這些事也必然逃不過他的法眼。反而是一些難以啓齒的事情,才叫皇上忌憚,甚至不惜草草了事,就這麼遮遮掩掩的糊弄過去。“再不說清,本宮就讓你去辛者庫好好歷練歷練。”
知曉貴妃是真的着急了,樂凝也不敢再隱瞞:“方纔阿哥所傳話過來,說有個奴婢懸了樑。緣由,緣由是……四阿哥輕薄了她。那丫頭覺着沒臉活了,就……”
“什麼?”年傾歡險些從肩輿上跳下來。“四阿哥才十二歲,怎麼會輕薄宮婢。簡直豈有此理。”
胡來喜嚇壞了,連忙叫人停下。“娘娘您當心啊,這要是跌下來,可不得了。”
“本宮掉下來有什麼了不得,皇嗣凋零,纔是禍及大清最了不得之事。還不趕緊走。”年傾歡嚼着恨,臉色也是越發清冷:“那宮婢到底死了沒有?”
“回娘娘,宮婢被奴才救下,暫時還沒有斷氣。”冷凝道:“看樣子,是要拿住四阿哥的罪證,這纔沒有嚥氣。”
“是啊!”年傾歡沉着臉色,幽幽道:“人死了,說什麼都是白說。沒有這侍婢紅口白牙的指證四阿哥,皇后怎麼落實輕薄之罪。可若是人死了,什麼就都是片面之詞了。萬不得已……本宮也得準備着不是。胡來喜,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