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雙手呈上一封奏摺,不待皇上接過,便跪了下去。“皇上,此摺子……非閱不可麼?”
胤禛舉起的手停在半空,聽他這麼說,少不得擱下手裡的紫毫。“爲何不閱?”
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蘇培盛幽幽道:“這摺子是才呈上來的,老奴想,皇上多半已經猜到這摺子裡的內容……”
“呈上。”胤禛並未有太多的顧慮。“蘇培盛啊,真到了這步田地,朕還有什麼可顧慮的?”
如此,蘇培盛也就沒有多餘的話了,恭敬的將摺子遞了上去。
胤禛懸了口氣,將摺子翻開。
蘇培盛跪在地上,小心的擡眼,絲毫不敢錯過皇帝臉上一閃而過的任何表情。
“事已如此,他的青海之功,只在朕許與不許之間。”胤禛看完奏摺,悠然一笑:“朕這兒有一道摺子,你親自送往年羹堯府中。他若接了摺子,即刻啓程遠赴青海,朕便當沒有閱過這摺子。否則……”
“奴才明白了。”蘇培盛趕緊起身:“奴才這就去辦。”
胤禛嘆了口氣,慢慢的從摺子上撕下那薄薄的一張紙,親手打開了九龍戲珠的香爐,搓成團扔了進去。“陳福,朕去瞧瞧……熹妃。”
“嗻。”陳福見師父出去,趕緊爲皇上打點。
自弘曆離開,雁菡便一直落淚。說不上是怎麼深的難過,但這種痛足以將她吞噬淹沒。
“娘娘,您別再難過了。”磨溪端着熱茶進來,發覺方纔呈上的清粥小菜,熹妃一口沒動,不免憂心。“四阿哥還是個孩子,娘娘往後慢慢教導也就是了。皇上膝下的幾位阿哥,就屬他最聰慧明理,皇位早晚都是他的。”
雁菡輕輕搖頭,心亂如麻:“磨溪,本宮現在擔憂的不是他能不能走上帝位。而是擔憂他還肯不肯認我這個額娘。你也瞧見了,他心裡有多麼恨我……”
徐瑞和匆匆忙忙的走到門外,輕咳一聲。
“進來吧。”雁菡輕輕的閉上眼睛,蹙着眉調整了情緒。“何事?”
“娘娘,您趕緊梳妝迎駕吧,皇上的御駕,向着咱們宮裡來了。”徐瑞和一眼就看出熹妃哭過,皇上那麼英明,又怎麼會察覺不到蛛絲馬跡呢!
“皇上怎麼會忽然過來了?”磨溪也怕讓皇上看見了不好:“娘娘,奴婢趕緊爲您梳妝吧。”
撫了撫有些溼漉漉的臉頰,雁菡搖了搖頭:“胭脂蜜粉可以遮蓋容顏憔悴,可我這眼中的紅色如何能遮掩。罷了,徐瑞和,你這就去請御醫過來,佯裝正好遇見皇上,只管說我頭風發作,身子不適。想來皇上見了我這個樣子,多半以爲是病痛折磨。”
磨溪點頭,催促徐瑞和:“你快去吧,別讓皇上瞧出端倪。”
胤禛走進來的時候,屋裡燃着苦澀的薄荷香。“頭疼何以還點這樣的醒腦香氣?換成安息香或者會更好。”
“臣妾給皇上請安。”雁菡聲音嘶啞,艱難的從牀上坐起來。
“你別動。”胤禛走上近前:“既然病了,就好好躺着。”
“謝皇上。”雁菡垂下眼瞼,淚水慢慢的流下來。心裡難受,這眼淚就好像不聽使喚似的,怎麼也流不完。“臣妾失儀了,請皇上恕罪。”
胤禛於她的牀邊坐下:“朕的印象裡,你身子一直很好。鮮少生病。上一回朕這麼伴着你,似乎還是你誕下弘曆的時候。”
“皇上日理萬機,操勞朝中大小事宜。臣妾不敢以一己之私,讓皇上分心。”雁菡抹去了淚水,儘量讓自己看不出心思。“皇上想必白日裡閱了許多摺子,臣妾聽聞您過來,就趕緊讓磨溪點燃了薄荷香。提神醒腦,效果顯著,也正好讓雙上紓解心中鬱結。”
慢慢的撫了撫腰間的玉佩,胤禛道:“你怎知朕心中有鬱結。”
“臣妾見皇上眉心蹙緊,目光深邃,便知道皇上心裡有些解不開的事。斗膽揣測聖意,臣妾實在冒犯……”雁菡又要請罪,卻被他寬大的手掌握住了自己的手。
“朕心裡煩,的確如你所言,有許多鬱結之事。過來瞧你,也是想讓你陪着說說話。你實在無需如此小心翼翼。”胤禛慢慢的垂下眼瞼:“這麼多年,你一直都很低調,從來不會與人爭強鬥勝。且總是這麼善解人意,無論朕來不來陪你,都沒有半句怨言,這便是你的好處了。”
“皇上謬讚了。”雁菡忽然想起弘曆的話,心如刀割。
“你怎麼了?”胤禛見她臉色突變,不免憂心:“倘若真的很難受,你不如好好歇着。來,朕扶你躺下,徐瑞和腿腳快,想來御醫一會兒就到了。”
“皇上,臣妾無礙。”雁菡輕輕搖了搖頭:“臣妾所做,不過是本分,哪裡就有皇上想的那麼好了。何況臣妾也是有私心的。不是常說,樹大招風麼……”
眸子裡釀出些許笑意,胤禛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怎麼你今日頗多心事似的。樹大招風?難不成這麼多年來,你刻意隱忍,就是怕朕待你恩寵過剩,招致災禍麼?”
“臣妾這點小小的心思,怎麼能瞞得過皇上一雙慧眼。”雁菡幽幽一嘆:“這些年,皇上來看臣妾,臣妾也是說些無關輕重的話。每日裡關懷的,只是皇上的龍體安康,以及弘曆的平安成長。爲自己,臣妾寧可一點兒私心都沒有。但說到底,臣妾還是希望能多見皇上,能多陪皇上。想來,這也是後宮所有妃嬪的心願。”
“這是自然。”胤禛想起了方纔閱過的摺子,脣角慢慢的下垂。
“皇上的心結,可否告知臣妾?”雁菡猜測,皇上此來必然是有要緊的話說,故而刻意相問。
“朕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胤禛心中不快:“這些年,朕給他無數次盡忠的機會。沒想到還是一樣。”
雁菡毫不避諱,直接問道:“皇上是說,年羹堯當真暗中調兵遣將,欲意篡逆奪權?”
胤禛沒有做聲。
心裡有些不踏實,雁菡又問:“那皇上這一回打算怎麼辦?”
“你覺得朕應當如何?”胤禛不答,反問於她。
憑着對皇上的瞭解,雁菡心裡有數,徐徐開口:“皇上已經給了年大將軍數次機會。也不在意再給多給他一次。臣妾心想,倘若他還顧念這麼多年的君臣情分,就該明白當如何進退。畢竟年家所有的一切,都是皇上許下的。身爲臣子,感念君恩理所應當。否則,暗中調兵遣將,即便做的再好,也終究是徒勞而已。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難成。能追隨他的,唯有他的親信與手足,但天下的百姓卻不會。失了民心,再勇猛也不過是斷了利爪的猛虎,莽撞無禮,徒勞無功。”
別的話,胤禛倒是沒聽進去。唯獨那句親信與手足他是深深地記在了心中。“熹妃覺得‘手足與親信’所指何人?”
“皇上恕罪,臣妾並無牽連貴妃之意。”雁菡自覺失言,臉色隱隱的不好:“臣妾只是怕年羹堯一時貪戀權勢,鑄成大錯,故而想勸皇上以瓦解其黨羽入手。分別澆滅這些還未凝聚在一起的勢力,這樣便可收成效。”
胤禛頷首:“朝堂之事,無需你費心。朕卻是真的想聽聽,倘若年羹堯作亂,你覺得後宮應當如何應對。甚至,你覺得朕應該如何對待貴妃?”
雁菡沉默以對,與皇上視線交融之時,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皇上,這是難住臣妾了。”
“你是熹妃,乃是後宮妃主之一,朕無非是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你無需戰戰兢兢。”胤禛語調柔和。
“論及對皇上的心意,年貴妃娘娘數十年如一日,並無異心。何況娘娘如今唯一的阿哥,養育在皇后膝下多時,娘娘也是心甘情願。”雁菡不想直接替年貴妃請求,畢竟那樣的話說起來太假,一般人能被瞞住,可皇上一定不會信。“臣妾只是覺得,年羹堯是年羹堯,年貴妃是年貴妃,雖爲兄妹,可到底不同。臣子對君上或許有異心,可妻子對夫君怎能不是全心全意的愛護?”
微微的覺得舒服了一些,胤禛鬆了鬆眉宇:“這話,說進朕的心坎兒裡了。這麼多年,旁人怎麼說,朕怎麼聽。貴妃待朕如何,卻未有朕心裡最明白。難得你還肯看清楚這些。”
“皇上……”雁菡微微一笑:“這宮裡的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臣妾也不例外。若是來日,皇上發覺臣妾並沒有您想象中那麼好,還會這樣與臣妾肩挨着肩的說說話麼?”
“你也說了,宮裡的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胤禛輕嘆:“朕或許也是如此。倘若因爲錯,便不再親暱,從此疏遠,朕怕是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好了,御醫片刻就到,你先歇着。朕……還有點事情要處理,下回再來陪你。”
雁菡知道皇上在想什麼,這時候離開,無非是想去陪年貴妃。“臣妾共送皇上。”早已經不會對他有所期望,所以他的離開,不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雁菡慢慢躺下,淚水再一次涌出來。“皇上,您身邊的人,終究會成爲您的敝履。天子,註定是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