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金的纏枝牡丹花瓶裡,插着幾隻雍容華貴的牡丹。或粉或紫的顏色,映襯着瓶身點點的金碎,奢華嬌豔。靜徽端身而坐,眼珠不錯的凝視着這瓶子與花,一看就看到了天亮。窗櫺透進的光是清清淡淡的白,撤去宮燈之後,眼中的景象也生了變。
映蓉試探性的走過來,壓低了嗓音清苦笑問:“娘娘,時候也不早了,您若是不想睡,就讓奴婢伺候您盥洗更衣吧?等下宮嬪們就要來請安了。”
“映蓉你說,是霜華之色撩人,亦或者是紙醉金迷叫人難以自拔?”靜徽的聲音很平靜,卻平靜的不同尋常。不似旁人,將所有的心思慢慢的沉澱下來,維繫着冷靜與理智的平和。此時此刻,她的心裡交織纏繞的只有恨,一層層的燃燒,從裡到外,從外到裡,恣意的宣泄着她的憤怒與怨恨。
奇就奇在,這一切都不足以改變她的表情。旁人眼裡,她還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
“唔。”靜徽半闔着眼睛,輕輕的應了這一聲。
映蓉趕緊召喚等在門外的侍婢們進來,伺候皇后盥洗梳妝。只是從頭到尾,皇后都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是那麼平和的坐着,一動不動。
“給貴妃娘娘請安。”雁菡正巧在景仁宮外的甬路上遇着年貴妃,倒像是刻意的了。“貴妃娘娘先請。”
年傾歡瞧她是走着來的,對樂琴道一聲:“住輦。今兒天高雲淡的,看上去格外舒服。索性就讓熹嬪陪本宮走走,也總是快到景仁宮了。”
讓雁菡有些喜出望外,年貴妃竟然肯和自己說話了。“娘娘當心。”扶着貴妃從肩輿上下來,雁菡兀自走到一側,略微止步,等貴妃先走。
看着她謹慎的樣子,年傾歡不禁一笑:“熹嬪雖然只是嬪位,但在本宮心中,你還是皇上的熹妃呢。何況本宮從來不是拘禮的人,你實在不必謹慎成這個樣子。”
“臣妾侍奉貴妃娘娘乃是本分。”雁菡說的這一句,絕對不是討好的話。她不過是想表明自己的態度罷了。時時刻刻,恭恭謹謹,小心駛得萬年船,不會有錯的。
“你知道麼?你越是這樣謙卑柔順,溫婉輕靈,皇后就會越發對你不滿。”年傾歡看着她從容的面龐,心裡微微發涼。“與皇后撕破臉,絕不是好事情。本宮已經一再的提醒你慎重了,怎麼你一向縝密穩妥,卻還是越走越極端呢?”
“臣妾只是不想有太多的搖擺與選擇。”雁菡誠言:“娘娘您身爲貴妃,能有的選擇也並不多。臣妾雖然生存在夾縫之中,亦有自己的決斷。”
“好吧。”年傾歡不再多言其他,直接了當的挑明瞭話頭:“這一次打壓皇后,本宮從你身上得了不少益處。你幫了本宮不少。只是昨晚在鍾翠宮,你當着皇后的面,說不想再成爲熹妃,這話倒是讓本宮犯難了。你不想成爲熹妃,本宮卻不知道還能給你什麼。”
雁菡放慢了腳步,忽而擡起頭,看一眼頭頂上四方的藍天,感慨萬千。“娘娘,您看着天,永遠是這麼四四方方的。宮牆太高了,高的除了這四方的天,硬是什麼也看不到。臣妾面前,也就只有這條長長的甬路。只要皇后一天還是皇后,只要這宮裡還有其別的女子,這裡的爭鬥就只多不少。臣妾不稀罕什麼熹嬪之位,臣妾只想要弘曆平安。”
年傾歡還沒有開口,就聽見身後奴才急匆匆的腳步聲格外凌亂。
“你們這是做什麼,匆匆忙忙的當心驚着了貴妃。”樂琴不悅的攔住了匆忙而來的內侍監。“到底何故如此。”
兩人齊刷刷的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擡的連連告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求貴妃娘娘恕罪。”
年傾歡嘆了口氣,道:“何事如此驚慌?”
其中一人頭也不敢擡,哭腔道:“回稟貴妃娘娘,太后娘娘昏過去了。奴才是趕着來請皇后娘娘移駕慈寧宮侍疾的。”
“太后……”年傾歡心裡一緊,臉色大變:“趕緊去稟明皇后,本宮先去慈寧宮瞧瞧。”
“臣妾也陪娘娘您過去?”雁菡也是心中一凜,從皇上登基開始,太后就一直病怏怏的不好。沒想到忽然會病重,從內侍監焦慮的臉色不難看出,太后似乎是真的很不好。
急切頷首,年傾歡趕緊上了肩輿:“胡來喜,去知會皇上一聲。”
待到靜徽趕到慈寧宮時,正巧遇見聖駕。
胤禛見她來,少不得皺眉:“太后怎麼會忽然病重,可傳御醫了麼?”
“奴才回話,已經請御醫來請國脈了,這會兒想必貴妃已經在慈寧宮內爲太后侍疾了。”原本是不想說這句好話的。可誰叫自己來得遲,落在人後了。靜徽只得大度的頌揚貴妃的好,也希望能以此來寬解皇上的心。“貴妃行事穩妥,又是長久侍奉在太后身邊的人,定然不會有疏漏。”
“唔。”胤禛先一步往慈寧宮去,並未再看身後跟着的烏拉那拉氏。
似乎已經習慣了被皇上這樣的冷落,靜徽只是默默的跟着他往裡走。心裡是什麼滋味?她說不清楚,可能已經近乎痛的麻木了,反而一切都好了許多。
“太后如何了?”胤禛進來就問,目光落在暗赭色的鳳榻上,眼底只看見太后滿面的憔悴之色。“御醫怎麼說?”
內寢之中,並未瞧見御醫的身影,想必是已經請罷了脈,開完了方子。縱然如此,胤禛還是不放心:“蘇培盛,你去傳孫院判過來。”
“皇上。”年傾歡略微福身,才道:“孫院判已經來爲太后請過脈,也施了針。太后現下已經沒有大礙了,只是身子虧損的厲害,需要靜養。臣妾讓人仔細着去拿藥了,等下藥熬好了,臣妾會親自侍奉太后服下。想來,便沒有大礙了。”
聽她這麼一說,胤禛才覺得心裡他是了不少。“那你便好生的留在這裡爲太后侍疾。”
“臣妾遵旨。”年傾歡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故而爽快的就應下了。
倒是一旁的雁菡聽着彆扭,有心提醒,卻又插不上話。眼尾的冷光偷偷劃過皇后的臉頰時,她的心不禁一抽。皇后這表情,未免寬惠的有些不真實了。除了擔憂與焦慮,便是讚許之色,如同皇上的分毫不差。她的心,真的很能裝,裝得下她這麼多年來深深積下的怨。
“皇上,鄂爾泰大人與隆科多大人均已經在殿上候着了。”蘇培盛知曉,這時候說這個並不恰當。
胤禛看着病榻上的皇額娘,心裡隱隱作痛。“朕想再陪太后一會兒,讓他們候着。”
“皇上,太后病中,原本就當安心靜養……”靜徽是想勸皇上先理朝政上的事情。畢竟太后身邊還有這麼多人在侍疾。
“嗯,朕知道。這裡有朕與貴妃便好,皇后先回宮吧。”胤禛含蓄的讓她跪安,隨即自顧自走到太后的牀邊。“朕總是要看着太后用了藥,才能安心,蘇培盛,你們也下去吧。”
有那麼一瞬間,靜徽只覺得天旋地轉,她胸腔裡灼熱的怒火,幾乎要撕碎她的身子,從各處噴涌而出。但僅僅是一瞬間的絕望,很快,她又找回了自己應當有的端莊樣子,誰叫她是皇后,皇后就得有皇后的氣度與胸襟。“臣妾告退。”
雁菡隨着皇后一併退了出去,內寢之中只留下年貴妃相伴皇上。
“朕自幼,是長在孝懿仁皇后身邊的,與皇額孃的情分本就淡。九王奪嫡險象環生,這些年皇額娘爲朕操持許多,周全許多,終究是費盡了心力。好不容易,朕才登基爲帝,皇額娘卻老了,身子不濟了,朕當真心痛,卻又不曉得還能爲皇額娘做些什麼……”胤禛心裡有苦,但在他身邊的若不是年傾歡,他絕不會吐露一句。
想起了昔日,自己答應太后的事還未做,年傾歡沉默的起身,輕飄飄的跪了下去。“臣妾以爲,太后心中所念,必然不是榮華富貴。大半輩子的宮中生涯,太后早已經看透了許多,想必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骨肉親情了。”
果然提及這個話頭,面前的君王就變得異常敏感。年傾歡看的很仔細,對方的眼底,流露出深深的提防之色,眉頭也一瞬間鎖的更緊。“臣妾心想,太后最記掛的,無疑就是皇上與十四弟了。”
“你的意思是?”胤禛佯裝無謂,淡淡的問。
“此乃國事,臣妾不敢妄言。之所以開口,也是因爲心繫太后的緣故。畢竟血濃於水,臣妾懇求皇上給十四弟一個盡孝的機會。十四弟懺悔了這麼些日子,想必已經悔不當初了。如今太后病中,這樣一個契機,既能消除十四弟的誤解,也能讓他心甘情願的臣服於皇上的寬厚仁德之威。”每一個字都說的格外小心謹慎,年傾歡生怕自己說偏了一言半語,惹惱了皇帝。這種如履薄冰的感覺,是她的夫君給的,當真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