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 我從洛杉磯飛B市。原因很簡單,我累了,我想這片土地, 想這座城市, 想住在這裡的人……我想她。
飛機掠過雲層, 迷濛之間我合起雙眼, 腦中空白一片, 只記得一年前離開時寫給她的信。她收到了嗎?會作何感想?是否有那麼一點點留戀,又或者是捨不得。我開始覺得頭疼,耳畔清晰的傳動着她吵吵鬧鬧的聲音, 又或是喋喋不休的小脾氣。
一年了,忙忙碌碌的一年, 我依然奔波在這個世界的一個角落, 隔着太平洋與她遙遙相望。我總以爲時間久了, 日子過了,自己會忘, 會釋懷,就誠如當年第一次離開B市的模樣……不過,世界上總有例外,她,就是我的例外。
與她相遇的情景就如同昨日般清晰, 那個瞪着大眼睛抱着獼猴桃汁滿臉扭曲看着我的女孩兒, 那個第一次見面就稱呼我是“變態”的人……她, 過的好嗎?那個身邊的他是不是很疼愛她?我以爲我會不在乎的, 起碼可以裝作不在乎, 後知後覺才懂得,假裝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原來心, 還是會疼的。
洛杉磯和B市有15個小時的時差。我的夜晚是她的白天,等她睡去的時候,我依然孤獨的醒着。那些被噩夢驚醒的凌晨時分,我渾身顫抖的摸索着空蕩的雙人牀,卻再不可能觸及她溫暖的體溫和柔柔的髮香。
心中絞痛,空氣稀薄,那些回憶如同藤鎖牢牢的禁錮住我的心臟,慢慢的溺死在思念的汪洋大海。歲月並沒有像我所期待的那樣帶走埋葬在心底深處的想念,反倒是如同陳年的酒釀,越來越濃的瀰漫着死寂一般的味道。
轉眼,我離開B市已經半年光景,那些躲在洛杉磯度過的日夜,我的睡眠越發的稀少,整個人如同行屍走肉,不論做什麼,都無法集中精神。做實驗的時候我開始分心,論文和報告出錯的機率越來越多。無數次的失敗之後,我開始頹廢,思念如同毒蠱一般越發疼痛的刺激着我的神經。那些狠狠說過的想要忘記,到後來終究成了逃無可逃的記憶,她那麼悠然的站在我的心尖,我卻只能給她一句“成全”。
蘇恩,現在我依然很留戀叫她名字時的感覺,甜甜的,帶着一種歸屬感。
我一直以爲自己是孤立的,可遇見她才明白,上帝真的很公平,因爲它會慎重的給每一個人分配希望。我們真的很像。
她常常口不對心,骨子裡卻沒什麼安全感,喜歡逞強,喜歡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生氣的時候總是喜歡皺眉。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偷偷跑出去喝酒,爛醉如泥之後就又哭又鬧。我很討厭女孩喝酒,也曾在洛杉磯的酒吧見過很多喝了酒之後便匆匆和身邊男子一夜激情的女人。那些激情和衝動是我沒有的,可笑的是,我並不羨慕。
她發呆的時候喜歡單曲循環,常常光着腳在地板上亂跑。她不太懂得照顧自己,慣性的喝着冰手的礦泉水,而且屢教不改。不知爲什麼,說起她,我總有很多很多話,好像一輩子的記憶都停在了這一點上,如同墨水滴入了宣紙,越陷越深。
她坐在窗臺上看雪的樣子是我記憶深處最動人的一副圖畫,只是……太悲傷。那修長的手指劃過玻璃上滯留的水汽,就如同在我心上緩緩的圈出一道屏障,她越是肆無忌憚的大笑,我越是心疼她。她醒着的時候很少哭,可是酗酒之後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她夢裡到底有什麼,又或是誰,爲什麼常常追問自己“爲什麼”。那是我第一次想更認真的瞭解她,但卻一直猶豫的徘徊在她心門之外。
我學着她的模樣喝啤酒,半睡半醒的時候聽她喜歡的歌,那些依依呀呀的老調子就像是時光機,帶我回到了剛剛相識時的快樂。
回想起零星的幾個飄雪的夜,她睡在我身旁,只是靜靜的感覺着彼此的心跳,卻找到了家一樣的感覺。那好像是我睡過的最踏實的覺,在我有記憶以來從未有過的溫暖。
其實,我早該懂得,同類之間是無法有愛情的,因爲不能互相擁抱,亦無法互相溫暖。即便這樣,我仍願意走向她,因爲值得。
記憶中依然是她孩子般的臉,我們躺在同一牀被子裡,她說那個土辦法叫做“發汗”。開始時她不停地折騰,後來卻傻乎乎的擁着自己的鼾聲入眠。她的脣角帶着笑,像是在教堂時看過的天使。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孩兒,堅強?還是脆弱?連吃蘋果都會悲傷的她……
那年的雪太多,記憶是最深的白色……
她曾哭着告訴我“別和我說對不起,別不要我,不許嫌棄我,最重要的是,只有我一個。”無數次的,我認爲我可以,我可以給她幸福,給她想要的生活,可是等到真的出現了問題,我才發現,我們始終是隔着千山萬水,無法對對方敞開心門。
許久之後,我輾轉了很多途徑瞭解她的過去,點點滴滴的開始理解她對陸和平之間的感情。有人說過,如若今生痛過一次之後,那麼其他的任何傷口都僅僅是個傷口而已,不再疼,不再特別,甚至不會佔據她心裡的一寸篇幅。我是不是註定會成爲她心裡的一道小小的傷口,那些陪她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可能都歸結爲一個人的自作多情。
報社的突發事件和陸和平的意外是我始料未及的,看她心痛皺眉的神情,聽着她叫李志宇的名字,我不得不承認,我不是她心裡唯一的依靠。她生疏的目光,禮貌的讓我坐,我愣愣的望着她,好像許久未見的陌生人。即便是心愛的,即便是銘心刻骨的,對她而言,可能大都如此。深愛過了陸和平,卻在醒來時分叫着李志宇的名字……而我,又算是什麼呢。
那段日子,我終日埋首書本,躲在實驗室裡不停的消磨時光。我也試圖安慰自己,即便她會哭會痛苦,會疏遠自己,也只是因爲自己沒有給她承諾。或者,人都自私,在看到那些照片之後,我承認我猶豫過,猶豫的不是她和陸和平的過去,而是那晚突如其來的的溫存竟然只是她擺脫過去,報復舊愛的替代品……
我始終記得她從身後抱住我,那顫抖的手還有她的淚。原來讓自己愛的女人哭,這麼疼,而她,始終都在流淚,對我流淚,我卻什麼都不能做。我不想幫她擦眼淚,因爲會有更適合的人撫平她的傷痕,那個可以陪伴她,給她幸福的人,我多希望可以是我,但是……這個想法多傻。
或者,愛並不難說出口,只是……承諾的分量比我想象中沉。她單薄的背影在實驗室的黑暗中縮成一點,那沒有焦距的眼睛讓我選擇了沉默。實驗室重要,很重要,因爲它是我可以唯一爲我愛的女人努力的事情,它是我可以爲她創造更多的幸福的基礎。難道……她的幸福裡並不需要我……
回憶不斷的從心底涌向身體的各個角落,我心悸。睜開眼,想着這一年的反反覆覆,心似乎沒有一刻的平靜。尤其是在聖誕節的時候收到了黎莉的郵件,她說起很多關於蘇恩的事……我終於默認了,原來,我忘不了。而她,也還記得我。
世界上的緣分有很種,我們的是不是已經被上帝過濾掉?我抱着一點點僥倖,希望可以重新來過。可是,她,走了。去了我並不熟悉的南方,去了我想都不曾想過的城市。
…… ……
“我知道,我現在告訴你這些,你會恨我,可是……”黎莉變了很多,聽說她談戀愛了,是原來B大研究所的同事。
“當時,我有過私心,我找過蘇恩,我希望她去求Ivan幫忙,這樣實驗室就會進行的順利些。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你是因爲蘇恩才……那麼努力,我以爲實驗室是你的夢想。”我沒說話,可是心卻跳的快了許多。
“青城,你走的那天,我有見過她,我確定她的心裡是有你的,或者,她選擇Ivan只是爲了實驗室,你如果放不下,爲什麼不去找她。你已經回來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嗎?時間,真的可以嗎?緣分和愛情都可以重來的話,她也可以回來嗎?
回國的事除了黎莉我沒有向其他人提起過,我找了短租的公寓住下來,日子在熟悉的地方開始被延長,去她的公寓,收發室的負責人似乎已經換了,樓旁的超市也改了名字。很多事都不同了,這裡,不會再有她了……
重遇韓笑楠,我的心情很複雜,她看到我的時候說不出是什麼表情。
“你是爲了她回來的?”我沒說話。
“她,過的好嗎?”
“她離婚了。”不知道爲什麼,聽到這句的時候我說不出是開心還是難過。
“她現在,也許在日本。她說想去秋田縣。”
“謝謝。”我起身離開的時候,韓笑楠叫住我。
“顧青城!我知道,我知道你對我印象很差,但是我想告訴你,李志宇是可以給她幸福的男人,因爲你,她的幸福已經離她很遠了。如果你愛她,就告訴她。如果你不愛她,你就走的遠遠的,別再找她,也,別關心她。”她有些沙啞的聲音第一次讓我覺得很動聽,真的,很動聽。因爲她說的對,或者幸福可以重來。
…… ……
東京大雪。天氣微微的帶着些溫潤的冷,不知爲什麼,我竟然會有些可笑的緊張。反覆的想了很久見到她時該說的對白。
蘇恩,你知道麼?其實我們現在已經很近很近了……東京夜色撩人,我帶着久違的欣喜欣賞着這場大雪。我多希望親手幫你帶上那枚我選了許久的戒指,多希望看到你親口說“我願意”,我的希望太多了,你知道嗎?
鞋子踩在落雪的街道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極了那些有她陪伴的冬夜。
深呼吸,我只聽到身體裡沉穩跳動的聲音,蘇恩,你會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會的,我始終相信。
如果時光倒流……我想,我會告訴你,我愛你……
…… ……
後記:
顧青城米白色的羽絨服淹沒在秋田縣的大雪裡,他疲憊的坐在居酒屋中,一杯一杯的喝到流淚。
他取走了蘇恩唯一可以留給他的記憶。
那照片中笑意溫暖的女子,那個有着晶瑩耀眼容貌卻不再年輕的女孩兒,那個他曾無數次想說愛最後又匆匆作罷的她……
那個她,你會幸福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