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盛放之後不幾日, 北京便迎來了一次早到的暖流。四月底本還不是夏天,卻變得勝似夏天。
賀千回的論文已經寫完,重又時時刻刻悶在宿舍, 哪兒也不去。伊露見大家都熱得難受, 賀千回更是已不知如此懨懨了多久, 很需要多散散心的樣子, 便邀她出門走走。校園的西南角新開了夜市, 晚上許多學生聚在那裡消夜,伊露挽着賀千回的胳膊說:“走,我請你喝酸梅湯去!”
於是, 十分鐘後,倆人便已各自捧着一大杯冰鎮酸梅湯, 一邊愜意地吸着一邊向湖邊走去。那裡樹多, 晚上的水邊本也涼些。
兩個女孩子親親熱熱牽着手, 伊露下意識地順着賀千回手指的骨節一寸寸摸到了她的手腕。賀千回的手腕本來就比別人的更細一些,現在更是瘦骨伶仃顯得可憐。
伊露嘆了口氣, 心疼地說:“寶貝兒,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瘦成了這樣子就沒以前那麼好看了?”
賀千回伸手撫了撫自己凹陷的臉頰之上高高聳起的顴骨,苦笑道:“多得很呢。那天高中同學聚會,一幫人幾乎異口同聲。”
伊露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柔聲安慰道:“什麼都會過去的, 事情總會變好的, 嗯?”
賀千回感激地衝她一笑, 點頭答應。說話間她倆已快走到湖邊, 迎面走來一隊建築工人,左近卻不見有學生。最近學校裡在施工, 工人很多,女生們獨自遇到時,難免都有幾分不安。伊露見那羣男人一個個目光都難依難捨地膠在了賀千回身上,趕緊拉她快走一陣,直到和那幫人錯開得遠了,才鬆一口氣說:“你可真是個禍水!帶着你還要充當護花使者,我可不能勝任。你說剛纔要出點什麼事,誰來救你?”
賀千回被她一張利嘴說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好仍是苦笑不答,嘴裡卻無意識地哼起了范曉萱的《氧氣》——
“如果你愛我,你會來救我,你會知道我快不能活……”
伊露聽見了,貧嘴道:“那可麻煩了!兩個人都愛你,不免一同趕到,打跑了敵人,自己再鬥個你死我活,你倒是站在誰那邊呀?”
賀千回被她假設的不可能的情境逗得樂了。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因爲這件事情而發笑,只有兩個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就是輕鬆啊。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吳愷軒所說的:誰的短信先發到誰就贏了決鬥麼?
當時的壓力已經不在,此時的賀千回童心大起,便接着伊露的話說:“那不如我大喊一聲救命,誰先趕到就是誰了。”
伊露聽了,收住腳步,看着她的眼睛,語氣忽然嚴肅了許多:“千回,這麼說,你是希望選張璟了?”
賀千回早先沒想到張璟的地利這一節,經伊露這麼一提醒,竟一時語塞。她頓了半晌,又說:“那,還是不要喊好了……”
伊露咄咄逼人地又問:“那你是又不想何方宇沒有機會麼?”
賀千回再次怔住了。剛纔那一小忽兒似乎無憂無慮的光景倏而消遁無蹤,她又覺悲從中來,忍不住靠在伊露肩頭嘆道:“親愛的,現在只有你能救我啦!”
伊露不解:“我怎麼救得了你?就算你分一個要我認領,你自己也還是要選一個啊。”
賀千回搖頭說:“不用那麼複雜,你只要一刀把我殺了就好。”
伊露一聽就樂了:“然後讓兩個男人把我撕成碎片嗎?”這話說完,她看看賀千回愁眉不展的模樣,便止了玩笑,又勸解道:“你這孩子,現在正是最幸福的時候,做什麼要死要活的?”
賀千回大奇:“我現在?最幸福的時候?”
伊露則不解於她的不解:“難道不是嗎?有兩個那麼好的男人那麼愛你,是多少女孩子求而不得的言情小說情節,你竟然還不知足?”
賀千回用力搖頭,發自肺腑地說:“親愛的,真正的幸福是,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愛你,而你也只愛這一個人!”
賀千回說完,自己都被深深打動了。若不是伊露問起,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原來幸福竟是如此簡單,而也只有如此簡單,才能真正地讓人幸福!
她是在這一年裡才從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長成了這個滿腹愁腸的小婦人,而就在一年之前,她又何嘗不以爲,幸福的程度正同愛自己的人數成正比。可如今字字泣血撕扯她心懷的,是許多她從前怎麼也不能夠明白的道理。她甚至也順帶着明白了當年何方宇試圖說給她聽的:嶽靈珊並不是幸福的女子,令狐沖愛她再多,本領通天,對她的悲慘命運也於事無補。
而在現在的賀千回看來,就是嶽靈珊也比她幸福太多。嶽靈珊至少知道自己愛誰,無須選擇,即使愛錯,也是別人眼中的錯,在她自己,則是唯一可能的對。
而賀千回,你愛兩個人。如果左心房愛甲,右心房愛乙,又如果人可以只靠半邊心而活,一劍把你的心斬成兩半,丟掉一半就好,你也還是要決定,丟掉哪一半?留下哪一半?要怎樣選擇?又要怎樣纔可以不用選擇?
在別人看來,也許她的煩惱根本不成爲煩惱,因爲既然兩個人都這麼好,那麼無論選擇誰,她都是幸福的。
可是正因爲無論選擇誰,她都是幸福的,這同時也意味着無論選擇誰,她都會爲了放棄另外那個而痛苦。更糟糕的是,這種幸福和痛苦並不是等價的。這其中的痛苦遠遠大於相對應的幸福,以至於它在抵消掉那種幸福之後,還有無窮多。
想到這裡,她哀哀地望着伊露問:“你說,我可不可以誰也不選?這兩個人,一個都不要了!”
伊露皺着眉頭盤算道:“你要是誰也不選,未免傷了三個人的心;你要是選了一個,就只傷一個人的心……你自己說哪樣划得來?”
賀千回迅速地更正她道:“我選了一個,是傷兩個人的心——我永遠都會是傷心的那一個,不管選不選,也不管選誰。我現在只想自私,所以只想知道,我是選了一個會更傷心,還是誰也不選更傷心。”
伊露終於全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好又是嘆息:“千回,其實你唯一要回答的問題就是,你到底愛誰?你到底不愛誰?”
賀千回低下頭,感激着夜色的掩蓋讓伊露不能看見她在一瞬間脹得通紅百般羞慚的臉:“伊露,我……如果我說,我兩個都愛,是不是也等於是說,我兩個都不愛?”
伊露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了想,問:“那你到底分別愛他們什麼呢?”
賀千回沉下心來,靜了一會兒,纔開始慢慢地說:“對何方宇,我根本不知道,好像一直都愛他,又好像一直都不愛他。我怎麼也看不到起點,搞不清楚狀況。他一直都在我身邊,讓我覺不到有多在乎他。可如果真要離開他,又好像……好像是自殺那樣,會從此丟掉整個既有的生活,所以需要痛下決心,毅然決然。”
“對張璟,一切都那麼清晰。我記得對他動心的那一瞬,就好像是一把火被點燃一樣!我總是想要和他在一起,覺得他像小時候的兒童樂園,一旦走進去就會有無限快樂。如果不讓我去,簡直就像宣判我的生活就此終結一樣,我、我辦不到……”
伊露聽完,沉思地說:“千回,你陷在局裡,什麼也看不清,在我看來,倒是分明。你不必同意我,不過,愛是沒有理由的,你不覺得其實你對何方宇的感覺,才更像成熟穩定的愛情嗎?剛纔你描述你對何方宇的心情時,我感動得都快哭了……千回,無始更能無終,你看不到起點那句話,讓我第一次覺得,聽見了‘永遠’的定義!”
賀千回站住了,怔忡地看着伊露。還是勸她放棄張璟吧?可剛纔她已說過,她辦不到。
而且,這番話已經表明,連伊露也是明明白白支持何方宇而反對張璟的。賀千回覺得自己最後的希望都已經幻滅,哪怕是迷戀薩克斯男生的伊露,一直以來都溫柔平和同自己最最親近的伊露,也不能接受她放棄何方宇的事實。
衆叛親離,就是這樣孤立無助的感覺吧……
父母不支持,朋友不支持,誰也不支持,甚至她自己,都不敢給自己百分百的支持!所以,她要離開何方宇,其實只是一個傻瓜把一場獨角戲演成了鬧劇麼?
當年懵懵懂懂地被何方宇圈進他的懷抱,迎面撲來的卻是來自全世界的豔羨和祝福,令她不得不相信,那時的她一定是幸福的;也令她不得不以爲,真正有基礎有未來的愛情,就應該是從一開始就踏着鮮花和掌聲徑直向聖壇邁進的。畢竟,情路多坎坷,不是麼?如果連這些鼓勵都沒有,兩個人真的能走到最後嗎?
而如果她一個人的感覺總是和這個世界不一樣,她還能一直堅持着說,是這個世界錯了、而不是她錯了嗎?
如此說來,一份孤家寡人的堅持,是不是根本就沒有存在下去的理由?
而更讓她難過的是,對於別人的態度,她竟然如此介意!
真正的愛情,難道不是應該就算全世界都站起來反對,我也要和他在一起,而不管怎麼樣,只要是和他在一起,我就沒有辦法覺得不幸福的嗎?
就像林志炫有一首歌的名字:輸了你,贏了世界又如何?
可是現在的張璟之於賀千回,卻是完全相反的心情:贏得了你,卻失去了整個世界啊……
你若是那含淚的射手,我就是那一隻決心不再躲閃的白鳥……
如果說第一次見到張璟時那驚心動魄的一瞥,讓賀千回終於明白愛情是無師自通的,一旦來臨,心裡自然就會清清楚楚篤定無疑地知道的。
那麼爲什麼現在,她又需要回過頭去,反而求助於十四五歲時的自己,反而求助於豆蔻年華里尚未長成的那條小小的標準呢?
賀千回立在那裡,翻滾的思緒在臉上刻下一片絕望的茫然。
伊露見她如此愁腸百結的樣子,便說:“最近看見一篇亦舒的小說,很喜歡。你閒着也是閒着,不如也看看吧,叫《不羈的風》。”
兩個女孩子這樣偎依着傾訴心事,不知不覺已走回到宿舍樓前。伊露忽然捏了捏賀千回的掌心:“原來我們剛纔都想錯了!”
賀千回摸不着頭腦:“什麼想錯了?”
伊露定定地望着前方,下巴往遠處一揚:“你剛纔如果叫救命,還未必是張璟先趕到呢。”
賀千回順着她的指點望去,才發現了何方宇正匆匆隱沒在黑夜中的身影。她張口結舌,遲了半晌才問:“他是看見了我才走的嗎?”
伊露點頭:“八成是。他看見你了,那種眼神,看得我都心碎了,真可惜沒叫你看見,否則的話,你就是一座冰山,也……”她本欲說也該化掉,話到嘴邊卻又改口道:“也要火山爆發了!到時候叫你知道,你跟何方宇,也並非沒有電光石火的愛情,而且火力盡可以強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