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一天是表弟考上大學的慶功宴,站在他旁邊看他從一個街頭的籃球少年老老實實安靜長成一個大學生。穿的還是往常的街頭服裝,只是別有用心又小心翼翼地在外面套了一件米白的馬甲,上面綴了一朵胸花以示重視。
他母親看了很好笑。我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看他遞煙,看他發口香糖,面對陌生的長輩侷促的樣子。怎麼想象得出他一個月長時間的曠課,一個星期便穿壞一雙NIKE的籃球鞋,一天也不願好好看書的過去。
爺爺奶奶從姑爹的車上下來,顫顫微微,幾乎讓人看不出精神狀態,離我上一次看見他們,似乎已經有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我走過去扶他們,他們從我身邊經過沒有任何反應。我愣生生喊了一句奶奶。她也只是看了我一眼。
在旁人的提醒之下,她才恍然大悟,面前的我是她的長孫。
她非常歉意地握着我的手,說我變胖了,頭髮剪短了,連說話語氣都變得跟以往不同了。
上次見面只是在半年前,半年我的變化不足以陌生,半年她的變化卻讓我感到莫名的恐懼。
那是有感知的面對至親,因爲生命逐漸衰落而暫時遺忘世事的現實。
味覺是最易存留在內心的東西。
去年春節,奶奶一動不動坐在沙發上,看着她看不清楚的電視,聽着她聽不清楚的聲音。與旁邊喧譁嬉鬧的家族其他人硬生生地隔離成兩個世界。突然想起她曾經給我做的面,裡面放了無數的小料。那是隻有她才知道的小料,每年回家都會吃上好幾碗。其他人在吃大魚大肉時,只有我會要求奶奶給我做一碗簡單的面,然後過一個滿足的除夕。
那一刻,她靜靜地坐在那,我突然對她說,我想吃一碗麪。
於是她站起來,摸摸索索走到了廚房,開始爲了我,重新做起味道永遠不會變的那碗麪。
我靜靜地站在一旁,無心地按動着相機的快門。我知道,或許她每一個動作都有可能是她給我做面的最後一次動作。我不知道那天之後,我是否還可以再吃到她給我做的放了油渣放了蒜姜小料的面。
也許,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關心這個問題之外,不會有人再關心是否世界上還有同樣味覺的面。奶奶不會。父母不會。至親不會。至於我的晚輩們,他們已經可以在麥當勞肯德基裡安排他們的除夕晚餐了,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奶奶原來可以做出那麼好吃的面。
一碗麪的歷史,長達十幾年,一一紮根在了一個人的記憶裡,略顯寂寞。
熱氣騰騰的清麪湯水,油濘黑厚的窗臺塵埃,映着奶奶那張已分不出悵然所失或歡喜滿心的臉,內心有了重重的失落。就像小時候,在夕陽遍野的下午,第一次考慮到死亡時的惘然。
再翻出九個月前的相片,說不出是慶幸還是難過。但總歸是有了一個回憶的由頭,有一處私人的紀念得以保留。
奶奶已經很難認出我了。這是事實。
外公離開的時候,我在幾千裡之外的北京。一個人獨處時嚎啕大哭。
對於離開,我仍不似大人般可以對自己寬慰。
對於奶奶生命逐漸的緩慢,突然在飛機落地那一刻在《素年錦時》這本書裡找到了打破胸腔、長久以來內心呼喊出的迴應。
生命的意義不在於人健壯時有多麼輝煌,而是在它逐漸凋落時,有明白她的人在一旁靜靜地陪她待着,不言,不語,屏息中交換生命的本真。任憑四周的嘈雜與糾紛。
陪着她一直下去。靜靜地。
“我又回到了奶奶的院子。我躲在橘子樹和無花果底下聽歌。陽光當頭,家裡人在戶外有的釀豆腐,有的摘鴨毛。奶奶拿着掃帚來回清理垃圾。有種日光照得出似曾相識的感受,生命在溫煦下一直蓬勃,好多年前我也這麼坐着,場景未變,唯一不同的是,爺爺不見了,奶奶也不記得我是誰了。好多事,當初抗拒,現在也能坦然了。奶奶已經不能給我下一碗麪了。5年前記這篇日誌的時候,似乎我已經預感到了這一天,我慶幸那一天,我給奶奶拍了那張照片。
臨走時,我掐了掐她的臉。她笑了。她對這個動作印象深刻,全家只有我會對她做出這種忤逆的舉動。回家路上,我閉上眼睛,全是五十歲的她用被子把我身體裹得嚴實往牀上扔的場景,扔了一次又一次,全因爲我喜歡。雖然這是我幼年時毫無來由的愛好,但奶奶卻從不試圖糾正我的莫名。在她看來,只要我喜歡的,就都是好的。”——201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