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 阿冬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他剛一開門,就見趙尋風急得跳腳:“雲姑娘還沒回來!”
“你,你說什麼?”睡眼朦朧的阿冬瞬時清醒。
“前天我們回來的時候雲姑娘還沒回來是吧?我今早想約雲姑娘再去鐵匠鋪看看, 可誰知, 雲姑娘竟還不見人影!所以我分析雲姑娘從前天晚上就沒回來過!”趙尋風語速極快地敘述了一遍。
聽着趙尋風所說, 阿冬感覺如一盆冰水澆下, 從頭頂至冷到腳底。他拍了下額頭:“不好, 出大事了!”雲兮遙可是主人心尖上的人,若是她出了什麼事,主人一定不會輕饒了他。
他立刻回身, 抓起放置在房間裡的白玉髮簪,拉着趙尋風就向季無塵的書房走去。
“你這是要幹嘛?去自首?”趙尋風掙了掙, 奈何阿冬力氣大, 沒能掙開他緊握着的手:“沒準兒雲姑娘今天就回回來。”
“主人向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小云她自己一個弱女子會在外面哪裡過夜?但願小云安然無恙, 如果小云真的失蹤出了什麼事,你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
季無塵向來就已早早地起身。此刻, 他正坐在書房中手指輕敲着桌面,事無鉅細地安排着。阿秋則安靜地站在他身邊一條條認真地記錄下來。
說完,季無塵頓了頓,望向書桌邊空蕩蕩的釉裡紅梅瓶,問道:“這兩天雲兮遙在忙什麼?”
“額。”阿秋一愣, 這才察覺好像兩天沒見到雲兮遙的身影了。他正要忐忑不安地實話實說, 卻見阿冬拉着趙尋風敲門而入。
“主人, 有要是稟報!”阿冬低着頭, 一副“我知錯了”的樣子說道。而他帶來的趙尋風也是一臉沉重。
見兩人這般臉色, 季無塵面具後的雙眉微微皺了皺,肯定不是好事:“說吧, 什麼事?”
“雲兮遙失蹤了!從前天晚上就沒回來過……”
季無塵豁然起身,瞪着雙眼打斷阿冬的話,聲音陰沉:“你說什麼?”
阿冬不禁打了個寒顫,上牙打着下牙,繼續說道:“前天我們去街上的茶館聽書,小云出去了一趟就再也沒回來。我們想要出門找她時,一個小乞丐把她的髮簪轉交給我們,說是她遇見了一位故人,囑咐我們自己先回去,不必顧及她。結果,直到今天,她也沒再回來過。”
“都已經過去一天兩夜了,你現在纔來向我彙報!早幹什麼了?”啪地一聲,季無塵的手狠狠地怕着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被震得傾倒,茶水和茶湯灑滿了桌子。一向待下屬寬和的季無塵既氣憤又懊惱。
“主人,您消消氣。我這就帶人去街上找……”阿冬擡眼瞄了一眼季無塵:“小云一定會沒事的。”
同時,一旁的趙尋風也誠懇地應和道:“對對,她一定沒事。我也可以幫忙。”
季無塵腦中迅速思索片刻:“記住不要打草驚蛇。若阿遙是遭人綁架或者,那麼大張旗鼓地尋找很有可能會刺激到對方。你們兩個,勢必要先把那個小乞丐找出來,翻遍整個青龍城也得給我找出來!”
“是。”兩人異口同聲。
兩人正待離去,又聽季無塵喚道:“等等。”他們均神色不安地回頭看向季無塵。
“把她的髮簪留下。”季無塵低喃道。與剛剛的語調不同,那聲音裡面竟混着前所未有的溫柔與繾綣。
阿秋已不知何時悄然離去。只剩下季無塵一人孤寂地站在書房的窗臺前,細細地端詳着手中的髮簪。
那是一支用整塊品相極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簪子,簪尾處雕着一隻飛翔的鳥兒,不過,久病成醫的季無塵知道,那不是鳥,而是一朵盛開的花,名叫鷺鷥蘭。他輕輕摩挲着那處花朵,潔白的花蕊中心刻着一個“南”字。
雲平南的南麼?季無塵眸色一滯,這是婁羽非送雲平南的東西?莫非是他親手所刻?季無塵的心口如被人狠狠地擊了一拳,壓抑得喘不過來氣。她的過去,他來不及參與,而她的未來,也不會留下痕跡吧。
不過,季無塵的心中盤桓着一個疑問。他只知道鷺鷥蘭對治療跌打損傷,傷口止血有特效。可是,做定情信物,爲何會是鷺鷥蘭?
一個清泉般清脆的聲音不其然地闖入季無塵的腦海中:“文兮,你在做什麼呢?”
“喏,”他翻了翻手中的書:“這是一本草藥書,過幾日我將隨父親征戰西南,那裡多奇花異草,率先了解,有備無患。”
少女從他的身後走來,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清澈而糯軟的聲音傳至耳邊:“那上面畫的是鷺鷥蘭?我知道這種花,只生長在西南。我曾經看過一本奇書裡提到,每一朵花都對應着一個美麗的寓意,鷺鷥蘭的寓意就是遙遠的思念。”
少女身上的清香將他包圍,呼出的熱氣時不時地如貓爪一般撓着他的耳根,他只覺得全身的溫度漸漸升高,如燃燒得火焰一般。
忽然,他站起身,眼神飄向一邊,耳根通紅地承諾道:“既然你喜歡,那我就從西南帶回幾朵來給你養着。”
少女笑眯眯地眨眨眼:“好啊,不過,你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來哦。”
但後來因爲戰事吃緊,他沒能在西南尋找到鷺鷥蘭。雖然少女並不在意,但他的心裡卻一直惦記着。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託人找到了一塊上好的和田白玉開始雕琢。在聚少離多的日子裡,夜深人靜之時,將士們都已安睡,他每天晚上悄悄地雕刻着,思念着她明媚的笑顏,將髮簪揣在懷裡入睡。
一直到她及笄的前一個月他才雕完。可是當時他身在邊關,便託人八百里加急將髮簪帶回京城,只爲能趕得上她的及笄禮。
只是後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那些久遠而陌生的記憶如潮水般毫無徵兆地涌入季無塵的腦海中。那應該是雲平南與婁羽非的曾經,可是他又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這些記憶從哪裡來?而他,又是誰?
“唔——”季無塵痛苦地捂着頭,跌坐回椅子上,白玉髮簪啪地一聲掉落在地。
他不是季無塵,季無塵是幾年前他醒來時選的名字。可不是季無塵的話,那他又是誰?
沙場上,戰鼓雷雷,衆將士們的吶喊聲由在耳畔迴響。軍旗獵獵,那面婁字大旗被鮮血染得通紅。他已受了重傷,拄着龍影劍奮力地支撐着身體,親眼看着身邊同甘共苦的將士們一個個倒下,直至,一柄泛着綠光的銀槍穿膛而過。
他擡頭,恍惚中看到那個人的臉——竟然是“他”!
西北的黃沙,血染的大地,漫天黑壓壓的禿鷲。陰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冰冷的雨滴如針尖般落在他的臉上。身體已經麻木得沒有了知覺,他昏昏沉沉地半睜着雙眼,目光呆滯地望着天空,心裡朦朦朧朧地想着。
父親與他都葬身沙場,以母親的個性必定會隨父親而去。婁氏家族將會選出新一任的家主繼承家業,只是不知那羣人會不會放過婁家。而平北此刻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是生是死,但願他相安無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南兒,他的傻姑娘一定還在癡癡地等着他。他,註定要讓她失望了。
不要等他了,也不要再與他有任何牽扯。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嫁一個能陪伴她,呵護她一生的男人。
忘了他吧。
曾經無數次設想過爲國捐軀是何等的榮耀。死,並不可怕,哪有將士害怕死在沙場上的?然而可怕的是,一身忠肝義膽,卻死在心懷叵測的自己人手裡。
他不甘心,也爲了他的將士們不甘心。
雨絲如幕不知下了多久。雨水和鮮血漸漸匯合在一起,冰冷地衝刷着黃沙碎石,不一會兒也把大地染成了鮮紅。曾經保家衛國的鐵血勇士們,在這裡永遠地合上了他們的雙眼。
時間在這裡停住了腳步,天地間也寂靜無聲。
遠遠地走來一老一少兩個人,這兩人雖然行走在雨中但卻纖塵不染。空氣裡飄着混着惡臭的血腥味。老者放眼望着戰後的滿目瘡痍,悲憫地搖了搖頭。年輕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屍體中間,試圖尋找到一線生命的希望。
然而沒有,十萬大軍全部犧牲!
“我們來晚了。”年輕人神色肅穆又惋惜地喃喃道。
他正要跟着老者轉身離開,卻忽然感到腳下被什麼絆住,他低頭一看——一隻蒼白的手正緊緊地握住他的腳踝……
“如何?”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他此刻的脈相已趨於穩定。已無大礙。”有什麼溫熱的東西離開了他的手腕,一位老者輕聲說道。
“只是,爲什麼這麼久了還沒醒?”少年的聲音有些不安地焦急。
“他這是被魘住了。心病最難醫。只有他自己想醒時纔會醒來。老朽怕是無能爲力。”老者輕嘆一聲。
這時,季無塵終於悠悠醒轉。他看着牀邊正欣喜地盯着他的兩張面龐,腦中一時一片空白。
“南兒呢?”他聲音沙啞着下意識地問道。
餘老和阿秋兩人對視一眼,均是一臉茫然面面相覷,不知季無塵在問什麼。
見兩人這般神色,季無塵心中一動,立即改口沉聲問道:“找到雲兮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