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天氣不好,接連陰沉了十幾天。陰森死寂的長眠山中,似乎有嘎吱、嘎吱的腳步聲輕微作響。這是雲兮遙的第十二次探路了。
天空上的流雲涌動,月光透過縫隙終於灑下了星星點點的光亮。幽暗的山林裡寂靜無聲,雲兮遙站在四散林立的墓碑中間猶豫着,不知該行向何方。這些殘破的墓碑與枯木看似散落得雜亂無章,但經過幾天的細緻觀察,似乎是圍繞着什麼而故意擺放在那裡的。只可惜,雲兮遙在陣法方面並不在行,摸索了幾天,也只能走出百米多。
現在,她又迷路了。
長眠山常年陰氣聚集不散,山林中的迷霧時隱時現,霧氣迷濛之中,總有隱隱綽綽的白色人影在走動。
似乎,那裡面藏着許多人。
然而,雲兮遙清楚,這裡是須彌殿懲罰犯錯弟子的禁地,近期除了她自己以外並無其他人進入此地。她默默地動了動已累的發酸的雙腿,隨手撿起地上的一塊礪石。
今天就走到這裡吧。
這麼想着,她拿着礪石在身邊最近的一棵枯木上狠狠一劃。
“篤篤篤,篤篤篤……”
一連串的鑿木聲在無聲的暗夜中格外突兀。由遠及近,似是從四面八方襲來。
雲兮遙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動作,然而那聲音並未停止。
她深吸一口氣,大着膽子,出聲喊道:“誰?誰在那裝神弄鬼?”
鑿木的聲音霎時停止。就像剛剛的聲音從來沒有發出過一般,山林中更顯寂靜,寂靜得可怕。
她轉身看向四周,沒有人,也沒有任何異樣,只有依然殘破的墓碑枯木和幾步之外越來越濃密的白霧。
忽然,一個白色的物事不知從何處竄出來,在雲兮遙的面前飛過,伴着一聲淒厲的叫響,直入迷霧之中。
小白!?雲兮遙熟悉那聲音,是小白的叫聲!
她拔腿就跟着那白影跑進迷霧之中。
小白怎麼了?逃脫季晨朝的魔爪了?可是,爲什麼叫聲這麼淒厲,莫非受了傷?
這時,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接住小白。小白竟也一副乖巧親暱的樣子,用頭頂的細膩絨毛蹭了蹭蒼白的掌心。
雲兮遙漸漸靠近。待她撥開重重迷霧,看清眼前人,立刻睜大着雙眸怔愣在原地。
那人顯然也已看見了她。他向前邁了兩步,走入月光下,抿嘴一笑,輕聲呢喃道:“南兒。”
“文,文兮?”雲兮遙吃驚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不敢錯開一眼。文兮他不是已經……等等,雲兮遙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剛剛開口說話的聲音似乎不是現在的她的!那聲音那麼稚嫩而清澈,竟像是十幾年前,還是青澀少女時的一般。
“嗯。”濃密如簾子一般的白霧再次遮擋住了少年的面容,但云兮遙感覺得到他此刻的心情很好。輕柔悅耳的說話聲再次傳來:“據說,這傢伙就是海東青,是父親前段時間從東北雪山上剛帶回來的。纔剛開始馴化它就偷吃了你養的兔子。真對不起。不過,我已經教訓過它了。你看,它現在很乖了。你若是還生我的氣,大不了我把它賠給你。”
“原來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小傢伙啊!我可以摸摸它嗎?”純真的少女話語中滿是好奇與崇拜。
“當然可以。”說着,少年就將手裡的小白鳥遞到她的面前。她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小傢伙正是它剛來她家的那會兒,還只是小小的一個白團,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怯怯地看着她。讓人怎麼也想象不出,多年後,這傢伙竟會跟隨着她一起走南闖北,爲禍蒼生。
一隻小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小白潔白中混着些許墨色斑點的翅膀。這隻手白淨細膩,皮膚嫩得出水,看得出來是常年養尊處優養出來的。一定很少摸到刀劍,甚至手無縛雞之力。
“喜歡的話,就拿去養兩天。反正你我以後是要生活在一起的,先讓它跟你熟悉熟悉也好。”少年一本正經地說着。只是不知重重迷霧背後的那張俊秀的面容,此時,是否也和少女一樣因爲最後一句話而羞得通紅。
“誰,誰說我們以後要生活在一起了?你別亂說!”少女羞怯地低聲埋怨道。兩頰如冒着火一般地灼熱,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哈哈,我不管!反正你長大以後一定要當我媳婦!”少年將手中的小白向她懷裡一推,嬉笑着跑開,又回頭向仍在怔愣着的她喊道:“記得長大之後要當我媳婦哦!”
“等等,文兮!”見他漸漸跑遠,雲兮遙急忙大喊:“文兮!文兮,別走!”
顧不得山林中再次悄悄響起的鑿木聲,雲兮遙不顧一切地追隨着少年的腳步跑入迷霧之中。她相信他是無辜的,就算全天下人都認定他有罪,她仍然可以義無反顧地信任他。可是,她想聽他親口說出真相,親口告訴她,她現在所做的一切,堅持的一切,爲了他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們都沒有錯。
然而,她還是把他弄丟了。
“文兮——文兮——”她不停地呼喊他的名字,再沒有人迴應。他的到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篤篤篤,篤篤篤——”
一連串鑿木聲中夾雜着殺氣再次向她襲來。濃密的霧氣轉瞬間幻化成一根根鐵鏈,將雲兮遙捆綁在中間,動彈不得。
鑿木聲越來越急,越來越近。
“誰?別在那裝神弄鬼!滾出來!”雲兮遙掙脫不開,急得滿頭大汗,對着虛空大喊道。
“呵呵……”身後悠悠地傳來一聲冷笑。
雲兮遙忽的從塌上坐起身,撫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似是想起了什麼,她猛地擡頭,看向四周。須彌殿爲反省思過的弟子安排的小石屋裡,生活所用一應俱全。原來,剛剛所見只是一場夢,她用袖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自嘲地笑了笑。
夢裡的她,純真羞澀又好奇。那是她最青澀的歲月,情竇初開,如花骨朵兒一般的年紀,生命裡除了親人,便只有他。十四歲的她滿心滿意地期待着自己再長大一點。再長大一點,他就可以看到她最美麗的樣子和混着芳香的年華,就可以牽着她的手,引着她邁入火紅的廳堂。可是,到頭來她最美好的十六七歲的年華,埋沒在了深山老林之中,刀劍利刃之上。
當老瘋子評價她身姿柔韌,習武天資極佳,只可惜入門晚了幾年時,她又何嘗沒有悔恨過。若她能早些走出普通女子的閨房,習得一身武藝,她就能如衆人傳唱的花三娘一般上陣殺敵,跟着他,陪着他,至少不至於讓他的屍骨至今還孤單地埋沒於邊陲黃沙之中。
往事如朝露般消散,只在人們的夢境裡印下淡淡的水痕。
晨光穿過石縫在石屋中投下斑駁的光影。雲兮遙走出石屋,門口處依舊放置着一個食盒。每日清晨,天矇矇亮時,石屋附近總會騰起一陣白霧。過不了半個時辰,濃霧就會消散,而在這時,石屋門口十步遠的地方就會靜靜地出現一個食盒。山裡沒有別人,食盒自然是爲她準備的,只是,不知用了什麼陣法,在不見人身影的情形下,竟能夠將食盒悄無聲息地送至石屋門口。雲兮遙絞盡腦汁也沒有參破。
除了這個陣法,還有一件讓她十分困惑的事。在十幾天前,她剛來到長眠山,便發現山下弟子每日送來的食盒裡總是隻有一半的飯菜。最初,她以爲這是懲罰中的一項。既要人呆在深山裡面壁,又不讓人吃飽,這是什麼道理?不吃飽怎麼能面壁反省呢?不過,有什麼辦法呢?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還來不及爭辯就把她關進深山裡,季晨朝的心思比女人還難猜。
就這樣每天餓着肚子,直到幾天前,她起了個大早,無意中看見食盒旁邊一閃而過的黑影。那黑影佝僂着身子,披頭散髮,不知是猿猴還是人。不過,也許它就是這些天跟她搶飯吃的傢伙……
雲兮遙走過去,輕輕將眼前普通的木質食盒打開。看見裡面空蕩蕩的盤子,她微微勾了勾脣角。爲了抓住那個神秘的傢伙而餓着自己其實並不高明,可若是就這樣放任下去,心裡着實有些憋氣。三天不食是她的極限。她在賭,賭得成與賭不成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反正一個人呆在山裡無所事事,若是可以,她更想看看那個黑影到底是人是鬼。
“唉,季晨朝那傢伙越來越摳門了。面壁思過連飯都不給一粒!”雲兮遙失望地低聲喃喃道。
她擡頭看向靜悄悄的四周,撫着肚子自語道:“好餓啊!”話音剛落,肚子也應時地跟着發出一連串咕嚕嚕的聲音,在清冷的早晨聽起來清晰無比。
微風輕輕吹過耳畔,樹林深處傳來微弱的沙沙聲。雲兮遙眼珠轉了轉,會不會有“魚兒”上鉤了呢?
須彌主殿西南側名爲靜心居的書房內,季晨朝合上文卷,抻了個懶腰,輕輕嘆了口氣:“無塵可算要回來了,這將近一年的時間真是累死我了。”這時,他瞥見身後側正站着一個面如傅粉的年輕人。季晨朝邊打着呵欠,邊懶洋洋地問道:“阿林,你怎麼還站在那?是關於那個叫雲兮遙的姑娘的事?”
“是,”阿林點頭,雙手奉上一張布條:“這是雲兮遙前天留在食盒中的布條。弟子今天才在平日裡管她飯食的小弟子手上發現。弟子想着雖然大尊主有過不予干涉的命令,但還是上報給您知道爲好。”
季晨朝用食指和中指夾着布條在陽光下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三日內無需供食物予我。
他牽起嘴角,嘴裡輕哼道:“呵呵,她定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轉頭再次看向阿林:“她要什麼就提供給她,除了放她出去,其他的都滿足於她。我倒想看看,長眠山裡到底埋藏着什麼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