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四章

第二日一早,喬洛玉梳洗完畢下樓之時,見郝伍少與韓輕嗣已坐在堂中候着了。

他用了碗早茶,又吃了個酥餅,一句也未問昨晚發生之事,起身道:“上路罷。”

從此處去京城的路有兩條,一條大路乃是官道,路況較好,途經一衆城鎮;另一條乃是荒蕪小路,山腳之下野林之中,乃是綠林好漢最喜聚集之處。若是走大路,則需經過兩處城鎮耗時三日方可到達圩鎮,若走小道,則加緊趕路即刻在天黑之前趕至圩鎮落宿。

郝伍少不喜在馬車顛簸中浪費太多時日,故提出走小路。喬洛玉猶豫了一陣,想至一來可以少交幾處路稅,二來也省些時日,更存了僥倖之心,也便同意了。

這一日比之上一日好了許多,韓輕嗣掌握了控繮的速度,兩輛馬車總算勉強齊頭並進。

這荒漠之路官家徵不到路稅,自然也不願出錢出力來管轄治安。如此一來,時日久了,此地匪類越聚越多,竟逐漸成了氣候,據山爲王立了個山寨,奸 淫擄掠打砸搶,專找過路人的不痛快。

郝伍少一人呆在車廂中正是無趣,索性撩起簾子向一旁的馬車喊話:“洛玉!洛玉!”

喬家小廝回頭看了他一眼,廂中卻是毫無動靜。

郝伍少鍥而不捨:“喬公子~~”

牗簾這才被人緩緩掀起來,陰影之中露出半張脂玉一般的側臉:“做什麼?”

郝伍少竟是抑不住的興奮:“喬公子,你說我們這一行會不會遇上綠林好漢?”

幾人神色俱是一僵,韓輕嗣扯着馬繮冷哼一聲,喬洛玉陰陰 道:“五少爺似乎很期待?”

郝伍少偏着頭,神采飛揚道:“我活這麼大還從未見過山賊,喬公子說他們究竟生的什麼模樣?是不是各個都像關公廟裡的泥塑那樣身材魁梧、英偉俊朗?”

喬洛玉臉一沉:“胡鬧!匪類怎可和關二爺相提並論!”

郝伍少充耳未聞,自顧自亢奮道:“今早我特意問了客棧掌櫃,他說這忘憂山寨的寨主好男色,但凡過路的美男皆會被其擄去做壓寨相公!最奇的是那些被搶去的相公不但不逃,反倒對那寨主死心塌地……聽說前幾日那山寨裡打了場雞飛狗跳的內戰,起因就是兩位相公爲寨主爭風吃醋,各領了批手下打得頭破血流……想必那位寨主也是個天人!”

郝伍少越說越興奮,喬洛玉的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今日一早郝伍少特意從行裝中將佩刀取出來,以備不時之需——但凡見過韓輕嗣用劍之人,除郝家兄姊與昨日那意外之人,其餘皆未留一活口。

韓輕嗣所練的青雪劍法全名青陽烈血劍,其所配青陽烈學心法乃是天下至陽之心法,韓氏某位先人嫌其名不夠風雅,遂更名爲青雪劍。

因其至陽,故可兼容天下之心法武功,陰者兼之,陽者容之,皆能化爲己用,不失爲一門奇功。但青雪劍卻是門極爲霸道的功夫,只要使劍,不論用的是哪一路的功夫,出了三招必定露出端倪,每一招每一式都有青雪劍法的影子——橫劈則拉鋸,豎刺則勾回,無論韓輕嗣如何努力嘗試也只能在三招之內不動用青雪劍的招式與內功。

他只道是自小以韓門青雪劍爲底功基礎,以至成了習慣改不了,也並未多想。

然而韓門當年卻因了這門青陽烈血劍的功夫被打爲邪教異徒,只因韓門之人多得癲狂之症,愈是功夫高的則愈狂愈嗜血,便有人說這門青雪劍損人神智經脈,乃是邪功。

然而韓門之人向來冷血,不理所謂正派明教,雖不與邪教勾結,所做之事也與邪教無甚分別。二十年前韓門韓詡之曾一夜之間滅了花樓山莊五十幾口,婦孺老人也不曾放過。事後只一句“他該死”便再不多說,引得武林公憤,並有數人或因各種緣由而替花樓山莊報仇,卻只添的韓詡之手中更多血債。

血仇一事原本就是滾雪球,今日殺了這人,明日那人來替這人報仇便又殺了,後日就有更多人要來尋仇,如此這般越積越多。武林之人不道自己的親友功夫不佳敗於他人之手,卻偏偏要將血仇往自己身上攬,如此一來時日久了,韓門幾成武林公敵,已無幾人不曾有家眷好友在韓門手中遭遇不幸。

十年之前,韓門亦遭了血劫,一家老小數十人被殺,只可惜兇手不是尋仇的武林正道,而是邪教蝕狐門之人。不過即便如此,武林上也頗爲這場狗咬狗之爭幸災樂禍上了一陣,只道韓氏活該,死了亦是該死,十年前那“婦孺何辜!”的論調此刻便全然成了狗屁,只謂“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姓韓的孩子長大了也是禍害,眼下死了正是及時。

韓子凡便是在那場劫難之中逃了出來,韓門唯一倖存的子嗣。

他苦心練劍,臥薪嚐膽,只爲有一日能手刃仇人,抱血海深仇。爲防武功路數被人識出而引來仇人,遂絕不在人前使劍。若是出手,或一招致人死地;或丟下青雪劍,換暗器、刀、鞭,只要不使內力僅憑招式將敵人打敗便不怕泄露功夫。否則若沒有必勝的把握,則是寧死也不出劍。

昨日他用劍刺敵,已是情急之下失了分寸所爲。

郝伍少越說那忘憂寨便越是高興,看着喬洛玉羊脂一般的皮膚,情緒竟突然冷了下來,反倒生出些擔心之情來:“喬公子生得這樣好看,若是那寨主要擄你去做壓寨相公怎麼辦?”

喬洛玉虎起臉,咬牙切齒道:“胡說!”

話雖這樣說,他心中倒真叫郝伍少說的有些虛怕了。

韓輕嗣冷哼:“沒人會和你搶的。”

郝伍少一愣,奇道:“爲什麼?莫非那忘憂寨主不喜歡洛玉這樣溫文儒雅型的嗎?”

韓輕嗣一抽馬臀:“不是。”郝家的馬車立刻前了喬家馬車一個身位。

喬洛玉難得與韓輕嗣達成共識,嘴角抽搐的解釋道:“韓兄的意思是——沒人會和五少爺搶忘憂寨主的。”

郝伍少長長的眉眼彎起來,擡袖半遮面,羞赧道:“哎呀呀,被你們看穿了……”

喬洛玉嘴角又是一抽,韓輕嗣手中馬鞭再一揚一落,馬車已幾乎行到喬洛玉的前方。

郝伍少放下袖子,哀怨地嘆了口氣:“可聽說,他已有八位壓寨相公了,我這一去只能做個小九,侍奉八位哥哥了……”

韓輕嗣冷笑:“我替你殺了他們。”

正說着,草叢之中突然飛出兩隻箭矢,一支是衝着韓輕嗣去的,一支衝着喬家駕車的小廝奔去。

韓輕嗣左掌一劈,那飛矢被內力震開,調頭射入一旁的樹幹,竟是將纖細的枝幹貫穿。

喬家小廝卻沒這麼俊的功夫,一支飛羽當腦而過,頭一悶便栽倒在地,被那馬匹一腳正踏中膝蓋,只聽白骨迸裂的聲響,卻不聽人的慘叫。

馬受了驚,撕心裂肺的嘶鳴一聲,撒開蹄子猛奔起來,將車廂中的喬洛玉撞得七葷八素,後腦敲在木樑上,當即撞暈了過去。

郝伍少大驚,一下撩起簾子就要向外衝:“洛玉!!”

韓輕嗣微微蹙眉,勒停了馬,將他向車廂中一摁,借馬背用力一蹬,飛身躍到喬家馬車上。

橫裡又飛來幾隻羽箭,韓輕嗣恍若未見,徑自撩起車簾將喬洛玉抱了出來,輕功躍回自家車馬上。羽箭像是長了眼,統統繞開他飛行,明明不見韓輕嗣刻意去躲,卻一支箭也未曾近身。他將屍體一般的書生向車廂中一扔:“你看着他。”說罷便提着刀跳下了車。

他的耳翼動了動,估摸此處約有二三十人,恐怕一時難以速戰速決,又惟恐有落網之魚,遂未用青雪劍,改用一柄圓月刀。

他踮起腳跟,一個移影步瞬間縱身到草叢前,但憑力道手起刀落已結果了兩人。猛一彎腰,捻起一枚石子向後一擲,打落了一支朝着車廂帷幔中射去的飛箭。

只這兩招,箭攻突然停了,埋伏之人彷彿在猶豫不決,今日遇見了高手,不知眼下是近是退,至少不敢貿然暴露自己的藏身之處。

韓輕嗣不緊不慢地走回車廂前,跳坐上車軾,冷笑道:“各位英雄不妨出來露個臉。”

郝伍少惟恐天下不亂的揭開簾子,露出一顆小腦袋,興奮地嚷道:“各位兄臺可是忘憂寨之人?不知寨主來了沒有?”

樹枝突然嘩嘩作響,片刻之後從樹上跳下一個鮮衣男子,明眸善睞鮮脣皓齒,妖冶得雌雄莫辯。他倚着樹幹笑道:“不過短短一日未見,你這麼快便想我了?”

郝伍少臉色大變,驚呼道:“是你!”

來人正是昨日那施了魘魅術之人,他左肩處微微隆起,想是衣服裡紮了繃帶。

韓輕嗣眸光一寒,隨即刀已隨人一起飛身上前,直直衝着那人脖頸劈去。

鮮衣人卻不急着躲閃,氣定神閒道:“等等!”

韓輕嗣哪裡肯等,疾速不減地欺身上前,只是改劈爲刺,刀尖偏離要害,照着左肩捅進去。

那鮮衣男子也只是強自鎮定,哪曾想韓輕嗣下手如此不留情面,待刀尖貼上皮膚的一剎那早已是花容失色,再欲施蛟龍甩尾逃開,卻被身後的樹幹擋了退路,眼見着刀尖一寸寸遞進。

“呲……”

刀劃破了錦服與裡面的繃帶,刺入血肉之中,毫無阻滯地從蝴蝶骨上方刺出。

只聽四周草叢沙沙響動,瞬間冒出十來顆腦袋,數聲大喊:“寨主!!”

鮮衣人臉上的血色剎那褪盡,脣色慘白,幾乎要痛得昏厥過去。他全憑貫穿肩膀的刀撐住身子才勉強立定,假若韓輕嗣眼下拔刀,他即刻便會癱倒在地。

即便如此,他卻依舊有氣力破口大罵:“娘,嘶……!!娘希匹的!!老子不是叫你等等嗎?!”

韓輕嗣心情大好,將笑未笑地勾起嘴角:“你叫我等我便要等麼?”

鮮衣人氣得哽出一口血來,繼續罵道:“你他媽有病吧?!老往一個地方刺,狗 日的你就不能換一邊肩膀?!!”

韓輕嗣聳肩:“下回記住了。”

鮮衣人白眼一翻,眼見韓輕嗣手指動了動,嚇得尖聲驚叫:“等等等等等等!!!”

韓輕嗣哪裡管他,胳膊一收,刀已從他體內拔了出來。

“噗!”

剎那間血沫四濺,粉色的桃花飲了血,開成鮮豔欲燃的石榴花;那人殷紅的鮮衣上暗沉了一大片,肩口像是決了堤的淮河,血水汨汨向外涌。

誰也不曾見,那提刀人的瞳仁被鮮血映得火紅,不足片刻卻又黯回了墨色。

鮮衣人背靠着樹幹緩緩下滑,血水將褐色的樹皮蹭成了玄色。他臉上說不清是什麼神情,氣若游絲道:“叫你……他媽的……等等……”

韓輕嗣蔑笑着收回刀:“哼,不長記性。”

那幾個伏在一旁的匪類見自家寨主身負重傷,心皆提到了嗓子眼,卻無一人上前,亦無一人轉身逃離。

韓輕嗣上前踢了踢癱倒在地的血人:“想說什麼?說罷。”

那人連白眼也翻不動了,磨着嘴皮子還要罵,卻只咳出一口血水來。

韓輕嗣蹙眉,提刀就要向他心口捅下去——方纔他刻意避開了要害,雖是刀身沒入,卻也只傷了皮肉。

旁的突然跳出個綠衣少年,高聲嚷道:“等等!”

郝伍少早被這一驚一乍的變故提着心肝又放下,無奈道:“你們就不能換句臺詞嗎?”

這一回韓輕嗣總算停住了刀。

綠衣少年衝上前,一臉焦急地將鮮衣人抱在懷中,點了他幾處大穴,總算將泉涌一般的血止住。又掏出一枚藥丸塞入他口中。

韓輕嗣不耐煩地看着:“說罷,憑什麼叫我等?”

看方纔鮮衣人那胸有成竹的模樣,許是自己被他捉住了什麼把柄,又或許是那人想與自己做什麼交易。

若是前者,他想不通透。莫非是那人看穿了自己的武功路數?但又旋即否定:此處有他數位兄弟,若是當場揭穿,定是要賠上這些人的性命,他不該這麼傻。

若是後者他則無甚興趣,但聽一聽卻也無妨。

綠衣少年放下鮮衣人,極力剋制着怒意,面無表情道:“你們中毒了。”

韓輕嗣一怔,這才發覺四周的空氣之中果然有一股奇異的香氣,只是自己方纔沉靜在血腥之氣中,竟未察覺。

他臉色一變,飛身回了郝伍少身旁,一把拉過他的手,搭上腕脈。

郝伍少竟是嚇了一跳,原本並無什麼不適,被他如此一說,頓覺心跳加快,口乾舌燥,隱有中毒之兆。他結巴道:“好像,真的……”

韓輕嗣握緊了拳,骨節泛白突起,陰鷙的目光掃過綠衣少年,端的將他懾得一身寒毛乍起。

韓輕嗣上前,刀尖抵住鮮衣人滑嫩的脖頸,冷冷瞥向綠衣少年:“解藥。”

少年被他氣的跳腳:“你有沒有搞錯?現在是我在威脅你們好不好!”

再看看自己毫無反抗之力的寨主,無力地撇開眼。

韓輕嗣冷笑:“善於迷魂、媚人、用毒之術,武功奇差,只擅輕功……你們是星宿宮的人。”

少年不自然地剋制住翻白眼的衝動。武功奇差??大俠,就算你功夫好,也不帶這麼鄙視人的吧!

韓輕嗣手中的刀向前遞送了半分,刀尖處已溢出鮮紅的血珠:“大不了殺了你們,我再去星宿宮奪解藥!”

話雖這麼說,他卻不過是嚇嚇那少年,只求唬得他交出解藥。星宿宮乃是西域傳入的邪魔外教,雖說比起勾魂奪魄之術,武功的確略遜了一籌,但星宿宮宮主卻也是從未輸過的高手,若非編排江湖名次者看不上邪教,那人決計能入江湖前五。韓輕嗣自問絕沒有必勝的把握,而在他沒有報仇的能力之前,不想暴露身份被仇家尋上門來。身死是小,家門血仇不得報則是他絕不允見之事。

他的威懾果然起了些效用。少年心慌不已,卻又強自鎮定,眉眼間稍許流露的猶豫之色已將他出賣。

韓輕嗣握刀的手動了動,鮮衣人頸上傷口已有一指長。少年不住顫抖,終是潰不成軍。

他慌張地撲上來,尖叫道:“我給解藥!我給!!!”

韓輕嗣收了刀,見少年顫着手從鮮衣人懷中摸出一枚藥丸,不甘不願地遞到他面前:“只帶了一顆,你先服了。隨後你放寨主與這些兄弟走,我帶你一道回去取。”

韓輕嗣面無表情地接了藥丸,毫不猶豫地走回郝伍少身邊,將解藥向他嘴中送。

郝伍少連忙去扯他的手:“等等!”

韓輕嗣不悅地蹙眉:今日怎麼都是這句詞?

他不容分說地捏住郝伍少的下巴,將藥丸向他口中一丟,迫他嚥了下去。

郝伍少被噎得一陣猛咳:“你……咳咳,你……”

綠衣少年等了一陣,突然爆出一串銀鈴之聲,笑得打跌:“你上當了!這回他是真的中毒了!”

韓輕嗣驟然瞪大了眼睛,郝伍少緩上一口氣來,漲紅了臉委屈道:“我,咳,我不是叫你等等麼……我方纔想起那氣味像是軟筋的迷香之氣,以前在四哥那裡聞過,沒什麼毒性……這下可好……”

韓輕嗣牙咬切齒,手幾次想撫上腰間之劍——一旦劍出了鞘便勢必是一場屠殺,此地再不得留一個活口。

綠衣少年坐下來,氣定神閒道:“好了,這下我們來談談交易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