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殿下, 這杯小樓敬你。”
永和王扔下大殿上的男男女女,沒有精氣神地歪着身子負手而去後,大臣們都緘默不語。這情景着實讓人不禁憶起, 三年間文雨荷因病在牀都不曾上過一次朝堂。
此病論起來說大不大, 說小還真不敢含糊, 確實給她帶來了不少困擾。就連女皇陛下也曾經尋遍天下名醫, 終是無果。
這病來如山倒, 很突然,哪怕就算是一隻不大點的小螃蟹,指不定都會要了文雨荷的花花腸子……不對, 是要了她的胃。
一干衆臣甚至在文雨荷走出高門木檻後,依稀聽見她“哇哇”大吐的作嘔聲, 心中油然而生憐憫之情。
可華燈初上時, 隨着壅淮國使團一落座, 皇家夜宴正式開席,美姬豔舞, 推杯換盞間,氣氛足夠撩人心懷,酒不醉人人自醉起來。
遊小樓不知道藏着什麼心思,端着酒杯,踏着小碎步來到伊肆意身旁, 把杯子推到他面前敬酒, 卻遲遲都不見這位小爺的迴應, 面子上更加惱怒, 銀髮配紅眸, 怒氣因而更勝幾分。
這些年走南闖北,男人對於遊小樓來說, 絕對不是稀罕物,像伊肆意這種,包子臉型不上道的,還真是大男人上轎頭一回。
“肆意殿下。”遊小樓不顧旁人詫異的眼光,一屁股落座在伊肆意的身邊,兩個人裸.露的肌膚絲滑碰觸,他煞是覺得心裡那個敞亮通透,一種異樣感冒出心頭,讓他不由得想起某個秋日的午後,他與採臣也是靠在一起,同坐在榕樹下看着日落。
這種感覺——
師傅曾經說,在他老家那地方,當兩人在一起時,自己有一種麻麻的感覺巡行遍人體筋脈,心尖又癢又享受,這就是“觸電”的感覺。
莫不是……
遊小樓的紅眸閃過一絲捉摸不透的光束,已經癡了般盯着伊肆意出神,眼前的人似乎有一瞬間和採臣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白……”毛大叔。
伊肆意差點把真相說出口,癟了癟嘴,終於受不了開口應道。“我說,遊三品。”
看着遊小樓跟餓狼似的小眼神,他都已經泛起了第三層雞皮疙瘩了。
父皇曾經說過,當一個人對你露出這種強大的佔有慾眼神時,不是想吃掉你,就是想滅了你。
伊肆意想,遊小樓此刻對自己應該是想先殺再吃。
“我說遊三品大人,您能把您的白毛爪子收回去麼?”
他說得極小聲,生怕別人聽見。伊肆意不着痕跡地甩開膀子上的蹄髈,悶悶地抓過酒杯一飲而盡,算是應承了他的美意。
不就是喝口小酒嘛,有啥的。
臨來的時候,父皇都說了,“這本就是一個離真情很遠,卻離陰爾虞我詐很近的朝代,到處充滿了欺騙,我不相信你,你也不要相信我。”
當然,尤其是陌生人。
而,雨荷,他的雨荷,確實錯了。
七年前,當文雨荷用政治手段騙來了質子保鳳兮,壅淮國當然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壅淮帝生平沒有女子,只好用兒子矇混過關。
而假扮“質子”的唯一獲利條件就是,太子之位。
七年。伊肆意用了七年的時間,摸清了鳳兮國中央權貴,所有核心成員的優缺點和掌握了她們的把柄。貪污,受賄,買官賣官……□□擄虐,五花八門。他走遍了整個皇宮的每個犄角旮旯,畫出最精確的皇宮地圖。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用他七年的時間所換取來的,自然還要包括現在他高貴的太子身份,而這些也只不過是陰謀的一角而已。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當初司徒皎月找上伊肆意時,也恰恰成就了伊肆意內心陰謀的種子。伊肆意和她合作,只是在等鳳兮易主,壅淮國就可以趁機揮軍南下。
只是在這場註定陰謀開頭,血腥收場的遊戲裡,伊肆意機關算盡,卻還是忘卻了父皇的教誨,一不小心遺失了真心。他居然愛上了文雨荷,無可救藥的愛上如仙子般時而又憂愁的女人。而他要想挽回如今錯愛的結局,就必須毫不遲疑的彌補過失,讓愛成爲現實。
所以,伊肆意回來了,他用了不爲人知的方式死也要重新回到鳳兮,爲的就是文雨荷,帶她離開這裡,纔不會讓即將到來的血腥風暴留下無法挽回痛苦。完美才會更加淋漓盡致。
伊肆意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半眯起醉眼,拿過手邊的杯子一口嚥下肚子,險些嗆住。
熟不知杯子真的長的很像,很容易拿錯……於是,遊小樓兩手突然一空,他錯愕地眨眨眼,而後又望着自己的杯子在某人的手上,現實照進夢想地激動下,一把摟過伊肆意的肩頭,抱着他嗷嗷大哭起來。
那叫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鬼哭狼嚎。
伊肆意嚇得連呼吸都漸漸放緩了速度,僵硬着身子頓時就傻了,像是被人點了穴那樣一動也不動。
這是咋的了?他沒怎麼着他啊,不就是一杯佳釀,至於哭爹喊娘麼?!
伊肆意的臉都綠了,估計又羞又氣,不知如何是好。
全場也被突如其來的哭喊聲驚得鴉雀無聲。整個大殿內只能聽見遊小樓不要命似的扯着脖子嗷嗷,甚至能看見他額頭上冒出的青筋,那場面別提多銷魂了。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落在那頭顫抖雙肩的白髮小野獸身上。
那哭聲甚是淒涼,哭得讓人感到撕心裂肺, 好象那人非要把心都給哭碎了一樣,是那般傷痛,悲慘而幽怨。
一會嗚咽,一會輕泣……
伊肆意動了動身子,遊小樓也跟着他動了動。
伊肆意真想一巴掌拍死他,可爲了形象,還是忍住,只好無奈地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司徒皎月身邊的範思哲。
可人家那兩人似乎聊得還挺熱乎,全然不在乎那悽凌的,聞着傷心的,慘不忍睹的哭泣。
好一會兒,範思哲似乎才感受到射來的火辣辣熱切目光,這才扭轉過頭,冷眼瞥了伊肆意一眼。他看明白了。而後抱歉地對司徒皎月說道:“大殿下,肆意好像在心裡瘋狂的呼喚着我,那我下次再幫你看手相吧。”
“好。”司徒皎月難得不像狗皮膏藥似的粘着不掉。其實她是想看好戲。
可當範思哲走到全場中央時,那位嗷嗷大哭的白毛三品大叔,忽然猛地擡起腦袋,銀絲隨之一甩,臉上果真掛着未乾的麪條淚,又一顆珍珠大小的淚珠剛巧奪眶而出,劃過通透白皙的臉龐,落在伊肆意的手背上。
遊小樓淚眼婆娑且茫然的看着四周,漸漸換上另一副冷傲的神情,像是纔想起來剛剛所發生的一切,用淡淡的口吻,對着伊肆意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肆意殿下,和親未必是解決邊疆問題的唯一途徑。說不定還會事與願違。”
撂下一句摸不着頭腦的話,遊小樓尋起手邊的黑傘,淡漠着,其實就是沒有表情,特立獨行地消失在桂花飄香的深夜裡。
那渾身上下都是一抹亮麗的銀白色,在漆黑如墨的晚上,更顯突兀,冷傲的就好像冬天裡飄飛的白雪。
範思哲有一種被遊小樓徹底打敗的感覺,他這就是傳說中精分教的吧!
夜宴終曲唱罷,和諧氣氛早就被破壞的蕩然無存,各懷着心事隨人羣散去。
司徒皎月命範思哲帶她送伊肆意回宮外的驛站休息。
夜已深,兩個侍衛提着燈籠,默默地在前面照着腳下的路。
秋意漸涼,桂花被陣風垂散,凌亂地飛入眼底。
伊肆意和範思哲難得消停,也不互相打嘴趣。
終於,在範思哲踢了一腳路上的石子後,伊肆意突然開口道:“你不好奇我想同誰和親麼?”
範思哲興致缺缺,“我的好奇能改變你的決定麼?
“當然不能。”伊肆意不假思索着。
“……”範思哲停下腳步,無語。
“我曾經和你說過,我一定會再回來的。也只有我才能保護得了雨荷,只有我能給她一切的一切!”
伊肆意不知不覺中歇斯底里起來,拼命似的吶喊出聲,在這空曠的小路上,月光斑駁的晚上,似乎想要用這句空洞的話語來證明他所說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然而範思哲只是反問:“那你可知雨荷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伊肆意微微怔住,而後發出“嘖嘖”地怪笑,“怎麼?想將我軍?哈……無論她需要什麼,我伊肆意,堂堂壅淮國太子,都能給得起,可是你呢?”伊肆意輕蔑地翹起嘴角,“鳳兮的一品誥命夫君而已,你還有什麼特殊的本事?難道還有你給得了,我給不了的東西?”
“她……”範思哲那雙永遠如明月清澄的眸子,一下子像是被暈染開的墨汁似的暗淡無光,“我也常常在想,一個女子爲尊的國家,一個揹負朝廷中人的女王爺,入贅於皇家,夫君卻同自己的心上人私奔了,這些年來自己獨守盼兮樓,看花開花落幾春風,她到底需要的是什麼?是什麼才能撫平她內心的傷痛,是什麼才能讓她有家的感覺。”
“你居然知道這個秘密!”伊肆意吃驚的打岔。
範思哲苦笑,“只許你知道,爲什麼我這個正牌夫君不能知道?”
“呵。正牌夫君。新婚當日未拜堂入洞房的正牌夫君麼?那你到是說說看,雨荷到底需要的是什麼?”
耍了一陣嘴皮子,話題又回到原點上。
範思哲深深嘆了一口氣,“我也不知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只不過在我看來,雨荷真正需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堅實的肩膀罷了。在她累了,乏了的時候,就可以輕輕依靠的地方,哪怕這個肩膀的主人是個小男人,同樣也可以作爲她最好的後盾。我一直在努力着,努力着改變自己,去做那個大女人背後的小男人,試着給她我的肩膀……”
“哈哈哈……”伊肆意突然一個轉身,兩人面對而戰,像是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他用手指拍了拍範思哲的肩膀,很用力,道:“這個——我也能給她!”
誰也無法瞭解任何一個人內心的真實想法。就像此時的他們,面如和善,內心卻暗藏着陰謀。
範思哲對文雨荷的心,更是全然不知,他能做到的大概也只有這一點了。他也曾經處在文雨荷的位置上生活過,能感受到她內心的苦悶與責任,曾幾何時那些個日日夜夜,他多想有一個人給自己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而後告訴自己,“我與你同在。”
女尊世界的女人,也只不過是個女人而已,真的應該讓男人好好疼愛才對呀。這纔是範思哲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伊肆意當然無法瞭解。肩膀是個人都有,不過要看當事人是否想靠在上面,與他一起分享喜怒哀樂。
靠在一起的不是肩膀,而是兩顆最熨帖而跳動的心。
夜風颯颯,席捲秋葉,轉了一圈,飄悠悠地落在街道轉角處。
“沒想到,他對你情誼……還真是沒話說。”一個女人痞子樣地粗啞着聲調,藏不住的歲月滄桑感,就像是被太陽暴曬後的乾枯裂脣蠕動着。
黑夜中,有兩個身影藏在暗處,剛剛把那兩位男子的話,絲毫不差地全部落入耳中。
被調侃的人表情依舊,淡淡地問道:“伊肆意來的目的可查清楚了?
“恩。接到你的機密書信,我就親自查了一番。正如你所料,壅淮國的大批軍隊已經駐紮在邊疆的一百公里外的小鎮上,意圖不明。“那人回報起軍事,卻是一本的正經。
“看來,確實是我七年前的失誤。沒想到伊老頭居然會擺我一道。棋錯一着纔會走到今天的局面。如今朝廷內外都是司徒皎月的人,我也只能信你一個人了,離歌。”
左離歌不適應她突然的煽情,輕咳兩聲,明知看不見,還是擺擺手不在意道:“你說哪的話。什麼事還有你擺不平的?壅淮大軍有什麼可怕的,據我所知,女皇陛下去太廟時,並沒有把軍令交給司徒皎月。只不過麻煩的是伊肆意那頭,你準備如何應付?”
那人沉默不語。
此時,三更經敲響。
她才道:“時辰已到,我去赴約了。”
左離歌目送她離去,一個旋身飛上屋檐,輕功施展直奔郊外。國威大將軍擅自離守軍隊,被人知道自然是死罪。
只是,現在這種情形,朝廷已經是荊棘滿布了,她若再不回來,誰還能幫那個人呢?
這下想起來,當初突然被派到崇川國的邊境坐鎮,看來也是一場事先設計好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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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無人私語。
伊肆意多批了一件水藍色金絲斗篷,獨自來到驛站後門,張望了許久沒看到半個鬼影。
他想,一定是會悟錯了。
剛要走,之間一襲青衣從角落裡信步走出,青衣上繡着水墨色荷花,淡雅的身影婷婷玉立在牆根邊上。
“雨……雨荷……”伊肆意不大確定地輕聲喚道。
皓潔的月光輕柔灑下,文雨荷從黑暗中走出,流瀉進她朦朧的眼眸裡,光影婆娑,籠罩在她四周,漂浮一層瑣碎的銀白色。她溫婉地淡淡地笑着,吵着伊肆意招招手,“肆意,你過來呀,過來……”
鬼魅的表情有着誘人的魔力,一種無形的力量迫使伊肆意無法抗拒地聽話,挪動腳下的步伐,慢慢走到她面前。
文雨荷伸出手,用力捏了捏伊肆意標誌性的包子臉,笑容忽然凝結在臉上,蹙地豎起瞳孔,眯起雙眸,凌厲的眼風掃視着他,一場清冷地說道:“伊肆意,你殺了我吧……”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