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首都北京的各個角落都充滿了歡樂祥和的節日氣息,小年夜了,過了明天的午夜12點便又是新的一年了,在這個辭舊迎新的重要時刻,處處可見喜氣洋洋的行人和佈置得喜氣洋洋的店鋪,連空氣都似乎充滿了喜氣洋洋的味道,然而這一團喜氣並沒有感染到嘉銘,他面無表情穿過喜氣洋洋的人羣,坐上了前來機場接他的奔馳。
“嘉銘,你可總算來了。”小絲看到他,既開心又傷感,同時暗暗驚異於他的憔悴,趁着和老公獨處的簡短空隙,向他感慨道,“到底血濃於水,太太去了,可算找到一個真心爲她感到難過的。”
言語間不勝唏噓。
“又胡說!先生其實比誰都難過,你這話以後不要隨便說了,讓別人聽見不好!”司機老鄭豎眉斥道,他平時就是一個寡言的人,爲陸家服務了十幾年,更是深知什麼話當說,什麼話不當說。
小絲嘴一噘,氣得背過身去不理他,她始終固執的認爲,太太的死先生難逃其咎。
嘉銘並沒有先去瞻仰母親遺容,而是去了她生前的房間,其實房子也是有記憶的吧?若是一個房子裡住了很多人,大傢伙間又處得融洽,那房子的溫度多半也是溫的;相反,若一個房子久沒有人住,或者住的人去了,那房子多半也是冷冷清清,帶着悽清的寒意,現在,嘉銘就感到了那股撲面而來的森森寒意。
記憶中母親對自己表現溫情的時候並不多,因此也更彌足珍貴,現在,這一點點的溫情也將不復存在了,摸着母親慣常用的牛角梳子,嘉銘傷感的想,心底最柔軟的那一處又開始一絲絲抽痛起來。
“嘉銘……”小絲在門口遲疑着,不忍看到他臉上的悲傷。
“到底怎麼回事?”嘉銘的聲音暗啞低沉,幽暗中隱隱挾帶着風雨之勢,母親爲什麼會自殺?這纔是他最耿耿於懷的,雖然心底早已有答案,他還是想從別人口中得到證實。
小絲猶豫再猶豫,終於受不住他目光的逼視,吞吐道,“農曆二十六的晚上,也就是大前天,陳家設宴,太太陪先生去了,回來後太太臉色就很不好,人也特別沉默,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說睡覺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發現她臉色似乎更差了,我當時問她要不要請醫生來看看,她說不用,隨後,卻突然要求召開記者會,還說不必讓先生知道……”
小絲不安的絞着手,不時拿眼睛偷覷嘉銘神色,然而嘉銘始終面色深沉,讓人捉摸不透他心裡的想法,她只得繼續說下去,“後來先生得知記者會的事,向太太發了老大一通脾氣,問她爲什麼故意讓他難堪?兩人就這麼吵起來了,再後來……再後來……你就知道了。”
嘉銘緊抿着脣,一聲不吭,小絲注意到他慢慢曲起手指,再慢慢握緊,握緊……她立在那裡拼命絞着手,惴惴不安到了極點。
彷彿過了有一萬年那麼久,嘉銘才沉聲問,“那老傢伙呢?”
小絲赫然睜大眼睛,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直到他又問了一遍,她才驀然反應過來,“呃……你說先生?他在書房。”
嘉銘毅然轉身,大步向書房走去,背影決絕,獨留小絲在原地傻傻發呆。
山雨欲來風滿樓,她忽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似乎,將會發生什麼……
嘉銘大力推開書房厚重的門,被撲面而來的濃郁的煙味狠嗆了一下,不由微微眯起眼睛,逆光處,濃黑暗影裡,他看到自家老頭正無力的單手支額,一邊大口的吞雲吐霧,聽到動靜也不過微微擡了擡頭,看了他一眼,“你來了。”
聲音竟是分外的蒼老。
嘉銘緩緩關上書房的門,這才慢慢轉回身去面對自己的父親,書房裡煙霧繚繞,氣味嗆人,他注意到書房裡厚重的窗簾已經放下了,不過也可能從未曾被捲起過,不由玩味的抿了抿脣。
兩人一時都沉默,嘉銘默默打量父親,印象中一直堅硬挺直的脊樑不知何時變得僂佝,臉上皮膚鬆弛,一雙眼睛也不復當年的凌厲鋒利,卸下了強勢冷硬的殼,眼前的也不過是一個垂暮的老人,嘉銘心中一酸,積蓄在胸腔中的那一團怨氣似乎沒有先前那麼強烈了。
“媽媽還躺在殯儀館裡,你沒去看她?”
陸英豪手一抖,一大團菸灰從指尖的煙上脫落,掉在厚重的書桌臺子上,良久,他才啞聲道,“我沒臉見她。”
嘉銘目光陡然利了幾分,盯着父親看了半晌,緩緩道,“陳家宴會,你遇見她了?”
陸英豪沉默。
“不但遇見了她,還說了或做了什麼讓人誤會?”陸英豪狠狠抽了口煙,愈加沉默,嘉銘陡然明白了,因此也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剎那間,空氣似乎具有了質量,沉沉從頭頂壓下來,令人感覺窒息。
這樣沉寂了不知多久,陸英豪蒼涼的聲音在房中緩緩響起,沉滯苦澀,“宴會進行到一半,我覺得空氣有些悶,就到陽臺上透透氣,這時凝婉忽然跑過來,抱着我說了很多瘋話,我當時一定也是發了瘋,沒有立刻推開她……”他嘴角神經質的抽搐起來,狠狠將菸頭摁在堆滿了菸灰和菸蒂的菸灰缸裡,“我對不起你母親,事後更不該和她吵……”
他終於雙手捂住眼睛,低低的嗚咽起來,彷彿一隻受傷而迷惘的小動物,嘉銘看到有晶亮的液體源源不斷從他指縫間流出,順着手指流下,無聲滴落……
嘉銘無聲望着父親,久久沒有言語,似乎無法相信,這樣一個強勢的喜歡天神般高高在上隨意主宰別人命運的人,居然也會有眼淚,可是現在,他卻真的就在自己面前,傷心得像個犯錯的孩子,他不由幽幽的、幽幽的嘆了口氣。
小絲守在書房門口,急得團團轉,好幾次貼到門板上想聽聽裡邊的動靜,然而不知是隔音效果太好還是怎的,裡邊竟然靜悄悄的沒有人聲,這讓她更加焦急,看嘉銘剛纔的氣勢,怎麼樣也不該是這般靜悄悄的啊。
他不會一怒之下將人殺了吧?小絲覺得自己快急得神經錯亂了。
“我絕不原諒……”
突然,門後響起嘉銘決絕的聲音,近得彷彿就在耳邊,小絲心頭突的一跳,還來不及反應,只聽門咔噠一聲被打開了,嘉銘從裡面大步出來,看到她腳步不停,“立刻送我去殯儀館。”
他渾身帶着肅殺之氣,就這麼頭也不回大步走了。
小絲驚疑不定,緊張的探頭向書房裡面張了張,只看到微弱的火星一閃,似乎先生又吸上煙了,她暗鬆口氣,不敢多說什麼,趕緊照他吩咐的去辦。
到殯儀館,簡單的告別,等遺體火化,將小小的骨灰盒捧在手心,嘉銘輕輕道,“媽媽,兒子來接你回家。”
小絲轉過身去偷偷抹了把淚,再不忍看他哀傷的眼。
當晚,嘉銘就回了N市,臨走,他塞給小絲一張支票,淡淡道,“我媽媽她讓你費心了。”
第二天清晨,大年三十,也是最後一個工作日,劉凝婉在餐廳邊吃早餐邊打開當天的報紙,忽然神色微動,盯着早報的某個版面微微挑了挑眉,露出一絲興味。
“陸嘉銘和他老子正式斷絕父子關係,這下你會開心一點了吧?”王守信在她對面坐下,漫不經心開始用早餐。
劉凝婉眉眼不動,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爲然,將報紙輕輕疊了,隨手丟到一邊,用這麼醒目的字體在今天這個本該萬家團圓的日子裡宣佈和父親,和陸家斷絕父子關係,並自動放棄自己的繼承權,陸嘉銘這次看來是真正和他老子翻臉了。
不過光這些還遠不能消她的心頭之恨,劉凝婉恨恨的想,一面不自覺將手中的麪包片撕得粉碎,王守信用眼風淡淡掃了她一眼,慢慢呷一口咖啡,慢條斯理道,“我有辦法讓小佩出來。”
劉凝婉霍然擡頭,一臉難以置信。
王守信看她驚訝的模樣,不由微微笑起來,“怎麼,不相信?小佩也是我女兒,我能忍心眼看着她出事而撒手不管麼?”
劉凝婉心中一暖,動情的望着丈夫,“守信。”
王守信笑了,平凡的面目上閃過一種異樣的光彩,令劉凝婉小小恍惚了一下,朝夕相對了二十幾年的丈夫,自己似乎有些小瞧他了呢。
早上九點半,股市準時開盤,因爲是春節前最後一天,股民們對後市的看法分歧嚴重,有人殺入,有人殺出,到十點半鐘,陸氏股票大量獲利盤涌出,葛閃翹着二郎腿坐在軟沙發椅上對着電腦指點江山,“你看,前幾天老大老媽宣佈將股票捐獻給慈善機構的時候,該股成交量驟然放大,資金出逃明顯,但股價走勢很穩,顯然有大資金接盤,所以我的看法,今天三點前大膽殺入,等過了年,嘿嘿……過年紅包就有了咯。”
打着如意算盤,葛閃笑得得意。
祺瑞朝天翻個白眼,直接吩咐一旁的職業操盤手,“等下趁拉高統統給我拋掉,清倉。”
葛閃牛眼一瞪,差點跳起來,“爲什麼?”
祺瑞神色淡淡,輕飄飄道,“你老大的意思。”
一句話堵得葛閃啞口無言,半晌,方纔喃喃自語,“看來老大這次是玩真的了。”
要斷就斷個乾淨徹底,挺符合他的一貫風格。
“誰知道呢。”祺瑞神情飄忽,幽幽補了一句,“水落方能石出,蓋棺才能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