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熠擡手揭開前方遮擋的黃幃簾,向不遠處的道路上看去。
白茫茫的大雪中,一個女子瘦弱的身影跪在路上,嗚咽的寒風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激盪起一層層雪花飛舞,如同一個雪人般隨時都會倒下。
蘇離兮未施脂粉,神情泫然欲泣,雪光中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一雙絕境中倔強的眼眸,正越過了風雪盯在他的龍輦車上。
楊熠心頭一痛,咬牙言道:“繞過去!”
得志公公汗顏,苦着一張臉言道:“皇上,宸貴妃娘娘這是有備而來呀,這條路是回紫宸殿最窄小的一條路,龐大的龍輦車只能直行,不能繞彎。”
言下之意,皇上若是不下龍輦車步行?就只能將車子從皇貴妃身上碾壓過去了樅!
楊熠的神態變得肅穆森嚴……
得志覷着皇帝的臉色,試探地言道:“皇上,您看這?…幾位重臣還在御書房等着您商議國事呢。要不然,奴才派幾個宮女過去,將貴妃娘娘請起來!”
說好聽一些是‘請’起來,實際上就是拉扯起來驅趕走。皇貴妃既然不要了臉面,將堂堂君王逼迫得無路可走,那就別怪旁人對她不客氣了。
楊熠閉目長嘆,無力地擡了擡手:“讓開,朕要下車!”
“諾!”一行宮女和太監們趕緊向兩旁讓開,騰出了一條道兒來。
楊熠下了龍輦車,一步一步向蘇離兮走去,得志慌忙上前將一件黑貂皮大氅披在皇上的後背上,楊熠肩膀一甩,將大氅扔在地上,得志再不敢多事了。
楊熠緩步行走着,繡金絲線黑邊騰龍雲紋的靴子踩着厚厚白雪上面,留下一行深灰色的痕跡,寒風捲着他膝下明黃的龍袍角兒翻轉。
他來到她的身邊,低頭俯視着她瑟瑟發抖中又堅定支撐的身體:“皇貴妃這是在做什麼?冒死覲見、還是要血濺當場?”
蘇離兮擡眸,悽迷地眸光中閃動着祈求:“妾身冒死覲見,求吾皇開恩饒恕安水屹一命。”
楊熠負手而立,垂下眼簾:“朕若是不答應你,你待怎樣?”
蘇離兮一抖,繼續倔強地言道:“安水屹於蘇離兮是摯友、是恩人、是知音,離兮斷斷不能親眼看着他去死,離兮斷斷不能忘恩負義!”
楊熠努力控制着嗓音,有些哽咽扭曲:“他是你的摯友?是恩人?是知音?那麼在你蘇離兮的心中,朕算個什麼東西?”他當初用卑鄙的手段得到她,如今算是自食惡果了。這麼些年捧在手心裡呵護着,照舊暖不熱她冰冷的心。
他驀然提高了音調,指着天空吼道:“朕從來都不個算什麼!”
雪花飄飛,寒冷橫行!楊熠的聲音飄蕩在她的耳邊……
蘇離兮心疼如絞,只覺得自己的喉頭兒有一股腥甜味道隱隱滾動。周圍的溫度下降飛快,如同冰窖一般令人徹骨寒冷。
她眼眶裡蓄滿了淚,強忍住氣息言道:“皇上在離兮的心中是夫君、是愛人,是我孩兒的父親,是離兮生命中最最重要之人,是離兮要追隨一生一世的男人。若是如今遭難之人是皇上,離兮同樣會以命相搏,救護皇上!”
“赫赫、赫赫……”楊熠冷笑着:“蘇離兮,你太貪心了。若是朕與安水屹同時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你只能救一人,你會救誰?”
蘇離兮頓時語塞,無以對答!
“你心裡但凡對朕還有那麼一點點情意,就不該來這裡逼朕。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兩全之美,朕和安水屹,你只能選擇一個。”
蘇離兮還待要說話,楊熠倦怠地擺擺手:“你回去吧,後宮不得干政,安水屹的事情朕自有主張。”
“皇上剛剛下了聖旨,要凌遲處死水屹!”蘇離兮挺直了腰身,倔強地言道“皇上若是不能寬恕安水屹,離兮只能同他一起赴死,以報答他對妾身曾經的救命之恩!”
“赴死?你要與那安水屹同生共死?”楊熠身子一晃,後退兩步,難以置信地看向她!同生共死,好一對情深意重的有情人。
楊熠的腦子裡嗡聲作響,一種無以言述的痛楚縈繞於他的心頭。他是這樣的愛她,無條件的選擇相信她。她和安水屹在一起住了兩年,她說沒有任何肌膚之親,他也願意相信她。他不顧衆臣的反對冊封她爲皇貴妃,甚至放棄整個後宮的如玉美人,只要她一個。
如今,她卻爲了另外一個男子,竟然要去死?
他喘了兩口氣,艱難地擡眸:“你爲了一箇舊日情郎,便不顧自己的身份,不顧我們的輝兒,不顧朕對你的一片真情。你想拋棄朕和兒子,去死?好、好、好……”
他腳步踉蹌了一下:“你願意跪、就跪着吧!”
而後,楊熠繞過她的身子,向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
蘇離兮看着他離開的身影,仿若和風雪融合在一起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越來越遠,她悲傷地喃喃語道:“小九,小九,你終不再是離兮的小九了。”
蘇離兮的眼前一陣陣發黑,漫天
白色的雪霧瞬間都變成了灰黑色,她再也壓制不住嗓子裡的那一股腥甜,張嘴“噗……”的一聲,噴出一片鮮血來。
衆位宮女發出一聲驚呼,蕪歌哭着叫喊道:“娘娘吐血了、娘娘吐血了!”
溫熱的血跡染紅了她身前的一大片兒白雪,令人觸目驚心!
剛剛走出幾步的楊熠,猛然回頭疾步跑回來,將昏倒的蘇離兮抱入懷中:“離兮、離兮、蘇離兮!”
~~~※~~~※~~~※~~~※~~~※~~~
沅淑殿,蘇離兮躺在牀榻上緩緩地睜開了眼眸,腦袋依舊是暈沉沉的,鼻息間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龍涎香清冽味道。
楊熠坐在牀榻之前,側身從一旁的金銅盆子中擰出一條熱手帕子,輕輕擦拭她的手。
二人的目光對峙在一起,心中均是一痛,又迅速地移開了。
楊熠將手帕子丟在水盆中,濺起一片水花兒。二人呆呆坐着,一時無語中,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蘇離兮知道僵持到今天這一步,無論如何懇求他都是不行了,乾脆就什麼也不說了。
她身上的餘熱還未消退,就冒着寒風和大雪在冰冷的地上跪了半天,氣急攻心之間吐了血,倒是將衆人都着實嚇了一跳。
皇帝當場就發了怒,怒斥太醫院那一羣庸醫無能,治療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都沒有將皇貴妃的身子調理好。他親自抱着她一路快跑,將她安置在沅淑殿的牀榻上。宮女和太監們忙成一團兒,唯恐觸怒了聖意殃及池魚。
剛纔看着她昏迷不醒的樣子,他又急又痛,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有太醫來把脈診斷,慎重換了一個藥方子,叮囑貴妃要注意修養,寧神靜心,不可多慮。
蕪歌用紅木托盤端了藥碗來,楊熠默默無語地接過來,用調羹一勺一勺的喂她。
蘇離兮亦是默然無語的張嘴飲下,殿內靜悄悄地仿若無人之境,宮女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兒。那苦澀的藥汁入口,她食不知味,大概是心裡的苦澀遠勝於藥物之苦。
她的身體正在發燒、燒紅了臉頰,三千柔絲隨意披散着,她倚靠在那裡弱弱無助的神態讓他心疼難忍,可他又不能答應她的請求。安水屹的事情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更何況放虎歸山、後患無窮。沒有一個帝王願意留下一個極爲可怕的隱患。種種證據都表明安水屹在安氏餘黨中的威望太高,有多少不死心的人想要將安水屹推出來馬首是瞻、起兵造-反。活着這個世上本就有太多的不得已,就算是九五至尊的皇帝也不能隨心所欲。
他與太平盛世的皇帝不一樣,他是品嚐過亡國滋味的皇帝,更加珍惜好不容易收復的穩定局面。
一碗藥吃完,他又親手捻起手帕子爲她擦拭嘴角的藥汁。蘇離兮撇過腦袋去,似乎不願意與他接觸?
楊熠暗歎一聲,言道:“你好好休養吧,朕改天得空了再來看你。輝兒還指望你的疼愛,朕仍然將你視爲珍寶,朕和兒子纔是你的親人,孰輕孰重?你好好想一想!”
言盡於此,多說無益,她是一個固執的牛脾氣,認準了事情很難回頭。楊熠站起來準備離去……
“小九……”蘇離兮虛弱地叫道。
楊熠停止了腳步,只聽蘇離兮問道:“什麼時候行刑?”
楊熠回頭,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後天!”
她平了平激盪的心緒,言道:“明天讓我去天牢,再見水屹最後一面!”
蘇離兮的音調變成了祈求,紅紅的眼眸中溢起了淚光:“最後一次求你,就當是、給他送送行。”
楊熠深深看了她一眼,彷彿在揣摩着她的心思。
他邁着大步向殿外走去,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