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別走!”他的話語令我噩夢一般的回憶被重新勾起。我閉上眼睛,父母死亡的消息、他們之間的交談、塞進我衣服後面的雪球、刺骨的寒冷、脫掉的衣服……瞬間溢滿眼眶的淚水令我的雙眼痠疼,“你,你罵我吧!別,別送我回去……”我又開始口吃。
“送你回去?你在說什麼?”
“我,我錯了,我不,不該下樓,別送我回福利院,我,我害怕……”
嶼叔的臉色漸漸變得可怕,或者說是害怕起來:“爲什麼這麼說?”
“我,聽到了,”我掙扎着起身,雙手抱膝,縮成一團,“你,你們要辦婚禮,度,度蜜月,韓阿姨要把,把我送,送回去……”
“你都聽到了?”嶼叔的聲音顯然提高了許多,他伸手用力地拍了拍前額,緊接着又試探道,“還聽見什麼了?”
“我的爸爸媽媽……不在了。”
我清清楚楚地聽到同時傳來的低聲驚呼。我望着他的眼睛,最深的悲哀覆蓋了我的心:“叔,叔叔,我,我知道,我沒,沒有家了,可我保證……”
我想向他保證等他結婚的時候我一定會走,去我該去的地方,無論福利院還是收容所;我想向嶼叔請求現在,在他還沒有結婚的當下,我仍舊想和他住上一段時間;我還想告訴嶼叔我發燒的原因,我不是故意找麻煩,只是我的後背被塞進了雪球,我怕韓阿姨會討厭我……可嶼叔那麼激動地打斷了我的話:“誰說你沒有家了?難道我不能給你一個家!?”這話無疑給了我許多力量,也激發了我更多的委屈。我不顧手上的點滴,撲進他懷裡:“我覺得……我覺得……我覺得你不要我了!”
他苦笑着連連搖搖頭:“傻孩子啊傻孩子,你的小腦袋瓜兒裡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依舊很怯:“真的不會嗎?”
他點點頭,直視我,沒有躲閃。
我漸漸止了哭泣:“如果——韓阿姨偏要送我回去,怎麼辦?”
“我保證不會。”他試圖儘量鄭重地給我一個承諾。可我依舊很害怕。他能保證些什麼?
“萬一會呢?”我依舊不依不饒。
他耐心地解釋着:“你得相信叔叔。”
可我依舊覺得危險警報沒有被完全解除。
“難道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別的?你是指什麼?”
“我不想讓你跟她結婚!”我鼓足勇氣大聲喊,“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她是壞女人!她讓你把我送回去!她是全世界最壞的女人!”
嶼叔愣住了,他睜大眼睛盯着我,彷彿想從我的面部細節中捕捉到某些信息,以證明剛纔那番話僅僅是一個孩子的戲言。然而當發現事情遠沒有預期的那麼簡單時,他的笑容就像是水珠遇到了海綿,消失得無影無蹤:“汀汀,你對韓阿姨還是有誤會……我保證是這樣……”
我把頭鑽進他的懷裡:“我害怕……”
我能感覺出他在點頭,緊接着深吸一口氣:“你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嗎?”
我驚呆了,他以爲我不明白,於是放慢語速:“願意做叔叔的女兒嗎?我會和你的父親一樣愛你,讓你快樂地生活——直到我死的那天。”
“我,我我……”
“慢慢說,彆着急,深呼吸——對——”
“我願意……”
他一下子把我摟住,胳膊緊緊環住我的背,大手用力撫着我的後腦勺,像是要把我按進自己的胸膛。
我的眼前是一片溫暖的黑暗與潮溼:“不送我走了,對嗎?”
“有我在就沒人敢這麼做。”
“連阿姨也不能嗎?”
我能感覺到他在點頭。
我再次鼓足勇氣:“能不和阿姨結婚嗎?”
他一頓,將我慢慢推開。他敷衍地撫摸我的頭髮:“可這個家總需要一個女主人來和叔叔一起承擔很多事,就好像……”他遲疑了一會兒,“好像你的爸爸需要你的媽媽,對不對?”
“我不能是女主人嗎?”
他搖搖頭:“你還是個孩子呢。”
“可我總會長大的呀。”
他無奈地笑:“在叔叔心裡,你就算長大了也依舊是個孩子啊。”
我最終同意了嶼叔和韓阿姨結婚的事,因爲我明白,縱然反對也無濟於事。然而後來我才知道,其實他們早在半年前就領了結婚證。婚禮不過是個毫無實際意義的儀式。
而從某種角度而言,做一個孩子,就意味着可以被合法的欺騙與隱瞞。關於我父母的死,他向來沒有太多解釋,而我也沒再問起。
那件事之後,韓阿姨比以前更加關心我。她甚至鼓勵我改口,可嶼叔對此永遠不搭腔。我明白她的好意,她其實是想通過更改稱謂讓我沒有着落的心徹底放下,以依賴自己父母的方式依賴他們。可我卻覺得這種行爲傳遞的,是一種不遺餘力的憐憫。
嶼叔和韓阿姨的婚禮在一個月之後舉行。那天我被塗了口紅打了粉底,穿着小小的婚紗和紅色皮鞋,手裡拎着花籃站在韓阿姨的身後。
站在嶼叔身後的是個圓臉大眼睛的小男孩。他叫宋雨徵,是韓阿姨朋友的兒子。他很好動,在婚禮正式開始之前“偷”喜糖給我吃。
因爲想站在嶼叔身後,我跟宋雨徵調換了位置。身着白色西服的嶼叔看上去高大俊逸,猶如天神。耳畔是莊嚴的《婚禮進行曲》,親朋好友的祝福像潮水一樣漫上穹頂,他們說嶼叔和韓阿姨“郎才女貌”;當然也會議論我,儘管聲音很小,卻足以勾起我的傷心委屈。
嶼叔忽然轉過頭,他俯身將我抱在懷裡,然後繼續向前走。視野頃刻間變得開闊的同時,我摟着他的脖子,委屈頓時無蹤。
婚宴進行到一半他忽然拉着我跑到臺上。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竟奇蹟般地從口袋裡掏出兩把口琴,俯身在我耳邊:“我們一起吹一首曲子好嗎?
就吹《啊,蘇珊娜》。”
“我怕……”
“有我在!”他攥住我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又衝我眨眨眼睛。我的緊張感立刻消失了。他的笑容像是有某種魔力,那天我吹得出奇地流暢。換音的間隙,我們默契地互望,相視而笑。閃光燈伴隨着“咔嚓”聲亮起,把這個瞬間永遠地記錄下來。
下臺以後宋雨徵興奮地跑過來:“夏汀,你吹得真好!”他的誇獎令我有些難爲情,我扭頭跑到嶼叔身後,可他依舊不依不饒:“夏汀!你教我吹口琴吧!我也想學!”
我躲在嶼叔身後,露出半張羞得通紅的臉:“我還是跟叔叔學的呢……”
嶼叔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宋雨徵的頭:“看來我們汀汀不願意教你!”
“那我就自己學!”一絲失落從宋雨徵的臉上掠過,不過很快他就笑着向我伸出手,“等我學會吹口琴,就到你家和你一起吹,好不好?”
“當然好。歡迎你以後常來我家。”嶼叔拍拍宋雨徵的頭,替我回答了那個問題。
嶼叔果然沒有和韓阿姨度蜜月。那段時間我總圍着嶼叔轉,因爲我怕韓阿姨會將我趕走。可她卻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她很喜歡給我和嶼叔拍照片,無論何時她總能舉着照相機不停地拍來拍去,然後挑一些漂亮的洗出來,擺在臥室。
不久之後嶼叔又開始忙碌直到深夜,韓阿姨開始變得很久不回來一次,我也沒有被送走。心落下來之後,我終於開始讓自己慢慢走出父母去世的陰影,嘗試融入這個新家庭。
不久之後的一個黃昏,我被韓阿姨帶到一棟白色房子裡面,陽光和白色陰影一同投在石灰地面上。其中飄浮着的酸澀的氣味與不祥的預感一同籠罩着我的心,在一間房間裡我看到了幾天未見的嶼叔,他身着一襲黑衣。開門聲於他如同空氣的流動。他坐在鋪着白牀單的牀邊,像做告解的牧師。
我慢慢靠近他,然後我就看到病牀上躺着的人——那是我曾在嶼叔的婚禮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嶼叔的父親。
身後的走廊被我的尖叫聲以及回聲充滿。我像一隻從籠裡逃脫而出的兔子。迅速地,我的胳膊被什麼抓住,慣性還在驅使我繼續奔跑,然而我的腿還沒落地,肩膀又被另一隻手握起。
我只聽到兩個字:汀汀。
我被他重重地丟進懷裡,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煙塵氣息。我抓着他的衣領,哆嗦如同篩糠。他摟着我,氣息在耳畔化成聲音:“別怕……別怕……”
“小,小表哥……小表哥……”
“你在說什麼?”
“小表哥也是這樣……”我指了指頭頂,“一道疤……我,我害怕,然後,說,說話就不清楚……”那是我口吃的根源。
他摟住我連連道歉:“我太不應該了,居然到現在才覺察到……實在太不應該了……”
從此我就再也沒去探望過任何危重病人,那是他首肯的。漸漸地,我的口吃痊癒了。
半年後我進入小學。正當我已經快要把先前的事情完全忘掉,並且距離“正常孩子”的刻度越來越近時,一件事的發生又把我推進了看不見的深淵……因爲工作關係,韓阿姨每次回家,只是待幾天便又匆匆離開。可是就在我小學三年級的秋天,在莫名其妙地嘔吐了幾次之後,她竟然在家裡住了近一個月。
晚飯時她又吐了。嶼叔還沒起身我就跟着跑到衛生間,一下一下地幫她拍打着後背。她雙手扶着膝蓋,背部微微上弓,在嘔吐聲響起時身體一下子鬆弛下來。
嶼叔倚在門口:“感覺好些了麼,熙寧?”
韓阿姨點點頭,起身摸我的頭髮:“真乖,汀汀。謝謝你。”
我面向嶼叔:“阿姨好像吃壞東西了。”
嶼叔和韓阿姨對望了一眼。
“汀汀,來。”
我走向他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籠罩在四周。我卻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
“阿姨得跟你說件事——”
“這樣好嗎?”嶼叔打斷她的話。
“怎麼?”
他在遲疑:“是不是太早了?”
“是時候了。”
“再過幾個月,汀汀就要有小妹妹了。”
我一怔。
“小妹妹?”
“也有可能是弟弟。”韓阿姨把我摟在懷裡,“汀汀,你喜歡小弟弟還是小妹妹?”
我什麼都不想要。
可是,我不敢說。
自那天之後,我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隻紙船。每個夜晚,當我躺在牀上時,總覺得自己是在空地中央的一隻螻蟻,任何在秋天無力落下的葉子都會將我壓抑窒息,任何一滴在霜重的清晨滴落的露珠都能將我淹沒成一具小屍體。
所有已經被埋葬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變爲幽靈,乘虛而入,在我的牀邊嘹亮地歌唱。我想要趕走它們,可它們卻更加猖獗。而在它們中間,有一個小小的嬰兒,它一會兒變成男孩,一會兒變成女孩。它衝我放聲大笑,聲音刺耳;我想衝進嶼叔的房間讓他替我趕走這些幽靈,可我怕他在知道我的心思後與韓阿姨一同把我送回福利院。
我又開始想念父母,我渴望能夠與他們相見,哪怕是在夢裡。然而那些幽靈正在漸漸扼死我的睡眠。而每當我精疲力竭地入睡之後,夢總是空的。空的。空無一物。
這樣的狀態持續到期中考試。成績公佈了,向來在班裡名列前茅的我竟只排到倒數第二。家長會結束後嶼叔的臉色並不好看。我明白一定是班主任找他的麻煩了。
果然,晚飯過後,韓阿姨進了屋,我也想進屋,他忽然叫住我:“汀汀,你過來。”
我在離他很遠的地方站着沒動。他把我拉到自己面前,從公文包裡取出一疊卷子,展開:“這次成績不理想,究竟怎麼回事?”
我看着紅紅的一片,垂下臉。
“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困難?”他握着我的肩膀,而我依舊咬着嘴脣,一言不發。
嶼叔皺着眉:“你的老師說,最近你的狀態很不好……”他的這句話勾出了我的眼淚,也讓我更加不知所措。
“汀汀!”嶼叔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你以前一直很聽話……”
他的話還沒完,我就捂着耳朵跑開了。
我以爲自己隱藏得很好,卻沒想到真實的情緒早已暴露無遺。
不久之後的一天,我放學回家,韓阿姨不在,而嶼叔竟然提前回家了。
我有些侷促地拎着書包站在牆角,他放下報紙。這倒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便準備溜回房間寫作業。
“先別走!”
我以爲他又要盤問我的成績,於是趕忙從書包裡取出作業本,在他面前攤開:“叔叔,我今天的作業……全是優……”
“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他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叔叔得告訴你一件事。”
“是什麼?”
“從今以後,我們只會有你一個孩子。”他蹲在我的面前,握着我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
“韓阿姨——也這麼想?”
“對。”
“一個孩子?那小妹妹呢?”
“小妹妹沒有了。”嶼叔把我摟在懷裡,“小妹妹沒有了,汀汀高興嗎?”
韓阿姨再次出現在家中已經是兩週以後的事情了。她像以前一樣衝我微笑。她的兩頰變得有些凹陷,下巴比以前更尖了。嶼叔將她行李拎進臥室的時候,她看都沒看一眼。那天晚上他們究竟聊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可是隔着門,我能聽到她的哭聲,隱隱的,像海的嗚咽。
幾天之後她就再次離開了家,嶼叔說她又要開始全球各地到處拍照去了。
只是她再也沒有給嶼叔寫過信,也沒有郵寄過沿途拍攝的風景。
浮誇我拉住他:“我能跟你再說一句話嗎?今晚的最後一句。”
“剛纔我沒有敷衍。只要你是我的嶼叔,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