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張九陽的講述,雙面佛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他從一開始的不屑和嘲諷,慢慢變得冷漠和凝重。
雖然神色上並未相信,但他已經不再常常出言打斷,而是安靜地聽完了所有卷宗。
直到張九陽講完,他纔開口冷笑道:“很大膽的謊言,張九陽,你編的這個故事雖然精彩,卻漏洞百出。”
“比如在捕狼的地坑中,如果不是妹妹的犧牲,我爲何一開始爬不上去,後來又爬出去了?”
張九陽淡淡一笑,道:“雙面佛,你以爲大黑天佛祖爲何會選中你?想讓一個人對這世界徹底絕望,自然要安排一場最殘忍的戲碼。”
“大黑天佛祖需要你來完成黑天計劃,祂需要你變得足夠怨恨和憤怒。”
頓了頓,張九陽意味深長道:“你當時從未修行,不過是體魄強健些罷了,若真斷了連體,血流不止,別說爬出去了,你如何能活下來?”
“但根據孟先生的說法,你不僅爬出去了,還立刻就去報仇,之後還連殺了許多人,不覺得奇怪嗎?”
“那是因爲有佛祖助我!”
雙面佛突然大聲喊道。
“不錯,你終於承認了,其實整場戲,都是那位佛祖一手操辦的,甚至從你剛一出生,戲就開始了。”
“爲什麼你的父親會在你剛一出生時,就想砸死你?”
“爲什麼你被丟進荒山野嶺中,卻剛好會有一頭母豹前來撫養?”
“爲什麼你小小年紀,卻能在流浪中活下來,還剛好遇到老院長?”
“爲什麼明明服了麻沸湯,你卻會在行醫過程中醒來,聽到一段令你徹底絕望的對話?”
“雙面佛,你是個聰明的人,這一樁樁一件件,難道你就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張九陽拋出了一連串的質問。
這些並非他胡編亂造,而是在他聽孟先生講述的時候,就已經產生的懷疑。
雙面佛的故事,從出生開始,就好像是一個已經被安排好的劇本,設計感太強。
這背後若說沒有那位大黑天佛祖的手筆,張九陽是打死都不相信的。
面對這些問題,雙面佛張嘴欲說,卻遲遲沒有說出話來。
他自己就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常常以觀自在大羅秘咒去鼓惑人,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將一個人逼入絕境,激發起內心中最深層的惡。
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自身,但此刻回顧往事,卻猝然發現,過往的經歷中,似乎確實有些人爲的痕跡。
不過他並沒有就這樣被說服。
“張九陽,還有一個最大的漏洞,就是我體內的屍骨,她可是真實存在的,如果沒有妹妹,這屍骨又作何解釋?”
“鬼母當年也看到過妹妹,難道連她也在說謊嗎?”
雙面佛死死盯着張九陽,質問道。
這確實是卷宗中最大的漏洞,因爲妹妹的屍骨就在他體內,還成了一把蘊藏恐怖咒力的魔刀。
張九陽卻毫不驚慌,淡然道:“雙面佛,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嗎?”
“你妹妹是那麼善良,連一隻螞蟻都不忍心踩死,爲什麼她的屍骨,會成爲一把如此惡毒的魔刀?”
這把魔刀,雙面佛很少使用,常年被封印在體內,一旦出鞘,威力十分驚人,以嶽翎的龍象之軀,曾經都差點沒抗住。
在和苗師兄的戰鬥中,雙面佛沒有祭出此刀,純粹是實力差距太大,就算用了也不可能贏,甚至還有可能被苗師兄直接毀掉魔刀。
疼愛妹妹的雙面佛自然不可能會用出。
聽到張九陽的話,雙面佛默然失聲,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鬼母確實看到路邊有一對連體兄妹,當時你的身上,也的確揹着一個小姑娘,只是早已經死去。”
雙面佛擡起頭望着張九陽,他開始不明白,對方究竟想說什麼。
“但那個被縫在你身上的小姑娘,並不是你的妹妹,雙面佛,還記得在故事的最後,你抱着妹妹的屍骨,逼一個大夫幫你重新縫回背上嗎?”
雙面佛瞳孔一凝,露出回憶之色。
當年他不敵葉祖志,身受重傷,以爲命不久矣,便回到捕狼坑中取回了妹妹的屍骨,逼迫一個大夫給自己縫上,然後回到慈幼局旁等待死亡。
也是在那時,鬼母路過,隨手救了他一命。
“當年那個被你逼迫的大夫早已去世,不過我們找到了他的後人,他的後人說,爺爺在臨終前,一直喊着對不起幺兒。”
頓了頓,張九陽嘆道:“幺兒,就是當年那個大夫的小女兒,她因病早夭,頭七還沒過,你就闖了進來,拿刀逼迫大夫爲你縫上妹妹的屍骨。”
“可你手中根本就是空空如也,哪裡有什麼屍骨?”
“爲了一家老小能活命,大夫只能狠心將小女兒的屍身……縫到了你的身上。”
“這就是爲什麼,鬼母能看到妹妹。”
轟隆!
雙面佛瞳孔巨震,原本堅定的眼神出現了剎那的渙散,彷彿被五雷轟頂,甚至連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不,這不可能……”
他喃喃自語,似是在催眠自己一般。
可張九陽的聲音卻如夢魘一般繼續響起。
“到此,劇本已經告一段落了,大黑天佛祖現身,引導你修行,可這場戲還有個最致命的問題,那就是你身上的那具屍體。”
“大黑天佛祖可以瞞住你一時,但隨着你修爲的提升,總有一天,你自己會發現那具屍體並不是妹妹,所以祂才引導你,將屍體煉成了一把魔刀。”
“那個小女孩是早夭而死,又被自己的父親給親手縫到了一個陌生人的身上,自然戾氣極重,怨氣沸騰,故而所煉之刀,纔會如此凶煞惡毒。”
砰!砰!砰!
雙面佛不斷撞擊着自己的頭顱,似乎想要回想起那些久遠的回憶,找到反駁張九陽的細節。
可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好像……有些記不太清楚了。
那段原本刻骨銘心的回憶,本應該永世不忘,但當他試圖回憶其中的細節時,卻發現很多地方竟然開始變得模糊。
長於此道的雙面佛不得不承認一個現實,他的記憶,確實被影響過。
而影響他的人,自然不用多想,只有大黑天佛祖!
只是曾經的他一直被大黑天佛祖影響着,所以從來不曾察覺到異常。
恍惚間,他的腦海中回想起了張九陽剛剛說過的一段話。
“風箏之所以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是因爲它還沒有斷線過,雙面佛,其實你應該感謝我,此刻你雖然身處牢籠,但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自由。”
砰!砰!砰!
腦袋的撞擊聲持續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雙面佛停了下來,他的頭上變得血肉模糊,鮮血在那張猙獰的面孔上流淌,雙目中滿是血絲,聲音十分沙啞。
“不對,這些……都只是你的推測,你沒有任何證據……”
他自然不會相信一個欽天監司晨的卷宗,張九陽的話再有道理,也只是推測。
“你想要證據,那就給你證據。”
張九陽的聲音像魔鬼一般在他耳邊響起,讓雙面佛竟生出一種窒息般的錯覺。
他望着那個白衣出塵的年輕人,眼中甚至浮現出了一絲恐懼。
“還記得那位神醫嗎?他還有弟子在世,通過其弟子,我們找到了那位神醫當年的行醫日錄,他有個很好的習慣,就是爲每一個病人都做好記錄。”
張九陽取出一本發黃的小冊子,親自遞到雙面佛面前,一頁一頁地爲他翻開。
裡面的內容很簡單,就是記錄雙面佛年幼時的病情,其中沒有任何關於連體之疾的記錄,有的只有對於精神惡疾的療法分析。
“病人患有極其嚴重的癔症,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中幻想自己有個妹妹,並和其交流對話,若告知真相,會使其暴躁易怒,甚至傷人……”
“此類惡疾極難根治,需以瓜蒂、赤小豆、淡豆豉、鬱金等藥熬成瓜蒂湯,以水煎服,每日飲用兩次,並以銀針刺太陽、印堂、風池、陽白等穴位……”
“病人的癔症日益嚴重,上述手段竟然全部失效,簡直是聞所未聞,我覺得這不是普通的癔症,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他的腦中似乎有着其他的東西。”
“或許可以嘗試用斧刃鑿開其頭顱,取出病根,只是此法太過兇險,我沒有十足把握,不願嘗試,可老院長命不久矣,苦苦哀求,我只能盡力一試。”
張九陽合上了冊子,道:“所以,你在服了麻沸湯後,聽到的那些話,不是老院長和神醫要害你,恰恰相反,他們是想救你,只是有人讓你聽成了另一番話。”
“老院長,從頭到尾都沒有放棄過你。”
雙面佛愣在了那裡,眼神渙散,恍惚間記憶鬆動,看到了曾經被他深埋在心底,不願想起的一幕。
在一片垃圾堆中,髒兮兮的他像豹子一般趴在地上,兇狠地望着那個不斷靠近的老頭。
對方眼中竟然沒有任何嫌棄和厭惡,也沒有搶走他手裡的腐肉,而是蹲下來溫柔地將他抱進了懷中,撫摸着他的腦袋,一遍遍重複着一句話。
“不怕,從今天起,你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