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娘是剛交代完廚子要買的原料,正目送着車子開走,誰知才轉身,就看到不遠處的許恩慈,不可置信的呆了一下,回過神來立刻迎上前,老眼一紅,“小姐,您可算回來了。”
“嗯。”許恩慈向她點頭一笑,又擡手抻了下腰,四下看了眼,“他呢?”
這個“他”字讓懂得的王娘笑容暗了幾分,但很快就又亮起來,“這天氣熱,王娘冰了酸梅湯,來來,進來說話,外頭熱。”
“王娘。”
許恩慈腳下不動,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婦。
當年,所有人都棄她而去,只有王娘幫她說話,甚至差點得罪了秦喚。也不知道這六年她不在家,王娘是不是受盡秦喚趾高氣揚的驅使欺負。
她老了太多,連那素來挺直的背都佝僂了下去,明明年紀也不是很大卻早已經銀絲布滿,一笑起來,皮膚就打起褶皺。
白襯衫黑馬甲,竟已經當上了管家。
“王娘,帶我去找他。”許恩慈上前一步,她比老婦還要高上幾分,擡手握住王孃的手,慎之又慎,“請帶我去找他。”
王娘也看她,望着這和當年許夫人越來越像的容顏,半晌後才重重嘆口氣,“好,好。”
“父女哪裡有隔夜仇,你六年不回來,老爺六年不得好眠。”
“幾次累得進醫院,好在檢查出來沒什麼大病。”
“你早些回來,就能看到那池裡的荷花啊,開得正好看。”
“夫人最喜歡荷花了,夫人就像是水裡的荷花似得,水靈靈又嫺靜。”
“當年,夫人還把出生沒多久的小姐你放在荷葉上頭。小姐就跟神仙送來的仙童一樣,不哭不鬧,還笑着……”
也許是老了,也許是多年沒有見面有很多話要說。老婦一句接着一句,也沒有什麼聯繫,前言不搭後語的想到什麼就是什麼,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情。
但是聽到那些話,許恩慈心中卻止不住的酸澀。
到底是離家久了。
“老爺啊,好幾天不肯吃了,自從那個……女人出事之後,就把自己關進房子裡。”王娘終於將話題扯到最近的事,說起這個,眉宇間都是愁,“可別人不知道,我哪裡能不知道,老爺懷念的,可不是那個女人,而是許夫人啊。這不,前兩天昏倒,這纔給灌了兩瓶營養液……”
“我雖然說不上是看着老爺長大的,卻比夫人進許家要早。當年的事情也是親眼目睹……”王娘說不下去了,重重的嘆口氣,看了許恩慈一眼。
見她神色也凝重下來,不由後悔,“看王娘這嘴巴,老了,到底不中用,來來,老爺在林子裡,待會兒小姐順路送盅酸梅湯進去吧。”
許恩慈回神,知道王娘是怕兩人見面尷尬,也沒有拒絕,輕輕應一聲。
小路兩邊樹木聳天,天氣雖然很悶熱,但陽光穿過層層林蔭,也減了幾分咄咄逼人的熱度。所以,這樣的天氣,不在內室,卻跑到外頭來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不知名的野花在灌木叢中隨風搖晃,耷拉着花瓣,一副懨懨的模樣。
手中端着
托盤,許恩慈重新踏上往林子裡的路。
記憶最深的一次,是許建強抱她,往這邊走,找那個女人。
其次,就是大火燒了林子之後,她腿好了,再來看,一片焦黑,正有人在伐木開墾池子。
後來,偶爾會來,看那個池子的進程,填水泥,灑淤泥,灌水……直到栽進去的蓮花,開始冒出豆芽大的葉子,再長成巴掌大。
她看過花開花落,坐在亭子,聽雨打在枯敗的荷葉上。
之後,就很少再踏進這邊,總覺得趴在亭子裡,聽着聽着,眼淚就會莫名其妙掉下來。
她不敢問那個女人怎麼樣了,那一幕起初夜夜入夢,後來不知怎麼的,就很少再想起,日子過得舒心起來,和許建強只見也沒有疏離隔閡。
現在想起來,那樣的轉變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可她怎麼也記不起,當初是怎麼刻意將這段往事,風輕雲淡的壓在心底。
小路不長,很快就走到盡頭。
許恩慈擡頭,卻看到兩個人的背影,腳下踩着掃過卻又落了一層的枯葉,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音,驚擾到不遠處一坐一站沉默着的兩人。
站着的那位回頭,恰巧和許恩慈的視線撞了個正着,面色微微一錯愕,喉結滾了滾:“恩慈。”
許恩慈面色不變的應一聲,也不再遲疑,端着上去。
自然也沒漏了坐在石凳上也微微側目的男人,許建強。
他看上去一點都不顯蒼老了,西裝加身,烏黑的一絲不苟的髮型。只是那削瘦的臉龐,臉邊已經凹進去,眼睛中也有血絲,看上去,又給人極度滄桑的感覺。
托盤裡不止是酸梅湯,王娘說許建強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前天已經虛脫,趁他昏迷的時候,強行給他掛了營養液。醒來後,終於吃東西了,可是卻很少。
醫生也說少吃多餐,酸性東西雖然在夏日解渴,但是也容易傷到他脆弱的胃,所以帶了粥,先墊墊他的肚子。
許恩慈走進亭子,只覺裡頭比一路上涼許多,將托盤放下,一一拿出,“不吃怎麼行,身子是自己的,也沒人會心疼。”
她一邊說,一邊將碗盅拿出來,眼神專注的看着托盤,沒有絲毫轉移。
但是在座三人都清楚,那話對是許建強說的。
商翊站在她身側,看她把一盞盞的碗拿出來放在石桌上的絨布上,十指纖細蔥白如玉,就跟她的聲音一樣,那個人的心都平靜下來。
又看了眼許建強,見他也正看着許恩慈,知道這會兒他沉默最好,也就沒有開口。
“你怎麼來了。”
突然響起的聲音低沉,有些沙啞,但是裡面的不認同,卻是清晰可見。
許恩慈只當自己沒有聽到,將碗放下後,把托盤放到一側,幫他盛粥,說:“多少吃一點。”
“拿走。”
“許伯伯。”商翊之眉一折,想要幫許恩慈說話,卻看到許建強朝他看了眼,那眼底的意思不言而喻,頓時又住了口。
而許恩慈聞言則笑一聲,放下盛粥的勺子,“隨你吃不吃。”
許建強的眸色就幾不可見的暗了下來。
而許恩慈繞到商翊之的另一邊,站在池子面前,聽着風吹動樹丫,透過樹葉,送來一陣熱浪的聲音。
也許是山頂氣溫較低,荷花剛敗。
她沒有顧忌,一攏裙子在臺階上坐下。
望着風吹殘荷輕搖的景象,目光有些迷離,半晌後開口:“西面也有個池塘,裡面種滿了荷花,她,最喜歡帶我去。”
“那個時候,你們就在亭子上說話,說着說着就笑了,而我坐在池邊,晃着腳丫,逗弄在荷梗間穿梭的金魚。”
她哪裡記得這些,只是在王娘瑣碎的言語中,聽過而已。
許恩慈輕輕的嘆口氣,唏噓,“後來,你忙了,漸漸的,就是她一個人帶着我,一個人對着荷花,或笑或嘆,說着永遠都說不完的話。”
許建強站起身,離開。
“許伯伯。”商翊之連忙跟上,又腳下一頓,轉頭看了眼坐在階梯上的許恩慈,知道她這番來一定有事,不會這樣輕易就回去,於是只能語速略快的說一句,“恩慈,我先去看許老爺子,你……待會兒再來。”
腳步聲漸漸遠去。
許恩慈目光恍惚的嗤笑一聲,“你……愛過她嗎?”
她,又愛着誰呢。
腳步徹底消失在耳邊,只有風吹着樹林,沙沙作響的聲音。
楓葉紅似火,點燃了整片天空,於是哪怕將近晚秋,卻反覆的炎熱。
許恩慈站起身,拍拍裙上沾染的塵,在石凳上落座,看着盛出來還冒着涼氣的酸梅湯,她眸色一閃,你們不吃,我吃!
商翊之竟然在,也許也是因爲今天見報的事。
又或者……這件事,就是商翊之和許建強共同謀劃的?
這賭局太大,見到許建強,她才知道,這男人怎麼捨得自尋死路,他的雄心壯志都還在,眸中也沒有失去生機。
許恩慈看出來眉目,他不是想要以卵擊石,而是想要迎難而上,不能一舉擊敗閆家,也要讓他元氣大傷。
然而,這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
她依然……不知道他爲什麼要下這樣的決定。
真的只是因爲秦喚?
許恩慈當然不可能就這樣回去。
王娘尋來的時候,臉上帶着急切。因爲看到許建強臉色不愉的回去,又沒看到許恩慈的人,聽到叫商翊之先回去,心中更擔心,就怕父女之間又鬧不和。於是等商翊上車後,腳下不停這才尋來。
許恩慈安撫她別擔心,就又問了許建強現在的去向。
王娘說,還有什麼地方啊,許夫人的房間。
許恩慈回到主樓,走上二樓的時候,神色終於變了變。
房裡的傢俱擺設,一如六年前,不,應該說是一成不變,從她有記憶開始。
秦喚沒有管過這些麼?就拿她佔有慾和炫耀欲那麼強的性子來說,不可能不去改造這些有他們氣息的東西。
站在房間外,房門大開着,王娘嘆口氣,“我去廚房看看,小姐你進去勸勸老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