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暈倒, 壽安院上下驚慌,嬤嬤衝進門, 整個人搖搖欲墜, 臉色慘白如紙,趴在牀邊, 誇張的搖晃着老夫人胳膊, 放聲痛哭,聲嘶力竭, 悲痛欲絕,好不淒涼。
不知情的, 以爲她將老夫人氣死了呢, 隨着嬤嬤哭聲震天, 屋裡涌進來許多人,盡跪在牀前抹淚,哭哭啼啼, 有些讓人啼笑皆非,夏姜芙慢條斯理收起手帕, 適時和嬤嬤說道,“老夫人看着憔悴了些,但心志堅定, 不會出事的,你拿牌子請太醫來瞧瞧吧。”
多少年了還玩這種把戲,夏姜芙不屑一顧,掀着裙子, 蓮花移步走了,對牀榻上閉目塞聽的老夫人置之不理。十幾年過去了,她素來如此,心情好就陪老夫人磨磨嘴皮子,心情不好,兩句話氣暈老夫人自己甩手走人。
簡單粗暴,但管用。
起風了,牆角幾朵殘敗的花隨風搖晃,花瓣殘卷,呈枯萎寂寥的景象,夏姜芙輕輕勾脣,“讓花房將牆角的花換了,老夫人修身養性,不愛花明柳媚的景緻。”
秋翠哎了聲,小跑着找管家去了。
二人步伐遠去,屋裡的嬤嬤才掖着眼角緩過神來,朝牀榻間低嘆,“老夫人啊,您聽見了吧,您哪兒是她的對手啊。”
整個侯府,哪兒不礙她眼立即除了,有侯爺做靠山,誰能動她分毫?
老夫人,吃一塹長一智,您怎就不明白呢。
她微微起身,手探到被子下握老夫人的手,忽覺得不對勁,即使和夏姜芙鬥氣,但夏姜芙人都走了,老夫人怎沒清醒的跡象,想起什麼,她心下大駭,“來人,快去請太醫,老夫人暈過去了。”
是真的氣暈了,而不是故意演戲。
地上跪着的衆人茫然擡起頭,嬤嬤斂神,催促道,“還不趕緊去?老夫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別想活命。”
怪她粗心,以爲老夫人又故技重施演戲給下人們瞧,她進門前朝院子的人使眼色,不曾想老夫人真暈了。
婆子磕磕絆絆站起身疾步朝外跑,“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暈過去了。”
嬤嬤蹙眉,這會兒大張旗鼓宣揚出去,晚了。
見玲瓏立在邊上,手足無措攪着衣角,眉目內斂緊張,她輕嘆一息,溫聲詢問,“好端端的老夫人怎麼暈過去了?”
老夫人請夏姜芙來另有目的,不會逞口舌之快,怎麼到頭來被夏姜芙氣成這樣子?如果老夫人不懂忍辱負重,接下來謀劃的事兒估計更難成了。
須臾思索後,她目光微擡,朝玲瓏小聲道,“你看見了吧,女人哪,腰桿直不直還得靠男人,老夫人能不能出這口氣,就看你了……”
玲瓏眉眼有幾分隨夏姜芙,不過避其鋒芒特意遮掩了去,待學得夏姜芙八分神態氣韻就能將其取而代之了,早先她不贊成老夫人這麼做,家和萬事興,大少爺都說親了老夫人還往侯爺房裡塞人,傳出去會被人貽笑大方,因而老夫人讓她教導玲瓏禮儀規矩她並未上心,只是含糊的應付了事。
夏姜芙是顧泊遠明媒正娶的妻子,地位無人能及,加之她生了六個兒子,別說侯府,整個京城她都是橫着走的,老夫人做的事兒登不上臺面,傳到幾位少爺耳朵裡,鐵定會遭記恨上,他們不會拿老夫人怎樣,但她就難逃罪責了。
玲瓏的事兒拆穿,她想都想得到結局。
所以她不敢毫無保留教玲瓏模仿夏姜芙的言談舉止。
但這會兒見老夫人這樣,她心存愧疚,老夫人和夫人鬥了這麼多年從未討着半分好處,她再不幫忙,老夫人還會繼續輸。
她臉上滑過一抹堅毅,握緊老夫人的手道,“老夫人,老奴會幫您的。”
婆婆暈倒,兒媳不聞不問扭頭走人,夏姜芙的行徑,天理難容,她毫無疑問該站在老夫人一邊。
老夫人不知自己一口氣沒喘上來竟讓嬤嬤搖擺不定的心偏向了她,若知這樣,早些年她定要裝得像一些,想方設法不被人拆穿。
斷斷續續幾場大雨,天難得放晴,太陽慢悠悠露出腦袋,灑落一地金黃,八角飛檐的涼亭裡,顧越涵擰着的眉沒有舒展過,夏姜芙和老夫人相安無事幾年,如今又起幺蛾子,他怕夏姜芙控制不住火候,氣得老夫人一命嗚呼了,不孝之罪,可是要流放出京的。
他兀自琢磨着,沒留意到戲臺子上的姑娘們個個面色惶惶,侷促不安的神色。
姑娘們手裡唸的是夏姜芙交給她們的,說過要她們倒背如流,但她們中有些不識字,只能聽別人念來聽,反反覆覆,怎麼都記不住,這會兒看顧越涵沉着臉,以爲他不耐煩了,她們膽戰心驚的低下了頭,不知怎麼,各種聲兒戛然而止,臺上驟然安靜。
顧越涵也是一愣,擡頭望去,“怎麼了?”
姑娘們搖頭,琴聲簫聲再次響起,姑娘們低頭,大聲朗讀起來,念話本子的人是夏姜芙精挑細選的,情感豐富,表情誇張,隨着情節推進,面上或喜或悲,極爲真切。
顧越涵聽着入了神,恍神間就看夏姜芙就如衆星拱月的來了,織金流蘇油紙傘的花瓣折射出光的亮輝,熠熠耀眼。
“高.潮低谷,漸入佳境。”夏姜芙拾上臺階,在顧越涵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涵涵聽着如何?”
不愧是有天賦的,一顰一笑,拿捏得恰到好處,老夫人壽宴,定會博得夫人們喝彩。
“娘,您怎麼來了?”顧越涵起身,“我正準備回府看祖母呢。”
老夫人說話含沙射影,有些倚老賣老,聽不得半句忤逆之詞,而夏姜芙偏偏說話口無遮攔,二人在府裡,真讓人放心不下。
“你祖母這會沒空理會你,用不着回去。”夏姜芙擡目看向戲臺子,共有十三個姑娘,兩人彈琴,一人吹簫,餘下的十人扮不同的角色,哪怕練習過許多回,然而爭執吵架團聚的畫面仍然表現得極有張力,夏姜芙朝秋翠將傘遞給秋翠,順便吩咐道,“布莊的掌櫃過來領到大堂,讓姑娘去量尺寸,儘早把衣衫趕製出來。”
男人女人,主子僕人,穿衣打扮自然是不同的,既然要還原話本子的場景,裝束上也不能馬虎。
否則,達不到震懾的效果。
戲園子唱曲的引人入勝,多少有衣容的成分在,她訓練出來的姑娘們,可不能輸給那些人。
秋翠應是,收了傘,豎到邊上,慢慢退了下去。
“祖母怎麼了?”顧越涵心頭涌上不太好的感覺。
夏姜芙拉着他手臂坐下,眉眼含笑,“沒什麼,禁不住打擊,暈過去了,我提醒嬤嬤請太醫了,肯定沒事,你傍晚回府記得去看她。”
昨天興沖沖要自己侍疾,還以爲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場面等着她,結果呢,不過爾爾。
當然,她是不知自己誤打誤撞的一句話戳到老夫人的心窩的,否則,不折手段也會將那段歷史挖出來,沒事就刺激刺激老夫人,讓她往後不敢隨意招惹她。
此時的她她只認爲老夫人不長進,幾十年如一日經不住頂撞,三言兩語就裝暈,心裡沒有多想。
“記住了。”顧越涵點頭,端起茶壺爲夏姜芙倒茶,“您與祖母說什麼了?”
從小到大,老夫人和夏姜芙的刀光劍影他是深有體會的,老夫人頻頻往顧泊遠屋裡塞人,還對顧泊遠下藥,詭計被戳穿又裝生病,變着法子不讓夏姜芙好過。
但夏姜芙隱忍不發,送的人照單全收養在西廂房,待顧泊遠將人打發走了她纔去壽安院回老夫人話,氣得老夫人吐了回血。
婆媳兩的樑子,很早就結下了,老夫人強勢,夏姜芙囂張,是個死結。
“沒說什麼,你祖母是大家閨秀,說話迂迴含蓄,我聽得打瞌睡也沒聽出她想說什麼,你傍晚陪她說說話,看看她有什麼要求,儘量滿足她。”夏姜芙懶得試探老夫人葫蘆裡賣什麼藥,蟄伏几年纔有動靜,怎麼都要好好配合配合,太快結束,老夫人估計又要籌謀好幾年,老夫人不嫌久,她都嫌棄。
“是。”顧越涵將茶杯遞給夏姜芙,結束話題,說起了另一件事“您讓姑娘們寫話本子,好幾天了,許多人下不了筆,用不用請人教教她們?”夏姜芙挑了姑娘們念話本子外,還選了會寫字的姑娘出來,專門寫話本子,不用費盡心思想些天馬行空的故事,寫些自己聽過的或者經歷過的故事即可,或搞笑的,或溫馨的,或悽苦的,到時候裝訂成冊以打發夏姜芙未來無聊的日子。
夏姜芙納悶,“很難嗎?”
顧越涵搖頭又點頭。安寧國男尊女卑,尋常百姓推崇女子無才便是德,姑娘們出身鄉野,輾轉流落纔到這步田地,得知自己有朝一日能像男子寫文章出書,個個倍受鼓舞,卵足了勁回憶自己生平,越小心翼翼越難下筆,好些天了,真正敢動筆的寥寥無幾,顧越涵覺得任由她們浮想成書落筆則止不是法子,她們沒有經驗,得找個人引導。
他許久不寫文章了,自然沒法指點她們,顧越皎學富五車,文采斐然是個人選,但刑部事情多,一時半會怕無暇顧忌這邊。
“心中蕩氣迴腸,但不知從何下筆,她們沒有經驗。”顧越涵道。
“這還不簡單?”夏姜芙拿出塊玉佩,“去書院請裴夫子過來,裴夫子飽讀詩書,下筆如有神,有他點撥,姑娘們定能靈感噴涌,落字成文的。”
“裴夫子?”顧越涵拿過玉佩看了看,估計只有夏姜芙敢這麼想,“裴夫子德高望重,先皇費了好些勁兒纔將他留在鴻鵠書院,讓他給姑娘們授課......恐有不妥。”
裴白高風亮節,不爲五斗米折腰,其心境乃天下讀書人表率,給雲生院的姑娘們授課?想都別想,不說裴白作何反應,書院的院長不會答應,裴白的學生們不會答應,這件事,難。
況且,請裴夫子過來,太過大材小用了。
“教書育人的目的不就爲讓更多的人讀書明理?裴白是夫子,不該有世俗的偏見,真要有,他也擔不起“至聖先師”四個字。”
真正沽名釣譽之輩或許是心生輕視,裴白大隱於市,心性豁達,若有教無類四字都參不透,那對不住先皇贈的匾額。
顧越涵心頭有些踟躕,聽聞這話倒是沒多的顧慮了,論講道理,誰都比不過夏姜芙,她既敢開這個口,裴白十之八.九不會拒絕,對夏姜芙的能耐,顧越涵深信不疑,於是,他親自去書院將玉佩交給裴白,態度謙卑的轉達了夏姜芙的意思,不過美化了用詞。
“母親說您博纔多學,見賢思齊,於花草尚且不分晝夜,於人更無私心,姑娘們再世爲人,還請您紆尊降貴,點撥一番。”裴白極爲受人敬重,他的《百花綻》看似鑽研花草,但內裡隱晦的論述了爲官之道,爲君之道,仰之彌高鑽之彌堅,令人愛不釋手,欲罷不能。
先皇勤勉爲政,愛民如子,時邀其進宮夜談,每每有所受益,所以才贈了“至聖先師”的匾額。裴白所講,句句受益於百姓,受益於朝廷,先皇捨己爲公,受萬人敬仰,所以哪怕後來京城叛亂,太子繼位受挫,安寧國的百姓並未受到波及,這裡邊,多少有裴白的功勞。
可惜,如此之人,竟不願入仕爲官,是天下百姓的損失。
顧越涵心下感慨,人生在世,誰不想大展拳腳平步青雲?但裴白卻能急流勇退,隱於花市,其心境,少有人能及。
終其一生他是達不到的,他的目標是加官進爵娶媳婦……生閨女,他答應過夏姜芙的。
他們兄弟一致的目標,有令人忌憚的權勢,有花不完的錢,有一窩繼承夏姜芙美貌的閨女……
想着,他回過了神,低頭看裴白,裴白蹲在一株花前,穿了灰色祥雲圖案開襟長袍,溫文爾雅,哪怕手裡捧着的是柸土,但在手裡卻好像是黃金,他蹲下.身,問道,“夫子,可有需要幫助的地方?”
裴白沒作聲,夏姜芙送的“殘月花”極爲講究,光照,土壤,水分,溫度,稍微出了偏差就會呈枯萎之勢,他全神貫注將土對於花的四周,土不能過於鬆,不能過於死板,他握着拳頭,沿四周捶打着泥土,待差不多了才收手,扭頭看顧越涵,“你方纔說什麼?”
顧越涵雙手遞上玉佩,“家母挑了些會寫字的姑娘們編纂話本子,姑娘們沒有經驗,想請您點撥一二。”
裴白一怔,嘴裡嘀咕了句,拽過玉佩,嘴角譏誚的勾了勾,他就說夏姜芙怎麼如此好心送花,果然沒好事,昨天送的玉佩,今個兒就送回來,不是故意算計他是什麼?
“你回去吧,明日我會過去。”裴白態度冷冽道。
言出必行,他不會出爾反爾,以夏姜芙那等無理散漫的性子,手底下的姑娘們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他隨手將玉佩塞進袖下,轉身走了。
袖子高挽,手上沾滿了泥土,衣袍一團褶皺,邊走邊罵人,這樣的裴夫子,顧越涵還是第一回見着。
不過他也看得出,裴夫子不太喜歡他,估計和顧越流摘了他的花有關,他訕訕站起身,回去向夏姜芙回話了。
夏姜芙做事只問結果不問過程,得知裴白應下此事,便讓姑娘們先停下歇息會兒,正逢布莊的掌櫃們來了,讓姑娘們去大堂讓布莊的人量尺寸,選布料,人人有兩身衣衫,新的。
姑娘們以爲自己聽岔了,許久沒回過神,但看有人奔着大堂跑,她們才後知後覺:老天憐憫,終於不用穿侯府丫鬟淘汰的衣衫了。
女爲悅己者容,沒有姑娘不喜歡自己穿得美美的,但早先華麗的服飾被勒令收起來,只能穿夏姜芙發的,衣服顏色俗氣,款式又是幾年前的,她們心有怨氣也不敢表露分毫,只在南閣北閣花枝招展的姑娘們託着長裙經過時,用飽含熱淚的眼神羨慕望着她們,甚至暗暗詛咒她們摔一跤纔好。
可惜,內心的詛咒從未應驗過,南閣北閣的姑娘們仍粉面杏腮,流光溢彩的從她們跟前飄過,羨慕得肝疼都無用,在西閣,夏姜芙的話就是聖旨,夏姜芙要她們穿得素淨淡雅,她們就不敢穿鮮豔明麗,她們有心裡琢磨過,覺得夏姜芙是怕她們太招搖迷了顧越涵的眼才拘束她們妝容的,然而夏姜芙也不想想,顧越涵入了雲生院指着她們頭飾一通挑剔,說什麼頭飾繁重,不利於走路,髮髻大相徑庭看得他頭暈,要大家髮髻着裝一致,便於管教。
這般不解風情的男子,她們哪兒升得出旖旎心思,夏姜芙想多了。
好在,夏姜芙肯大發慈悲給她們做衣衫換款式了,不用再受南閣北閣姑娘們的冷眼和挖苦嘲笑,她們彷彿又回到了放出刑部的那天,刑部官兵說她們可以出去了,她們先是愣神,隨後一窩蜂拔腿就跑,逃命似的跑。
眼下,她們就是這種狀態,甚至你擠我我推你,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爲了選合心意的布料。
夏姜芙滿意的看着這幕,爲自己的深明大義很是自得,“她們既然喜歡,那就隔三個月做兩套新衣服吧,女人啊,愛美的心思我懂。”
秋翠很是想翻個白眼,別看她們使出渾身解數跑,待到了大堂就會崩潰了,夏姜芙不是青樓老鴇,不會想着將她們打扮得美美的招攬生意,所以,大堂的布料,註定是要讓姑娘們失望的。
七八個姑娘幾乎同時涌進大堂,大堂並排安置了幾張方桌,桌邊站着幾個拿着布尺的掌櫃形象的男子,幾人視而不見,直直奔向方桌,推開上邊顏色深邃的布料翻找起來,她們要穿紅色的衣服,像夏姜芙那種款式的,驚豔四射。
桌上的布匹被翻得凌亂不堪,緊接着又涌來許多人,幾個掌櫃被擠到邊上,腿絆着腿,沒差點摔着。
剛互相攙扶着站穩呢,就聽姑娘們驚叫起來,“布料呢,怎麼只有這些,侯夫人不是說有很多嗎?”
桌上堆放的布料盡是她們不喜歡的,蒼綠色,暗綠色,紫色,暗紫色,灰色,還有黑色,死氣沉沉的,男人穿還差不多,她們要穿亮色的。
姑娘們左翻右找,耐心告罄,個個急得上了臉。
顧越涵扶着夏姜芙慢慢進了大堂,被姑娘們吵得耳朵嗡嗡作鳴,有幾個姑娘抓着掌櫃領子,橫眉怒對,像要動手,顧越涵輕輕蹙了蹙眉頭,“娘......”
“姑娘們從良,除了言行舉止,衣服着裝也需講究,你爹常說這些顏色端莊穩重,我看姑娘們,好似並不太喜歡呢。”夏姜芙走上樓梯,心頭樂開了花,真該讓顧泊遠瞧瞧,他挑的布料是多遭人嫌棄,還讓她穿,她纔不穿呢。
“她們會喜歡的,娘去樓上坐着,我來和她們說。”顧越涵將夏姜芙的手交給秋翠,從懷裡拿出哨子,吹了聲,大堂瞬間恢復了安靜,顧越涵大聲道,“布料全在這了,寫話本子的姑娘挑綠色,彈琴的挑暗綠色,吹簫的挑灰色,演話本子的,依着角色挑紫色至黑色......”
姑娘們仰天長哭,不是挑布料做新衣服嗎,都安排好了還挑什麼挑,她們不高興,她們委屈……
但委屈也無法,顧越涵的話就是規矩,她們只得依着規矩來,個個耷拉着耳朵神色懨懨的站在掌櫃跟前,擡手,側腰,直腿……
她們先去南閣,想去北閣,想穿漂亮的衣服,戴好看的頭飾......轉而想想南閣北閣刁鑽的夫人,偷偷掐人扎針的嬤嬤,嬤嬤壓下了心思。
在西閣,穿的像村姑,曬得像莊稼漢子,起碼,不會有人濫用私刑,落下一身傷痛。
兩相權衡,姑娘們歇了心思,罷了,醜就醜吧,活着比什麼都強。
姑娘們不抱怨了,重新振奮起精神,看掌櫃的遞了形形□□的花樣子,甚至還有小廝少爺的衣衫款式,想起話本子的故事,嘰嘰喳喳聊了起來,故事裡盡是男人,女扮男裝,她們得穿男裝,不知該是什麼風情?
不得不說,西閣姑娘們在顧越涵和顧越流的操練監督下,心境開闊粗獷了許多,好比衣服布料這事,過了就過了,無人抱怨嘀咕,心寬得讓秋翠汗顏,這事要換作夏姜芙,定要脣槍舌戰,爭個頭破血流的,在夏姜芙眼裡,養顏美容,穿衣打扮纔是重中之重,其他事一律往後靠。
包括顧泊遠和顧越皎他們。
夏姜芙,愛美,愛兒子,愛夫君,秩然有序,從未顛倒過。
比起夏姜芙,這些姑娘們倒是想得開。
其實,這事不怨姑娘們想得開,顧越涵剛進雲生院就監督他們靜站,一天下來,渾身疲憊倒牀就睡,顧越流來了後,一站是一整天,一走也是一整天,累得人暈乎乎的,哪有心思琢磨其他,久而久之,心自然而然就放開了。
有飯吃,有衣服穿,不風吹日曬就是姑娘們最大的期許了。
一百多號人,量尺寸費了時辰,夏姜芙和顧越涵離開時已經是華燈初上了,走廊的丫鬟踮着腳在屋檐下掌燈,遠遠的見着夏姜芙就停了動作屈膝施禮,穿過垂花門,夏姜芙讓顧越涵去壽安院給老夫人請安,“回顏楓院用膳,我等着你。”
福叔說顧泊遠和顧越皎還沒回來,約莫被什麼事耽擱了,老夫人暈過去無人問津,顧越涵肯定要遭唸叨通的。
“好。”
老夫人暈厥乃夏姜芙所爲,下人們心裡清楚但不敢推到夏姜芙頭上,傳到管家耳朵裡就是杖斃的事兒,故而一路到壽安院,沒有下人說府裡的事兒。
嬤嬤守在門外,面色憔悴的和丫鬟說着話,顧越涵走過去,望了屋裡眼,“嬤嬤,祖母怎麼樣了?”
嬤嬤見是他,急忙福身行禮,低聲嘆息道,“太醫說老夫人年事已高,受不得刺激,不好好養着,恐有中風的徵兆啊。”
顧越涵沒料到事情這麼嚴重,“我進屋陪祖母說說話。”
腿還沒邁進去便被一道黃鶯出谷的聲叫住了,“二少爺,老夫人吃了藥剛歇下,這會兒醒來,夜裡怕又難以入睡了。”
顧越涵收回腳,餘光掃過她光潔的額頭,是老夫人身邊的玲瓏,他記得,早上好像不是這副打扮,這頭套,服飾,比其他府的小姐都不差,他道,“祖母既然睡了我就明早再過來,父親和大哥在衙門未歸,祖母醒了若是問起,記得與她說,我們都是惦記她的。”
玲瓏福了福身,頭上的步搖微微晃動,給顧越涵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沒有多想,轉頭和嬤嬤寒暄兩句就回了。
人走出院子裡,屋裡響起道重重地冷哼,嬤嬤給玲瓏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進屋伺候着,老夫人心頭受了委屈,不找人訴苦哪兒睡得着,偏偏侯爺和大少爺沒回來,老夫人一肚子氣沒處撒呢。
老夫人親近二少爺三少爺他們,但並非打心眼裡喜歡,二少爺小時候揚言拿着棍子要打老夫人,三少爺同樣如此,時隔多年,兩位少爺長大成人明辨是非,但老夫人並非心無芥蒂,對他們,始終不如對大少爺親近。
而且,夏姜芙做的事乃大逆不道,不和顧泊遠抱怨怎麼成?
夏姜芙還未到顏楓院就被顧越涵追上了,得知他沒見着老夫人,夏姜芙拍拍他的肩,“看來這回氣得不輕,你父親耳朵又要燥上幾日了,明早我隨你一塊過去,聽聽她想說什麼。”
“母親,您就別過去了,父親和大哥忙,我明早過去。”顧越涵道,“太醫說祖母不能受氣,再氣着,怕有中風的徵兆。”
對於這件事,顧越涵同情老夫人,但多少認爲是老夫人自找的,明知夏姜芙不會順着她,何苦自討沒趣往夏姜芙跟前湊,不湊自己哪兒會被氣着,有些時候,他挺佩服老夫人,明明從未在夏姜芙手裡討着過好處,但就擰着股勁不服輸,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夏姜芙,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至死方休似的。
其心性,比考科舉的還堅韌,落榜的人,無不萎靡不振,有些甚至意志消沉一輩子都爬不起來,老夫人多有毅力?幾十歲了還越挫越勇。
他忽然有個想法,要是雲生院的姑娘們能將老夫人的生平編纂成一個故事,一定能激勵許多人。
多少人到了老夫人這個年紀還心存鬥志的?屈指可數吧。
遐思間,被夏姜芙的話打斷了思緒。
“哦?”夏姜芙歪頭,“還有這事?明天把太醫請過來問問怎麼回事,真要中了風,你祖母滿腔抱負怕是無法實現了。”
顧越涵忍俊不禁,四下瞧了瞧,板着臉一本正經道,“這話傳到祖母耳朵裡,估計真要中風了。”
滿腔抱負無法實現?說的好像有點道理。“祖母老人家是有福氣的,兒子盼着她長命百歲。”
血緣親情是無法割捨的,不管老夫人作不作妖,他們都會孝順她。
如果不作妖的話,他們兄弟幾個會更加孝順,家和萬事興,顧泊遠希望看到的吧。
顧泊遠和顧越皎一宿未歸,夏姜芙沒有過問,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天兒又陰沉沉的,夏姜芙和顧越涵到壽安院,嬤嬤說老夫人還沒起,夏姜芙瞅了眼半敞的窗戶,窗戶下依稀掃到一角富貴紅的衣袖,她沒戳穿嬤嬤,細心叮囑道,“聽說老夫人有中風的徵兆,天氣反覆,你要寸步不離的守着老夫人,我讓管家遞了我的牌子請太醫院院正來,我和二少爺不在,就讓他在偏廳候着,防止老夫人有個不測。”
嬤嬤臉色僵硬,目光閃爍的瞅了眼窗戶,沒吭聲。
夏姜芙走了幾步,想起什麼重要的事兒轉過身來,剛好和窗戶下那雙不屈渾濁的眼眸對上,她錯開視線,和嬤嬤道,“昨日太醫開的方子就不吃了,院正過來把了脈會重新開方子的。”
太醫院院正妙手回春,他開的藥方,藥效立竿見影,相信老夫人會很快好起來的。
嬤嬤老臉僵得不受控制抽搐着,夏姜芙微微一笑,這才和顧越涵走了。
屋裡,老夫人氣得捶桌,兩腮鬆弛的肉劇烈顫動着,手指着窗外,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瞧瞧那得瑟的樣子,太醫院的院正,生怕誰不知道她有本事請得動院正是不是?嬤嬤,去衙門把侯爺和大少爺叫回來,不出這口惡氣,難解我心頭之恨。”
嬤嬤挑開簾子,心下無奈,“侯爺最重公事,老奴貿然前去定會引得侯爺不滿,老夫人,院正醫術高明,讓他看看也好,老奴瞧着,夫人也是一番好心。”
除了,院正開的藥苦了些,其他真沒什麼值得好懷疑的。
只是最後句,語氣極爲敷衍就是了。
“她有好心?嬤嬤你是老糊塗了是不是。”老夫人指甲摳着桌面,眼裡閃過道寒光,許久,指甲慢慢鬆開,食指指甲向外翻起,滲出些血跡,目光落到玲瓏身上,“嬤嬤,你看玲瓏有幾分把握?”
夏姜芙最引以爲傲的不就是自己兒子對她言聽計從嗎,她不信真拿夏姜芙沒轍。
嬤嬤擡頭看着玲瓏,玲瓏穿了身海棠紅的齊胸襦裙,□□,線條流暢,配上鎏金的頭套首飾,容色無雙,乍眼瞧着,容貌有七分像夏姜芙了,若妝容描得再精緻些,該能達到八分,光線昏暗些的話,以假亂真不是問題。
她如實和老夫人說了自己的看法。
“那就好,你去顏楓院將夫人塗抹的胭脂水粉找些出來,還有她的香薰,既然要以假亂真,自然要做到萬無一失。”她認真想過前些年失敗的經驗,顧泊遠對夏姜芙情根深種,對其他女人完全提不起興趣,而且顧泊遠征戰沙場,眼力極佳,哪怕穿同樣的衣服,他一眼就辨得出是不是夏姜芙,玲瓏是她費盡心思尋來的,把握極大,爲了上顧泊遠相信她就是夏姜芙,除了衣衫首飾,胭脂水粉,香薰花露,都和夏姜芙用一樣的。
“你再教她學學夫人的神態,舉手投足該有的氣勢,別在侯爺跟前漏了陷。”老夫人看着玲瓏也是像夏姜芙的,偶爾間流露出的神色,喝茶走路的姿勢,確實有夏姜芙的影子,但總覺得還欠了什麼,至於是什麼,她說不上來。
玲瓏紅着臉,翼翼然朝老夫人施禮,低眉順目的模樣讓老夫人心情有所緩解,語氣軟和不少,“下去吧,跟着嬤嬤好好學,別讓我失望。”
嬤嬤打定主意好好教玲瓏,自不會有所保留,夏姜芙仗着侯爺寵愛恃寵而驕,對其他人和事皆沒什麼興趣,眼神流轉,有種不聞人間煙火的仙氣。
當然,也就夏姜芙會裝而已,論市儈狡猾,少有人能和夏姜芙一較高下,連宮裡的太后都對她有所忌憚,其他女人,不潛心修煉個百年壓根贏不了。
好在她在顏楓院觀察過夏姜芙幾年,有她指點,玲瓏沒準真能將夏姜芙擠下去,夏姜芙再貌美畢竟上了年紀,論肌膚緊緻,哪兒抵得過十多歲的玲瓏。
食髓知味,侯爺以後就明白了。
屋裡,嬤嬤認真指點玲瓏模仿夏姜芙的神態,而云生院,指點姑娘們寫文的裴白氣得鬍子抖了三抖,夏姜芙有臉請他出面?
一張張狗啃過的字,跟鬼畫符似的,寫出來的話本子人看得懂嗎?
孺子不可教,裴白圍着桌子,每走一步,臉上的神色就難堪一分,氣質冷冽得姑娘們大氣都不敢出,夫子讓她們寫今早做了什麼,她們如實記錄而已,哪兒招惹夫子了啊。
夏姜芙瞧着姑娘們雙眼驚懼,膽戰心驚的神態,於心不忍,寫話本子嗎,心情放鬆才寫得處動人的故事,繃着神經,搞笑的也寫成恐怖的了,寫文章,心情很重要。
就說古往今來的大詩人大才子,個個都愛酒後吟詩作對。
喝醉酒,愁緒或飄散或積深,心無雜念,作出來的詩詞歌賦自然比清醒的時候好。
“夫子,不如去邊上坐下喝口茶?我怕你再走圈,臉沉得下雨。”夏姜芙指着旁邊桌椅,做出邀請。
裴白神思一凝,眼含鄙夷,就夏姜芙這外人說不得性子還想帶着這幫人做一番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莫不是天下紅雨還差不多。
他板着臉,冷淡道,“不用,就她們這歪歪扭扭的字,不說語句通不通順,就是寫出來你也不認識。”
還指點?浪費時間。
夏姜芙隨手抓起桌上的紙張一瞧,點評道,“不會啊,我瞧着挺明白的,卯時醒,辰時起,穿衣洗漱,描妝畫眉……字跡工整,邏輯清晰,只是用詞略過簡略了些,要是加些神態動作心情,讀起來更朗朗上口。”
裴白鬍須動了動,垂着眼眸道,“紙張可沒寫洗漱的漱……”字都不會寫還想寫文章?癡人說夢。
夏姜芙還以爲多大點的事兒,指着洗字道,“夫子,你看清楚了,穿衣洗後邊的字,除了漱還能有什麼?”說完,她看裴白的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看得懂,裴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會不知道?
要是這樣,他怕是讀書讀傻了。
裴白氣得瞪直了眼,隨口道,“文章不是我寫的,我哪兒看得出來?寫文不止追求文采,邏輯,連貫性,但要連基本的字都不會,寫出來的文也不會有人看。”
“我看得懂。”夏姜芙敲了敲紙張,兀自走向桌邊坐下,“夫子指點她們如何動筆寫文即可,不會寫的字,我猜得到。”
有她閱覽成千上萬話本子的經驗,偶爾缺個字算什麼?別說缺一個,缺一行都不影響她閱讀,她招手讓秋翠拿只筆來,“不就是漱嘛,補上不就完了?”
接過筆,大手一揮……好像,忽然,她也不會寫漱這個字,依着記憶裡模糊的筆畫,上下左右勾勒幾筆,“夫子,瞧瞧是不是這麼寫的?”
裴白一瞧,不做聲了。
字跡醜到這個份上有臉當衆叫人看,這人自身臉皮得有多厚啊,裴白活了六十餘栽,他必須得承認,夏姜芙的字,是他見過的字當中最醜的,沒有之一。
簡直辱他的眼。
“好了姑娘們,好好聽夫子說,字不會寫沒關係,寫得醜也沒關係,要知道,安寧國還有數以萬計的女子連字都不認識呢,你們有這番造化實數不錯了。”夏姜芙放下紙,鼓舞姑娘們道。 шωш• тTk án• ¢ 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