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越流丟給他個嫌棄的眼神, 豪飲了杯茶,隨後專心致志注視着戲臺子上的姑娘們。
這齣戲是衆多夫人小姐真金白銀砸出來的, 人物性格被姑娘們拿捏得入木三分, 令人不自主跟着場景變換而置身其中,隨着情節推入高.潮, 閣樓裡寂靜如夜, 萬籟俱寂。
太后端着茶,還維持着揭茶蓋的動作, 一刻鐘後,她慢悠悠擱下茶盞, 不經意似的問夏姜芙, “聽說柳氏有意效仿晉江閣, 從南閣姑娘們中挑選了些會演戲的?”
夏姜芙專注地望着臺上,目不斜視,看到奸人被主角砍殺於馬背上, 不由得拍手鼓掌,大呼殺得好。
隨她一同鼓掌的, 還有在座的其他人。
掌聲洪亮,太后蹙緊了眉頭,聲音尖銳得近乎刻薄, “夏氏,哀家與你說話,耳朵聾了?”
夏姜芙猛地擡起頭來,左後望了望, 手指着自己,語氣無辜,“太后和臣婦說話?”
周圍這麼多人,太后平白無故冒出句話,誰知道跟自己聊?她要貿貿然接話,太后沒準拍桌罵她臉皮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索性沒聽到太后第一句話。
“你什麼態度?”太后臉色重重置下茶杯,目光陰沉的瞪着夏姜芙,頗有要訓斥她的架勢,夏姜芙聳了聳肩,一臉無動於衷,看得太后愈發沉了臉,“哀家不與你說話還能與牛鬼蛇神說不成?”
夏姜芙心道:難說。
兒子兒媳就在邊上,誰家老太太都會其樂融融跟晚輩討論,只有些拎不清的纔會捨近求遠跟外人寒暄。
不過,她自認爲與太后相比自己是溫和寬厚的,所以她沒和太后硬碰硬,而是緩聲回道,“臣婦被姑娘們演技折服,一時沒回過神,還請太后見諒,南閣的事兒臣婦知之甚少,太后如果感興趣,可以招其他人問問。”
柳瑜弦氣焰囂張,有意培養批姑娘將晉江閣取而代之,可惜承恩侯被剝了爵位,南閣的事自然輪不到柳瑜弦作主了,如今的南閣,幾位侍郎夫人爲了私立鬥得如火如荼,真想和晉江閣競爭,估計還要些日子。
這些事夏姜芙心裡門清,但懶得和太后說。對付太后這種左右看她不順眼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
果然,看她將事情推給別人,太后臉色很是不好,有心發作兩句但又礙於周圍突然安靜,她驟然發怒,在座的人會以爲她難伺候,左右思量,她耐着性子隱忍不發,“雲生院是朝廷給姑娘們安身立命的場所,柳氏走了,南閣諸多事務擱置下來,你乃皇上欽定的一品夫人,領朝廷俸祿,怎麼能坐視不理。”
夏姜芙有些想笑,原來太后知道南閣是何情形啊,那還來問她做什麼?
“太后娘娘,當時我們私底下就約定好了,臣婦負責晉江閣姑娘們的教養,而南閣北閣由陸夫人和明瑞侯夫人負責,陸夫人出事連累南閣和臣婦有什麼關係?”柳瑜弦走了,南閣還有幾位管事的侍郎夫人在呢,太后這指責還真是空穴來風。
夏姜芙嘴巴動了動,有些話沒說出口。朝廷俸祿她可沒白拿,晉江閣爲朝廷掙的錢比她的俸祿不知多了多少呢,換作其他人,有她這樣的能耐嗎?
太后看她嘀嘀咕咕着什麼,不由得面沉如水,“嘀咕什麼呢?”
“沒什麼。”夏姜芙鎮定如常。
“柳氏走了,南閣沒個作主的,聽皇后說,許多夫人毛遂自薦去南閣,哀家想着,派誰去都會落下話柄,你在雲生院有些時日了,你覺得誰合適?”太后冷淡的發問。
朝廷最初設雲生院的時候,京城衆夫人無不是對其退避三舍,三緘其口,六部尚書夫人擔心點到她們的名,更是找諸多理由推辭,可是漸漸地,隨着晉江閣名聲大噪,眼紅的人多了起來,先是戶部尚書夫人主動在夏姜芙跟前謀了份差,後其他五部尚書夫人爭先恐後想要頂替柳瑜弦的職位負責南閣事務,追根究底,不就是想學夏姜芙掙錢嗎?五部尚書夫人的目的不要太明顯。
她打心眼裡瞧不起夫人們鼠目寸光見錢眼開的行徑,可又不得不認真對待,南閣那份差事,不僅五部尚書夫人盯着,連順親王妃和順昌侯老夫人都感興趣得很,更別論還有諸多伯爵侯夫人也求到她跟前,說願意爲朝廷效力教養雲生院的姑娘,彰顯皇家寬容大度風範。
南閣成了香餑餑,扔給誰都會得罪其他人。
她和皇后再三商量,將事情推給夏姜芙最好不過。反正夏姜芙得罪的人裡不差這些。
“太后娘娘是問臣婦嗎?”夏姜芙一臉誠惶誠恐,太后不自在的拍桌,“哀家和皇后久居深宮,不問你問誰。”
那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夏姜芙摸不準太后打什麼主意,老老實實道,“臣婦在雲生院不假,但僅限於晉江閣,南閣的事兒臣婦還真不知道,更別論對其他夫人的瞭解了,太后火眼金睛,知人善任......”
太后瞥她一眼,正好對上夏姜芙探究的目光,四目相對,太后圓目微瞪,“用不着拍哀家馬屁,哀家是問你誰適合。”
“臣婦哪兒知道,臣婦人緣如何太后不是清楚嗎?”除了衆多小姐的喜愛,夫人們貌似挺瞧不起她的。
“你這會倒是有自知之明瞭。”太后眼露鄙夷,依着她說,順昌侯老夫人年事已高,不適宜再操勞,順親王妃倒是不錯的人選,順親王妃出身名門望族,性子端莊穩重,言行舉止乃女子典範,她願意接手南閣自然再合適不過。
然而毛遂自薦的人多,她中意順親王妃是真,還得有個衆人信服的理由才成。
念及此,太后緩聲道,“前些日子,順親王老夫人哭哭啼啼跑到宮裡來,說是世子掉湖裡去了,順親王府就這麼個兒子繼承香火,平日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哀家細問,聽說是被人算計了......”
夏姜芙最聽不得人長篇大論,什麼話直截了當的說,她還要看戲呢,揚手打斷太后,解釋道,“臣婦知道此事,世子年輕氣盛硬要和小六賽跑,小六跑得快不知身後結冰的湖面裂開,世子技不如人落後幾步肯定就掉下去了。”
她不知太后目的,不過表明自己的態度,“虧得小六沒傷着,否則我非得找順親王妃要個說法不成,大冷的天,逼着小六朝湖面跑是什麼意思,他家兒子不珍貴,我家兒子可寶貝着呢。”
順親王世子爲人囂張,在書院裡,沒少做些欺負人的事,別人仗着順親王的身份睜隻眼閉隻眼,她可不會,惹着她,她照樣收拾世子不可。
“顛倒是非的本事還真是日益見漲......”順親王世子差點死了,夏姜芙還敢把責任推給世子,世間怎有如此無恥之人。
她還欲說點什麼,夏姜芙已擺出不耐煩的神色,“太后娘娘,有什麼話,年後宮宴上慢慢說吧,臣婦還想專心看戲呢。”
太后慪火至極,一張臉青白交接,好不精彩。
除去這段小插曲,一場戲下來沒出什麼亂子,只是結局有些讓人意猶未盡,明顯還有後續,在座有人帶了話本子,對照結局,紛紛打聽什麼時候演下一齣戲,又問能不能給她們留個位置,姑娘們演技精湛,彷彿身臨其境似的,當真是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啊。
戲臺子上的姑娘們已經退下了,而看戲的人卻坐在凳子上不捨離去,嘰嘰喳喳和身邊人議論情節,安靜的室內,仿若一鍋水沸騰,咕嚕咕嚕嘈雜起來。
位置靠後的圓桌邊,寧婉如一副趾高氣揚的姿態,不屑對旁邊人道,“有些地方做了改動,你們再怎麼議論都沒用,我堂姐是侯府大少夫人,下一齣戲,國公府肯定有帖子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表露無疑。
在座的都是適齡的小姐,因着家世相當,私底下都有來往,聞言不由得羨慕起她來,羨慕之餘,有些不滿寧婉如捧高踩低的態度,輕笑道,“誰不知侯夫人對大少夫人視如己出,說起來,婉靜姐姐真是好福氣,不論出身如何,找了侯夫人這麼位婆婆,福氣還在後邊呢。”
寧婉靜是姨娘生的,後抱養在國公夫人名下,說起這位姐姐,寧婉如平日話裡話外冷嘲熱諷,如今反過來巴結寧婉靜,還不是爲了心頭那點虛榮?虛情假意給誰看呢。
她們就不信,寧婉靜過得好寧婉如當真心裡痛快。
果不其然,下一刻寧婉如就變了臉色,強顏歡笑道,“我姐自然是嫁得好的。”
其他人心領神會交替下眼神,有些意思不言而喻,寧婉如心頭是嫉妒了,寧婉靜有個把她當親閨女的婆婆,而寧婉如,夫家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都在呢,下午還有場戲,你們就別回去了,在我院子用膳,然後繼續來看。”寧婉靜走過來,手搭在凳子後背上,笑容明媚的望着衆人,都是在閨閣玩得好的姐妹,難得來侯府,她自是要儘儘地主之誼,上午戲只演了一半,重頭戲在下午,小姑娘好奇心重,她們肯定捨不得回府。
寧婉靜穿了身海棠紅金絲鑲邊的褙子,配一條同色繁花點綴的襦裙,腰間繫一條乳白色錦帶,秀美豔麗,加之她五官精緻玲瓏,美得讓人挪不開眼,寧婉如看了一眼便錯開了視線,低低喚了聲姐。
寧婉靜螓首微含,拉着她站起身,“我叫廚子做了你愛吃的桂花魚,走吧。”
因着是過年,侯府並沒準備留衆人用膳,昨晚顧越皎問她可有交好的朋友,讓廚房備了桌飯菜,至於其他人,各回各府。
“婉靜姐姐,還是你貼心,我和我娘說下午看完戲再回去。”她家離得遠,一來一回費不少時辰,能不折騰當然最好了,而且,侯府的廚子廚藝不比宮裡廚子差,據說是顧侯爺爲夏姜芙辛苦尋覓來的,不僅長相出挑,還會做各地小吃。
光是想着,她們便按耐不住了,眉眼彎彎的跑到自家娘身邊,說了在侯府用膳之事。
過年串門已不太合時宜,再留下來用膳更是不合規距,平日就算了,過年可是有講究的,而且小姑娘們湊一堆太鬧騰,生怕給寧婉靜招了麻煩,夫人們有心拒絕,結果女兒把寧婉靜拉到跟前說好話,沒了法子,只得由着她們去了。
再看寧婉靜,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
寧婉靜容貌生得好,一年到頭極少露面,頂着國公府嫡小姐的名頭,身世卻登不上臺面,如今嫁進長寧侯府,倒是苦盡甘來了,看到溫婉大方的寧婉靜,夫人們心頭不由得感慨,人的福分,還真的是妙不可言。
夏姜芙性子懶散,愛美如命,但對兒媳婦的好大家有目共睹,否則以寧婉靜新婦的地位,絕不敢大過年的留朋友下來用膳。
早先京城裡姑娘們鬧死鬧活想進侯府的門她們只當姑娘們被鬼迷了心竅,再看卻是有些明白,她們不認可夏姜芙碌碌無爲得過且過的態度,然而若是女兒嫁進這種人家,她們心頭是滿意的,夏姜芙的性情,絕不是爲難人的,這不就是她們爲女兒挑選夫家重要的條件嗎?
這般想着,就有人的心思開始活絡了。
正應付太后的夏姜芙不知道自家大兒媳婦又給自己攢了‘好婆婆’名聲,她正絞盡腦汁想着怎麼打發太后呢。
聽說未時過半還有半齣戲,衆人陸陸續續散了,夏姜芙緩緩直起身,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從容不言的太后身上,斟酌半晌,打定主意不開口說話。
太后此舉,顯然想在侯府用午膳,她可沒心思供奉三尊大佛,轉身就欲離去。
這時候,從頭到尾沒說過話的皇上開口了,“侯夫人還請留步,朕有話要說。”
夏姜芙茫然地回過神,一臉困惑。
皇上掩嘴輕咳了咳,幽深的眼底閃過抹尷尬,在夏姜芙灼灼的注視下,他語聲渾厚低沉,“朕和顧侯爺有要事相商,能否借書房一用?”
皇帝跟大臣談國事她能說什麼,“當然,陛下能來是侯府的榮幸。”
隨便用,想用多久用多久。
皇上心中莫名鬆了口氣,又隱隱覺得哪兒不對勁,他以爲夏姜芙會罵他大過年的不讓人省心呢。他站起身,朝身後的公公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恭順的退了兩步,轉身走向屋檐下送客的顧泊遠,低頭說了句,就看顧泊遠步伐穩健走了進來。
“微臣參加皇上,太后娘娘,午宴已備好了,還請皇上移駕顏竹樓。”
夏姜芙瞪大了眼,顧泊遠邀請皇上和太后留下用膳?飯菜出了岔子她豈不是也要跟着掉腦袋?想到一切都是顧泊遠擅作主張,夏姜芙臉上就有些不悅。
“顧愛卿有心了,早聽說侯府新請的廚子廚藝無雙,看來今日朕有口福了。”
夏姜芙:“......”說什麼借書房討論國事,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后受了夏姜芙不少氣,總算見到夏姜芙被氣得說不出話來,眉梢不禁漾起了得意的笑,皇上乃九五至尊,心思深不可測,夏姜芙哪兒是他的對手。
想着自己兒子讓夏姜芙吃了回癟,心情大好,笑逐顏開道,“顏竹樓在何處,顧侯爺在前帶路吧。”
夏姜芙狠狠瞪了眼顧泊遠,心情不甚美妙的走了,剛拐過褐紅色圓柱就遇着顧越澤從旁邊拱門裡出來,她斂了心思,輕輕朝他招手,“去哪兒了,一上午不見人影?”
顧越澤邊擦拭着手裡的鐲子邊給夏姜芙看,“找這玩意去了,人都散了?”
“散了,下午還會再來,這哪兒來的鐲子,顏色晶瑩通透,花紋挺別緻的。”夏姜芙接過手,一股涼意從手心蔓延至心底,她哆嗦了下,“哪兒找來的?”
“從雪樹上硬挖下來的,娘要喜歡,我給娘尋個一模一樣的來。”這鐲子是孫大小姐的定親信物,他可不會送他娘糟蹋她的心情。
夏姜芙沒多想,將鐲子還給顧越澤,柔聲道,“鐲子娘有的是,你自己留着吧,對了,你是在顏楓院用膳還是去心湖院陪你大哥他們?”
顧越皎和寧婉靜邀請了些朋友,她在場的話他們肯定不自在,所以她還是回顏楓院去。
“我陪娘。”顧越澤將鐲子上的雪擦拭乾淨,完了用手帕包着收起來,旁邊的小廝上前幫忙都被他拒絕了。
這個鐲子關乎到一樁大買賣,哪兒能隨隨便便交給小廝。
念及買賣,他不由得向夏姜芙求證件事,“娘,爹待大哥好像寬容了許多,是不是和大哥成親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