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遇過來時,亓炎正出大帳,
“世子!”
慕容遇淡淡點頭,掀帳走了進去。
在君燁對面坐下,皺眉問道,“聽說二白出了事,現在怎樣?”
君燁半闔的長眸緩緩睜開,倒了茶放在薄脣下,沉眉道,“受了不輕的傷,已經讓醫官診治過了,暫時無礙。”
“那二白呢?在哪?”慕容遇在帳中一掃,大牀上空空,並不見女子身影。
“在皇上帳中!”君燁眉梢冷峭,淡淡道了一句。
慕容遇微微一愣,見君燁臉色難看,心思一轉,已經明白了幾分,沉聲問道,
“真是鸞兒做的?”
君燁擡手揉了揉額頭,默然不語。
慕容遇眉頭皺的更緊,“今日之事也不全然是鸞兒所爲,芙洛的馬受驚,之後亓炎被支開,明府的目的太過明顯,也許能瞞過旁人,但這點微末的伎倆想瞞過你我,實在太過天真!”
君燁冷哼一聲,“自作聰明!”
“那你打算如何?”
“哪裡來的,便讓他們回哪裡去吧!”
回靖州屬地?
如今明文璟已廢,即便讓靜安侯回去,對朝廷也沒有什麼威脅。
慕容遇緩緩點頭,隨即又蹙眉道,“可是、鸞兒呢?不能把她留下嗎?”
君燁薄脣輕抿,半晌不言。
慕容遇知道他此時因二白正心情陰鬱,不再逼問,眸子一轉,問道,“北楚使臣一直留在大燕等着皇上回復,皇上什麼意思,可是真要芙洛去和親?”
君燁挑眉瞥他一眼,“怎麼突然關心和親的事?捨不得芙洛?”
慕容遇臉色頓時一僵,梗着脖子道,“我恨不得她早點嫁出去,嫁的遠遠的,省的每天跟我作對!”
君燁一雙眼睛漆黑如墨,似能穿透人心,淡淡的看着他。
被他那樣看着,慕容遇越發不自在,豁然起身,“累了一晚上,困死了,我回帳睡覺去了!”
說罷,也不等君燁回話,轉身便往外走,一撩帳簾,大步走進風雪中。
風雪颳了一夜,將要天亮時越下越大,大雪如鵝羽一般簌簌而落,整個營帳,整座環龍山都被披了一層白,銀裝素裹,別有一番壯麗之景。
還有一個時辰天亮,帳中燈火依舊亮着,亓炎踏雪走來,站在帳外停了片刻,才掀簾而入。
寒風裹着雪一同入內,桌案上的燭火已染了大半,燭淚凝結,被風一撲,一陣撲簌閃爍。
桌案後,男人一夜未睡,幽暗的光線下,俊臉陰沉冷暗,蹙緊的眉頭之間似凝着永不融化的冰雪。
“公子,屬下連夜查過,的確有另一波人馬隱在山中,這些人武功高強,似是江湖中人,屬下已經派人跟蹤探查。”亓炎回稟道。
君燁正提筆在紙上書寫,旁邊寫滿了字的宣紙已經鋪了一疊,聞言眸色微沉,二白怎麼會和江湖中人扯上關係?
他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根本不瞭解二白。
除了知道她是館的掌櫃,其他的一無所知。
她說她父母已雙亡,可是她是什麼地方的人,他竟都不清楚。
良久,君燁才淡聲問道,“她怎麼樣?”
亓炎回道,“半夜時發了一次熱,依舊是白醫官去診治的,丑時末白醫官纔出來,應該是退熱了。”
君燁手中的毛筆在紙上重重一頓,落下碩大一個墨點,他漆黑的鳳眸裡斂着翻卷的黑潮,良久才漸漸歸於平靜,重新蘸墨書寫。
亓炎不敢再多說打擾他,只靜靜侍立一旁。
天亮時,恐大雪封山無法回京,玄寧帝下旨,冬獵提前結束,全營開拔回城。
於是,大雪中,衆人一早便開始忙碌,收拾行禮,裝點獵物,紛紛上了馬車,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回京。
官道大雪堆積,車輪軋在上面,吱吱作響。
馬車行速緩慢,衆人雖沒了初來時高昂的氣勢,但也算盡興而歸,又是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均覺得新奇,尤其是女眷,更覺得興奮不已。
唯有中間幾個馬車上,車簾緊遮,氣氛沉悶。
明鸞昨夜在風雪中跪了將近兩個時辰,回去後便覺得頭重腳輕,一頭仰在牀榻上,嚇壞了韻兒。
到了半夜開始發高熱,韻兒冒雪去請女醫官,卻被告知白醫官被皇上請去了。
等了半個時辰也不見回來,只得回帳,熬了一碗姜水給明鸞喂下去,勉強過了一夜,天一亮便去找了醫官來。
白醫官診脈後,開了方子,臨行前,韻兒熬了藥服侍明鸞喝下去,此時在車上正昏睡着。
韻兒看着明鸞蒼白的臉色,忍不住心疼又憤恨。
恨那個錦二白奪走了君公子,才讓她們公主受此屈辱和痛苦。
其實,她很早便已經知道明鸞不是真的公主,那時候府裡都在傳寒院裡關着長公主和她的女兒,私下裡她們這些小婢女都好奇不已。
偶然一次,她路過寒院,見門開着,裡面明鸞正一個人打水,她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提着一大桶水,走的踉踉蹌蹌,然後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一桶的水都澆在她身上。
她看着可憐,忘了主子們不許下人進寒院的交代,跑進院子裡,扶着明鸞起身,又重新幫她打了一桶水。
這個時候,二夫人突然來了,看到她頓時大怒,要讓身後的趙嬤嬤將她杖殺。
是明鸞跪在地上,替她百般求饒,二夫人思慮片刻,改了主意,要她從此留在寒院侍奉明鸞公主。
明爲侍奉,其實不過是爲了讓她監視明鸞,可是後來慢慢的相處中,她由感激到同情,漸漸生了幾分忠心,在寒院中,兩人也算是相依爲命。
她可憐明鸞,想要幫她逃出侯府去,在她看來,明鸞所做的一切都沒有錯。
君燁本來就是喜歡明鸞,是那個錦二白橫刀奪愛,將君燁搶了去,她們公主要搶回來,又有何錯?
可恨的是,那個錦二白命大,昨日那般危急的情況都有人突然出現救了她。
韻兒目中閃着陰狠之色,替明鸞不甘。
明鸞的馬車前面便是明碩母女的車架。
明碩一臉沉鬱,恨恨揪着長裙上的絲絛,額頭上的傷口剛剛結痂,映着她扭曲的臉頗爲滑稽,
“錦二白竟然沒有摔死!明鸞這個廢物,果真沒用!”
蔣氏端着參茶慢飲,挑眉看她一眼,“也不是全然沒用,至少錦二白和君燁關係冷了,而且身受重傷,也算是出了一小口惡氣!”
“可是她又住到了皇上的營帳中,聽說皇上對她百般呵護,她豈不是又有了更大的靠山!”明碩皺眉道。
蔣氏面露思索,冷聲道,“這個錦二白果然有幾分本事!”
君燁和皇上同時都對她癡迷,若只是因爲她長的標緻些,可明鸞的相貌也不差,皇上後宮更是美女如雲,她到底有何特別之處?
果真只是一個小掌櫃嗎?
“回府後,我要和你爹商議一下,好好查查這個錦二白的底細,我們不能在掉以輕心了!”
“母親說的是!”明碩掀開車簾,迎着風雪,看向最前面的明黃色富麗堂皇的御架,勾脣冷笑,“終有一日,本郡主要讓她伏拜在我的腳下!”
此時被多人惦記着的二白還睡着,昨晚發了一夜的熱,昏昏沉沉睡不安穩,直到快天亮才睡去,被燕昭宇抱上馬車都不知道。
馬車內輕煙嫋嫋,遊轉浮沉,裡面染的安神的芷香,還添了幾位藥材,對傷口癒合有效。
火爐上溫着燕窩粥,香氣一點點冒出來,清甜誘人。
也許是被那粥香吸引,二白幽幽轉醒,眨了眨惺忪睡眼,見天已經亮了,自己躺在燕昭宇懷中,擡眸看了看四周,似是在馬車上。
“醒了?”燕昭宇放下手中的書卷,低頭看着少女,瀲灩輕笑。
二白頭有些沉,聲音微啞,“我們這是回京嗎?”
“是,回京以後,鸞兒便和我一起回宮。”
“放我下來吧,你這樣抱着我,手臂一會兒就酸了!”二白掙扎着要下去,微微一動,頭上和手臂上的傷便是一陣扯痛,不由的蹙眉。
“怎麼了,碰到了傷口?”燕昭宇立刻緊張的問道。
“沒事,不疼了!”
“別動,不會酸,這樣抱着你,顛簸的不厲害,不會扯動傷口。”燕昭宇低聲安撫道。
“餓了嗎?”燕昭宇端了溫在火爐上的粥下來,用勺子餵給她。
二白吃了半碗粥,頭枕在他肩膀上,半眯着眼睛,看着車簾,低聲道,“昭宇哥哥,外面下雪了嗎?”
“是,下了很大的雪!”燕昭宇撩開車簾,望眼看去,外面已經是一片白色。
寒風吹進來,燕昭宇立刻便要將簾子放下。
“別,讓我再看一會!”二白出口阻止。
“好,不放,你想看到什麼時候就看到什麼時候!”燕昭宇寵溺的吻了吻她的額角。
少女面色輕淡,只愣愣的看着外面雪景。
燕昭宇看着她的模樣,面上的笑容微微凝滯,一絲絲酸楚自心頭涌上來,堵在喉嚨,呼吸都有些不暢。
少女平時嬉笑怒罵隨意,可是這次受傷後,清醒的時候總是這樣發呆,他如何不知道是爲了誰?
因爲他傷心嗎?
即便從來不說,但心思已經那樣分明。
“鸞兒,你和君燁終歸不可能,不管這次的事他有意還是無意,都斷了吧!”燕昭宇輕聲開口道。
“好啊!”二白狀似輕快的應了一聲,眼中卻依舊深沉,沒有半分波動,“等我的仇報了,等大局已定,昭宇哥哥便爲我另選個駙馬,好不好?”
燕昭宇將她抱的更緊了些,低笑出聲,“鸞兒,想要什麼樣的駙馬?就算選遍天下,也沒人能配的上我的鸞兒。”
二白皺了皺眉,“那我豈不是要孤獨終老!”
“怎麼會,不是有昭宇哥哥陪着你!”燕昭宇目光凝着她,低低的道。
二白勾脣笑了笑,似乎說了一會子話累了,閉上眼睛,含糊道,“昭宇哥哥有那麼多嬪妃要陪,怎麼能一輩子陪着我。”
少女說完,呼吸已經變淺。
燕昭宇桃花眸輕轉,流光閃爍,自語般的低喃道,“那昭宇哥哥便不要那些嬪妃了,只陪着鸞兒一人,好不好?”
少女自不會再回應,雙眸緊閉,已經睡着了。
燕昭宇深吸了口氣,低頭吻在她額頭上,連呼吸都那樣溫柔繾綣。
因爲下雪,馬車走的慢,一直過了正午,燕昭宇的馬車才進宮門。
女眷的馬車進城後都已散去,各自歸家,剩下的大臣紛紛下馬車,跟在御駕後進宮。
不曾去冬獵的大臣和後宮嬪妃都已在宮門內迎接玄寧帝歸來,站在大雪中,已侍立良久,宮人打的傘上都已堆了厚厚的積雪。
見到御駕停下,嬪妃們都是一喜,紛紛跪下去,齊齊喊道,“恭迎皇上回宮!”
車門一響,衆人擡眼,卻見玄寧帝懷中抱着一女子緩步走下來,明黃的織錦狐毛披風裹着,看不輕面容,只能從身形上看出是個女子。
百官跪下去,高呼萬歲。
嬪妃們卻都是一愣,狩獵時,皇上難道又看中了哪個氏族小姐,帶了回來?
竟還是抱着回來的?
難怪此次狩獵竟不帶她們前去。
剛沒了一個榮妃,又來了一個什麼女子奪了皇上恩寵?
幾人臉上神情變幻,一陣揣測。
君燁單膝跪在地上,飄雪刮到臉上,沁骨的冰涼。
“衆愛卿都累了,都回去歇息吧,明日休朝一日!”大雪紛揚,百官宮人跪了一地,燕昭宇長身而立,淡聲吩咐,“呂敬。”
“臣在!”
“派人送北楚使臣回驛館,好生照應!”
“臣遵旨!”
交代完後,似怕風雪凍到了懷中女子,燕昭宇大步往飛鸞殿走去。
身後衆臣叩拜謝恩。
君燁擡眸,看着被包裹在大裘中的少女,眸子漆黑不見底,手掌緩緩握起,似極力的忍耐。
出宮時,靜安侯明持伍剛要上馬車,突然聽到身後一聲急喚,“侯爺請留步!”
明持伍轉身,拱了拱手,“裴相大人!”
“不敢當,侯爺客氣!”裴相忙拱手回禮,笑道,“在狩獵場上,幾次遇到侯爺,只是時機不對,人多雜亂,無法敘話。”
“裴相有事?”明持伍疑惑問道。
“也無甚要緊的事,只是聽聞了貴公子的事,想問候一下,明公子可已經好了?”
明持伍眉頭一沉,淡聲道,“勞裴相掛心,已經無礙了,只需修養便可!”
“那便好、那便好,明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想來很快便會康復了!”裴相笑了一聲,隨即嘆聲道,“本相也是期盼明公子儘快好起來,不要讓小人得逞!”
明持伍眉頭一皺,“裴相此話何意?”
裴相精目一轉,又是重重一嘆,“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那日本相同朝中幾名同僚一起飲酒,程威也在,喝醉了酒,和別人炫耀,說翡翠閣有個姑娘名叫鴛鴦,之前是明公子的心頭好,自從明公子病了以後,便讓他佔了去,言語猥瑣至極。本相實在看不慣他那趁人之危的小人模樣!”
鴛鴦?
明持伍神色一僵,狀似不在意的道,“不就是一個青樓女子,本就是人盡可夫,誰喜歡歸誰就是!”
“此話雖是如此,但我見程威那個得意的樣子,似是在那個叫鴛鴦的姑娘那裡聽說了什麼,和別人竊竊私語,低低嗤笑,隱約還聽到了侯爺您的名字,本相也是怕他胡亂編排,壞了侯爺名聲!”
明持伍臉色頓時變的極爲難看,長袖下,手掌緊握,沉聲道,“老夫知道了,多謝裴相知會!”
“侯爺客氣!”裴相笑意晏晏。
明持伍點了點頭,轉身上了馬車。
車門一關上,他臉色立刻垮下來,伸掌重重拍在案几上,程威!
他不過在家休憩了幾個月,連一個不入流的武夫也敢欺到他頭上了,忘了他可是擁有兵馬的一方郡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