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親自下帖子,夷安並沒有想過不去。
再如何,也不好打太子的臉。
這一天正是桂花香氣最好的時候,夷安剛一出府,就見蕭翎正在府外安靜地等待。
這青年今日身上穿着清逸的錦衣,腰間一條玉帶,清貴秀致,整個人彷彿如同天山的冰雪,然而目光落在夷安的身上時,那冰雪彷彿化開,露出了不同的暖意。
“你怎麼在?”這段時候蕭翎恨不能長在軍中,一直都在京郊練兵,夷安很久沒有見他,此時見了,心中就生出了歡喜來。
“唐天看着呢。”蕭翎見夷安露出了笑意,自己也歡喜起來,急忙扶過夷安,見她今日穿着一身桃紅色的高腰及地長裙,額上垂落一隻紅寶於眉心,豔色逼人,就覺得恨不能將心上人給藏起來算了,想着竟然今日是去見太子,清河郡王就有點兒小心眼兒,小聲說道,“太好看了些。”
他的王妃,怎麼能這麼好看呢?多叫人擔心?
夷安含笑看了他一眼,眯着眼睛笑道,“唐將軍,也算是得償所願。”
唐天哭着喊着歸到了蕭翎的軍中,叫失了任打任罵好手下的大老爺好生抑鬱,如今說起這小子都很是不樂。
“管仲如何?”夷安問的,就是烈王妃引入蕭翎軍中的那管家子弟了,見蕭翎微微點頭,這才皺眉道,“他如今彷彿是全心全意,咱們也不好寒了他的心。”
她天生多疑,連薛平叫人碰上都要懷疑是不是其中另有暗算,自然不大相信管家子,只是面上卻從來都不露聲色,恐人家真的是誠心投靠,如此就寒了一腔熱心,反倒是自己妄作小人了。
“你安心,只要他不變,我就不會辜負。”蕭翎安慰道。
“姑祖母說得對,這如今,不是親近的人,竟都不能安枕了。”夷安輕嘆了一聲,見蕭翎默默地護在自己身旁,彷彿是最認真的事兒了,這才問道,“莫非,你也得了太子的帖子?”
“說是家宴。”蕭翎比夷安知道的更多些,見她露出了譏諷的表情,便勸道,“他如今還動不得,就這樣兒吧。”
太子想要和睦,總比從前那張討人厭的臉強些。
“前朝他安置了人在六部裡,回頭又說是高升了我表哥,實則……”夷安冷笑道,“姑祖母纔給他幾天好臉色,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薛平從前在五城兵馬司,雖品階不高,然而卻掌着京中的安全,叫太子一句話給指使到了禮部,品階倒是高了,可是誰不知道這是明升暗降呢?因這個,大太太氣得一個倒仰,回家就罵太子爛泥扶不上牆,蓋因太子之後提拔的,竟然是韋家人。
“他納了一個韋家旁枝的女孩兒做側妃,聽說眼下與羅家那個爭寵得厲害,東宮都要擱不下這兩個,連太子妃都要倒退一射之地。”
夷安真想不明白太子,說傻吧,還知道防備項王,說不傻,把自家人換下來,換上四皇子的母家,這腦子不是進水?不是薛皇后全不在意,憑着太子動作,夷安都要問問太子,是不是叫美色迷住了頭。
不是如此,這腦子真是壞掉了。
不過,乾元帝與太子還真是親父子,這審美真是一樣兒一樣兒的。
從前父子愛得薛家姐妹什麼似的,好麼,如今又都看上了韋家舉薦的女子,神魂顛倒呢。
“因這個,管仲與我說過。”蕭翎聽了微微皺眉,低聲說道,“太子身邊那側妃,不過是個旁系破落戶裡出身,只是一朝飛上枝頭,竟能起來,如今常仗着自己有功,與長房不睦。”
“不提也罷。”夷安眯了眯眼,這才搖頭輕聲道,“韋家女,一入東宮,一個還要與管家聯姻。”她輕聲嘆道,“就算這感情是真的,只是這事兒,我也管不起。”
管韋兩家聯姻,太叫人心中忌憚了,若是從前,夷安說什麼都不會看着兩家結親,只是如今卻狠不下心來拆了這兩個,想着一次見到那韋家的小姐,溫柔可愛,她便低聲道,“原是我心軟,罷了,且看着就是。”
如今的她,彷彿更希望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
若管仲真的因此背離薛皇后一系,也就算是夷安的信任錯付,日後形同陌路就是。
只是她也知道,若管仲真的迎娶了韋家小姐,蕭翎對他也不會真正重用了。
“你最是個心軟的人。”蕭翎見夷安唉聲嘆氣,十分苦惱,心裡卻軟和成了一片,見後頭丫頭們都出來等在門外,這才與夷安一同上了車,帶着幾分歡喜地說道,“從一開始,你就是這樣的人。”
這女孩兒看着心狠手辣,可是心底卻又有那麼一塊柔軟的地方,他見到了,卻不想叫別人也看見她的好了。
夷安擺擺手,越發覺得自己有些墮落,竟心軟起來,此時見蕭翎摸着身邊的荷包斂目端坐,歪在一旁也笑了。
一路到了東宮,夷安一入後園就是微微一怔。
還是白日,四周都是高大的桂樹,空氣中透着一股子甜香。桂花樹下,又有不知多少盆的各色的菊花,名貴嬌豔,奼紫嫣紅,將整個庭院鋪滿。這菊花之後,就有宮中樂師撫琴之聲,兩排小案安置在桂樹之下,最上方是一座金椅,上頭太子正安坐,與一側的一個柔媚纖弱的女子調笑什麼。
如花的宮人正捧着瓜果酒水而來,見夷安與蕭翎立在一旁,急忙引着二人上前。
夷安就見小案旁,四公主與三公主正端坐,便笑道,“是我來的晚了。”
“安姐兒還小,晚些有如何?”太子露出了一個笑容,與她十分親切地說道,“都是一家人,誰還能說什麼不成?”
四公主轉頭笑了一聲。
太子殿下從前喊打喊殺,當朝彈劾夷安的時候,說的可就不是這話了。
夷安面色不動,目光落在一旁臉色平靜,卻帶着幾分蒼白的太子妃的臉上,目光停滯了一下,正要說話,卻見太子妃對自己微微搖頭。
“該給太子行禮的。”一側的一個宮人,便小聲提醒道。
“太子殿下的身邊有人,難道我還要給別人施禮?還懂不懂規矩。”夷安的臉色頓時就落下來了,看着太子懷裡的那個羅家的女孩兒,目光冰冷地呵斥道,“我是個叫人不能放在眼裡的人?!阿貓阿狗也受得起我的禮?!”
她方纔還在微笑,這說翻臉就翻了臉,發作太快,驚得那個眉目婉約的羅側妃臉色發白,看了看太子的懷抱,一雙水一樣的眼睛裡帶着幾分水意,求助地往太子看去,之後的目光,卻若有若無地看向嘆了一聲的太子妃。
她方纔,本就是爲了示威。
太子妃又如何呢?就算能與太子坐在一起,可是卻不如她與太子坐得這樣近,這纔是昭示寵愛,卻沒有想到才得意,就叫人當場給了沒臉。
日後在東宮,沒準兒她叫人怎麼笑話。
太子臉上一變,見夷安面容冰冷,然而一張絕色的容顏越發清豔,沉默了一會兒,忍住了心中的惱怒,將羅側妃推在了一旁,這才面色平靜地說道,“是蓮兒沒有規矩了。”
羅側妃的眼淚已經落下來,卻退了幾寸,跪在太子的身後。
夷安這纔給太子福了福,轉身又給太子妃福了福,嘴角露出了一個笑容,溫聲道,“是我氣性大些,太子別與我見怪。都是一家人,”她臉皮素來都很厚,沒有半分異樣,就在太子微微睜大的眼睛裡輕柔一笑,可愛無辜帶了極點,叫人統想不到方纔翻臉的就是眼前之人,繼續曼聲道,“您瞧着我年紀小,擡擡手放過我吧。”
“你這守規矩的性子,竟都改不過來。”太子妃知道夷安方纔這是在給自己張目,心裡酸澀,有些難過,卻也有些快慰,忍住了眼裡的淚意,還是溫聲道,“罷了,既來了,就過去坐着去。”
太子一再冷落她,她早就習慣,平日裡也不想再爲了這個男人煩惱了,各過各的日子,給她點子清閒就行。可是就是這個人,前日裡命韋側妃的兄弟去了五城兵馬司,回身卻命自己的兄長出京往雲南去。
雲南山高路遠,民風彪悍,太子妃知道了就大病一場,如今還未好利索。
夷安應了,這才坐到了四公主的身邊,見幾個女孩兒的小案上都各有一盆菊花。
三公主案上是一盆西湖柳月,花色明靜如皓月臨水。四公主與自己的案上卻是兩盆極罕見的綠牡丹,花色碧綠如玉,晶瑩欲滴。她心中就十分喜愛,見蕭翎坐到了對面去,一側還有薛平與陳朗相陪,轉頭見四公主逗弄自己的那盆菊花,不由笑了,與四公主低聲道,“莫非,這還真是家宴?”
半月前薛皇后剛給四公主賜婚,如今就齊全了。
“太子是個看重親情的人。”四公主嗤笑了一聲,擺了擺手,低聲道,“可惜三皇兄不在這其中。”
太子是個任性的人,哪怕是如今忍着脾氣與人相交,然而不想見的人那就是不想見。項王如今是他的死對頭,自然是不愛看,也不樂意請的。
“七舅舅呢?”夷安疑惑地問道。
“母后不叫來,太子也沒轍。”四公主看着面前的菊花,遲疑了片刻,這才與她說道,“前兒太子拉攏表哥呢,許了許多的好處,聽說是想着把自己手下的誰安置到表哥的手底下,說是歷練,可是誰信呢?”
太子也聰明瞭許多,知道培養自己在軍中的勢力了,可是這麼厚顏無恥地挖牆腳,真當大家是死人?
夷安也覺得太子有點兒過了,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三公主的身上,見她面有恍惚地看着面前的菊花,不由關切道,“表嫂如今,還是夜不能寐?”
不知是因爲什麼,三公主這半年總是易驚恍惚,聽薛平與自己擔憂的說法,彷彿夜裡常做噩夢。
“好些了,只是……”三公主遲疑道,“總是覺得心裡慌,沒有着落。”
她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也不敢睡,只想看着身邊的薛平,彷彿一轉眼,這個人就不見了。這種感覺叫她心生恐懼,彷彿是知道自己的不安,她的駙馬每天晚上都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安撫,把她放在懷裡之後,就一晚上都不動彈,恐將她驚醒,也只有這樣,三公主才覺得踏實一點兒。
夷安順着三公主的目光落在薛平的身上,見他果然臉上有些疲憊,然而彷彿是感覺到三公主的目光,那英武的青年轉頭就露出了一個笑容來。
三公主低低地吐了一口氣,這才放鬆下來。
“這花兒開得不錯呀。”夷安見她好些了,目光這才落在了自己面前的綠牡丹上,這花兒如今開了一會兒,陽光之下光彩奪目,確實不是凡品。
“還是蓮兒的妹子能幹,不然這樣的菊花,咱們也見不着。”太子果然得意起來,見羅側妃跪在一旁給自己斟酒,越發滿意,便指着遠遠地,正捧着一盆巴掌大的玉盆而來的少女說道。
那玉盆中有一白菊,晶瑩剔透,夷安怔了怔,見正是那個許多月前見過的羅家的少女,見她眉目含情地走到太子的面前,將那如同白玉雕琢的菊花奉上,之後怯生生地立在衆人面前,便微微皺眉。
三公主見了這個少女,又覺得喘不上氣兒來。
“這是有名的胭脂點雪,難爲芳兒種得出來。”太子沒有見到三公主的異樣,十分滿意地說道。
“妹妹心裡想着人,因此摘出的花兒也帶着情意。”羅側妃就在一旁柔柔地說道。
“英雄美人,不外如是!”太子意味深長地看了羞紅了臉的羅芳,目光在薛平的臉上掠過。
薛平突然不笑了。
“天底下的女子,原是該守些規矩,若是見了個英雄就芳心暗許,又巴望着,人不人鬼不鬼,哪裡還有叫人尊重之處?”他靜靜地看着三公主說道。
羅芳,自從上一次在宋國公府見過,這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有一次,這女人竟然找到了他的衙門上去,實在叫他心生厭惡,不過是因三公主如今聽不得這麼名字,因此瞞着罷了。
這樣不管不顧的東西,實在叫薛平煩透了。
羅芳正含着一汪水意看着薛平,見他面無表情地說出了這話,一張小臉兒頓時白了。
“表弟這話,竟有些過了。”薛平不肯憐香惜玉,太子就有些不好了,今日他本是想要成全一對兒有情人,做個人情,也好拉攏這表弟一二。畢竟做了連襟,總是親近些。誰知道薛平竟然看都不看,實在叫太子殿下爲難到了極點。
“不就是幾盆菊花麼,賞她!”四公主可算是看明白了,氣得肝兒疼,從腰間解下了一個玉佩來,往羅芳的身前一丟,冷冷地說道,“辛苦你了,這個,就當本宮賞你的辛苦!”
“既然是家宴,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上來,豈不是叫人疑惑?”夷安就在一旁一笑,探頭看了看那叮噹一聲滾在了地上的玉佩,再看看那傻了的羅芳,心裡就對自己的好友羅婉生出了同情來,畢竟如今在外頭說的都是一家子的姐妹,羅芳丟臉,羅婉也未必臉上好看了,只是眼下,卻與三公主笑道,“長寧賞的多了些,不就是一盆綠菊麼,算的了什麼呢?”
“莫非你也會?”三公主的心裡一鬆,又覺得自己這些擔憂來的突兀沒有理由,此時對着薛平一笑,回頭問道。
“拿一盆白菊來,潑上綠墨水兒,不就是綠牡丹?”夷安一攤手,目光狡黠地說道。
“如今,我才知道什麼叫牛嚼牡丹。”太子妃聽得樂了,不由在一旁笑道。
“您是地主,自然說什麼是什麼。”夷安攤手嘆了一聲,見太子嘴角抽搐,顯然覺得自己俗氣得人神共憤了,頓了頓,有些壞心地在那臉色慘白的羅家姐妹臉上掠過,暗道了一聲叫人憐惜,這才與太子含笑問道,“太子覺得,我說得如何?”
太子瞪着眼前的菊花兒,擡頭看了看正沉靜地看着自己的蕭翎,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來。
“安姐兒說的,真是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