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冬天的,夷安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覺得這是又病了,叫青珂飛快地攙扶着,夷安匆匆地回了屋子,倒在了榻上。

二太太自從知道自家父親封爵,那張臉僵硬之後又扭曲的模樣簡直沒法兒看,瞧在宋衍與夷柔,她也不會對一臉嫉妒的二太太說什麼不好聽的話,因此與夷柔告別,自己方纔回來。

得志便炫耀,可不是什麼好的習慣。

遲疑了片刻,她只與身邊服侍自己的青珂與紅袖低聲道,“父親母親回來前,咱們把門看好了。我……”宋家封了侯爵,這隻怕瞞不住,可是若是張狂起來,還不定叫人怎麼笑話,夷安是不願意去看那些明裡討好暗自說些酸話的人的,也想給父親母親做臉,因此遲疑了一下,便撐着頭嘆道,“我這身子,竟還是有些不成氣……竟又病了……”說完,便伏在一旁不動了。

“姑娘可憐見的,這叫那賤人害過,一直都不爽利,不過是不願叫長輩擔心,強撐着罷了。”青珂笑吟吟地扶着夷安歪倒牀上去,給她換了衣裳,這才低聲道。“姑娘的心意,咱們明白。”

“既如此,我與二太太說去。”紅袖跳起來就攬了這活兒,趕着就走了。

“竟叫她這樣折騰。”青珂見屋裡沒人了,這才低聲與夷安問道,“表姑娘,姑娘難道還要留着她不成?”

賈氏已經死了,可是叫青珂瞧着,夷安心中彷彿還是恨意難消,雖然不知爲何這次落水之後,主子千方百計也要這兩個人的命,然而青珂卻知道做丫頭的本分,見夷安斂目沉思,她便低聲道,“若姑娘要她死,便……”

“那男人,是安排給我的。”夷安面容如冰雪一樣冷酷,慢慢地問道,“你覺得,若是叫我嫁了那男人,她們,會叫我死麼?”

自然是不會的。有的時候,死亡反倒是一種解脫,只有真正地活在地獄裡痛苦,纔是這世間最大的磨難。賈氏、老太太,只怕是想看着夷安就那樣活在煉獄裡,日日生不如死,方纔歡喜。

青珂雖膽子不小,每每想到這個,卻覺得渾身發軟,忍不住罵道,“這世間,怎麼有這樣惡毒的人!”

“你沒有見過真正的惡毒,這些,算什麼呢?”夷安只笑了笑,低聲說道。

她的目光有些飄忽,彷彿想到那一年,她那繼母想在她往西山禮佛的時候擄走她賣到下三等的窯子裡去,只是不想那一日,她突然心血來潮沒有去,領了父王的命帶了親衛領着哭鬧的異母妹妹往京郊看戲,就這樣兒呢,繼母竟不肯放過她,命人來京郊劫持。

親衛們拼了命苦鬥,她那時還有良心,不知是繼母要害她,帶着這個繼母的親女坐車逃走,半路馬跑不動了,她的妹妹親手將她推下了馬車阻攔歹人,就爲了自己能安然逃脫。

然而最後,卻是從馬車滾落的自己被親衛救起,車中的妹妹因馬車看着奢靡華麗,叫人帶走。

後頭的結果,她自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只知道妹妹三日後才被尋回,叫父親當着繼母的面活活勒死,來保全王府中其他女孩兒的名聲。

從那個時候,夷安的心就已經慢慢兒地堅硬了。

“投桃報李,不外如是。”夷安淡淡地說道,“叫她活着,慢慢兒來,只是看住了,別叫她跑了就是。”見青珂領命應了,她這才微笑了一下,輕聲道,“趕明兒,給我預備些紙錢。”

“姑娘要給大姨娘燒紙錢?”青珂詫異問道。

wωω☢ тт kan☢ ¢〇

“她也配!”夷安冷笑道,“死了下了十八層地獄,多少的功德都救不了她了!”見青珂疑惑,她卻只偏開了頭,頓了頓,有飛快地說道,“母親父親回來,只怕就要往京中去,咱們提前收拾了,你再翻翻,若是有些料子不能再放,便做了衣裳,滿府裡都鮮亮些,父親回來,瞧着也歡喜。”

她父親的平陽侯還好說,兩個哥哥竟也封爵,就叫她心中忐忑。

這兩個哥哥已然在山海關娶親,據說娶的也是軍中武將之女,當年的夷安本就與哥哥們不親近,如今想起來,竟彷彿連面容都模糊了。

唯一叫夷安記在心裡的,卻是這兩位兄長年年送來的蠻夷的獨特的首飾與小物件兒,送來討她歡喜,到底都是心意了。

青珂急忙記下,見夷安嘴角勾起,顯然心中是真的歡喜,便笑道,“等太太回來,姑娘有了主心骨兒,就不必這樣日防夜防的了。”

這段時候夷安這樣警惕,也叫她瞧着心累,頓了頓,見夷安不大聽這個,她急忙問道,“姑娘的意思,咱們要進京?”她見夷安點頭,便遲疑道,“若進京,咱們這府裡又該怎麼辦呢?”三房也就罷了,二老爺身上帶着差事,是不可能離開山東的,叫青珂說,只一個老太太,就足夠叫人煩心。

“這些,叫你說的,就叫母親父親爲難去吧。”老太太自然說什麼都要往京中去做老封君的,夷安只覺得這隻怕是催命呢,卻還是笑道,“前兒我還擔心三哥哥今年下場往京中去無人照料,這不是巧了?到時候一家子上京,彼此也幫襯着。”見青珂也露出了活潑的笑容來,她遲疑了片刻,握住了青珂的手問道,“你與紅袖,是要留在府中,還是……”

青珂與紅袖都不是家生子,家人都在外頭,若是上京,就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了。

“姑娘在哪兒,我們就在哪兒。”青珂素來柔韌,見夷安猶豫,心中到底感懷,此時便柔聲道,“什麼時候姑娘煩了我們,我們再出去,也不遲。”她習慣了照顧這個女孩子,叫她這樣離開,她心裡捨不得。

“況,能在侯府當差,這是多大的體面呢?”見夷安看着自己笑了,青珂只鬆開夷安的手,雙手捧着茶水笑道,“求姑娘給了咱們這個體面。”

夷安見她並無不捨,心裡歡喜,卻只是板着臉看着她,片刻,便只打開了自己的牀頭的匣子,從裡頭取了田契來,方纔青珂的面前,微笑道,“這個給你與紅袖的家中,就算是我對不住他們。”使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分離,夷安說不出道貌岸然的話來,只能拿自己的方式補償。

“叫紅袖瞧見了,必是要惱的。”青珂卻不要,俯身將這些放在夷安的手上,笑道,“這是咱們的心,況姑娘這段時候給了我們多少的東西?買地買鋪子,總足夠的。”到底給夷安鎖進了櫃子裡頭,說了一會兒的話,見夷安睡了,這纔出來,就見紅袖正倚在廊下出神,便含笑上去笑道,“怎麼不進去?”

“你拿我做人情,我還進去什麼呢?”紅袖是一張尖酸的嘴,便覰着青珂說道。

青珂只不以爲意,拉了紅袖過來,這才低聲叮囑道,“太太回來,只怕要問咱們姑娘如何的話,”見紅袖點頭,她便慢慢地說道,“雖不好叫太太擔心自責,只是姑娘這些年吃的苦頭很不少,叫我說,就該叫太太,叫老爺都知道!知道姑娘在府裡過得是什麼日子!”

她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恨色,在紅袖詫異的目光裡,低聲道,“那對兒母女,怎麼敢在府中興風作浪?還不是有人撐腰?!那個……”

她指了指遠遠的老太太的院子,咬着牙說道,“纔是罪魁禍首呢!”

“你不說,我也知道。”紅袖雖厲害,然而卻不如青珂細緻有主意,此時連連點頭。

“憑什麼,叫她做頤養天年的老封君呢?”青珂笑了笑,斂目道,“姑娘心軟,咱們自然是要想在頭裡的,對不對?”

她臉上帶笑,竟有了幾分夷安的神色,紅袖呆了呆,繼續點頭,只是卻覺得突然不敢與她說話,又有點兒想不明白地走了。

青珂見她沒有主意的模樣,臉色淡下來,轉身回了自己的側屋,攤開手,竟是一張皺巴巴的紙團,攤開來就見上頭竟是有些凌亂的求救的話,細細地看過,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丟在面前的火盆子裡燒了,見那張紙化成了灰,方纔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二姑娘,竟然日子過得很不好,叫人欺負得不成樣子,這樣的話叫青珂知道,就叫她覺得心裡快活極了。

從前就與她家主子爭鋒,還常辱罵主子,帶累姑娘的名聲,不知做了多少的壞事兒,如今竟還想着遞個信兒叫家裡給她張目?

青珂嗤笑了一聲。

世上哪裡會有那樣便宜的事兒!

前門叫人丟進來這糰子紙,左右沒人瞧見,她就沒有想過要叫人知道!

隻日後,二姑娘再也不能回宋家作威作福,敗壞姑娘的名聲,她才叫滿意。

夷靜如今,並不知道自己用身上唯一一根銀簪子求了郡主府中的小丫頭冒險投到家中的信叫青珂瞞了下來,只是此時,見家中並不曾來人,她心中就生出了無邊的絕望,見前頭那些身姿曼妙,有如仙子般穿着綾羅綢緞的蕭安的姬妾們在笑鬧,又有蕭安正與蕭城立在一處,催促下人趕緊收拾行禮套車回京,她瑟縮地摸了摸身上單薄的夾衣,只覺得冷的厲害,心中終於與做妾再也沒有了歡喜,看着蕭安不耐地站着,她突然衝到了蕭安的面前,猛地跪在地上磕頭起來。

“你!”這滿臉漆黑的女人到了蕭安的面前,叫他唬了一跳,頓時罵道,“哪裡來的瘋婆子!”

然而見到夷靜擡起頭的臉,他便臉上一冷。

“大爺!”夷靜哭着去拉蕭安的衣襬,卻見後者冷漠地退後一步,不叫她髒了自己的衣裳,頓時心灰意冷,錦衣玉食的心早就沒了。

自從失寵,蕭安不再眷顧自己,她落在後院這些女人的手裡,真是活的艱難極了,從前的華美的衣裳首飾早就被搶走,這些姬妾人多勢衆,又怨恨她得寵的時候的尖酸刻薄,因此竟連口飯都吃得艱難,平日裡睡在柴房裡,這才幾日,就叫她瘦脫了形,如今她什麼都不想了,也不想去王府,只想回家,或許母親可憐她,就能好好兒地給她滋補,回頭再給她尋一門好親。

對了!

從前,從前她定親的那一家,其實也很好!

夷靜眼中一亮,頓時生出了希望來,見蕭安一副厭惡自己的模樣,心裡發疼,流淚磕頭道,“妾求大爺,放我回家!”

“回家?”蕭安微微皺眉。

“我叫大爺煩了,不敢再留在大爺的身邊刺您的眼。”夷靜如今也知道說些好聽的糊弄人,見蕭安臉色緩和,急忙說道,“雖服侍了大爺一場,可是我是個不中用的人,日後在大爺的身邊不過是礙眼,求您叫我回家去,只當我死了!”頓了頓,她便哀求道,“大爺身邊的事兒,日後我吞在肚子裡與誰都不說!!”她只想着,只怕如此,纔有自己的一條活路了。

蕭安有些意動。

不過是個妾室,如今他也膩歪了,不如丟在山東叫她自生自滅,不然入京還要給她一口飯吃,也很麻煩。

“這個,可不好。”蕭安意動中,一側的蕭城卻目光一閃,低頭看着震驚擡頭的夷靜,轉頭與蕭安笑道,“到底是服侍過大哥的人,若是日後她再嫁,豈不是叫大哥頭上帶了綠帽子?”見蕭安果然臉色發青,蕭城想到前些時候與蕭翎的話,不欲叫蕭翎在兄長面前露臉,只掩住了,含笑看着怨恨看來的夷靜,慢悠悠地說道,“況,大哥可別忘了,她不過是尋常人家兒,不過她伯父,如今已是平陽侯!若是平陽侯知道咱們這樣對他侄女兒,只怕是……”

平陽侯大捷,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烈王府雖然不懼,卻等閒不願意有這樣的麻煩。

平陽侯夫人可是皇后的侄女兒,這若是一狀告到宮裡去,皇后本就不肯冊蕭安爲烈王世子,這一回,只怕就要拿這個做筏子了。

“大爺!”夷靜見蕭安被弟弟說動,此時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只覺得心中恐懼萬分,頓時尖叫道,“我願立誓,必然不……”

蕭安卻只命人捂住了她的嘴,淡淡地在她絕望的目光裡說道,“你既然做了我的妾,自然該跟在我的身邊,日後,在王府好好兒與姐妹作伴吧!”說完,就命人拖了掙扎的夷靜離開,與弟弟冷笑道,“咱們這位姑母,膽小怕事,真是無趣!”

他本是看中了羅婉,想着娶過來給自己撐臉面,誰知道新城郡主竟然不願意不說,還忙不迭地叫羅婉在家中閉門不出,實在叫蕭安不得不看低了這位姑母。

“不過是一個同安王府罷了,又無權,何必在乎。”蕭城目光落在遠遠立在一匹極高大的戰馬旁的蕭翎的身上,冷笑道,“等回京,世子位纔是最重要的!”說完,收回了看向蕭翎的鄙夷的目光,這才哼道,“不是他出身低賤,我就該……”

烈王六子,除了蕭翎,都是身份貴重,因此這麼一個卑賤之中成長的弟弟,對於蕭城眼中,不過是如同家奴一樣的存在。

“何必在意他!”蕭安不在意地看了蕭翎一眼,漫不經心地說道,“不是他有些用處,我何必這樣紆尊降貴,與他喚一聲六弟!”

這兄弟二人此時,突然對視冷笑,然而卻不見撫摸着身邊戰馬的妍麗的青年,看着手中的一張酒樓的契紙,有些爲難。

這是她最喜愛的那家酒樓的契紙,做了那酒樓的主人,她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了。

要不要,丟到她的府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