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出去了幾年,竟與從前不同了些。”新城郡主知道了宋家大房回來的消息,便帶着羅婉與羅瑾親自登門。
對於自己這樣上杆子,她並不覺得丟臉。
說起來,大太太的身份也很尊貴,雖無宗室之尊,然而母家夫家都得力,就憑她是當年薛皇后最喜愛的侄女兒,就能叫宗室巴結了。
如今朝中,更認皇后,誰還把龍椅上的皇帝當一回事兒呢?
就聽如今內閣決斷只問皇后,就知道了。
雖然瞧着大太太那張美麗秀致,看不出年紀的臉有些嫉妒,新城郡主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就算不照鏡子,卻也知道那裡有常年蹙眉的皺紋,心裡苦笑了一聲,卻還是沒有露在臉上,見大太太也笑容滿面,便嗔了她一句,頓了頓,便與大太太嘆息道,“你瞧瞧,咱們都許多年沒見了,從你嫁人,我也嫁人,這十幾年,咱們都不如這些小姑娘了。”一邊說,她一邊就狀似不經意地往羅婉的身上指去。
“這兩個就是你的哥兒姐兒?”大太太與新城郡主從前不過是點頭之交,驟然見她這樣親熱,目光親近,也不好做個不知好歹的人,忙叫羅瑾與羅婉到了自己面前,就見羅瑾果然眉目秀致溫柔,彷彿透着一股子清冽的透徹,舉手投足都十分文秀,另一個羅婉美麗端莊,卻又並不懦弱,俏生生的彷彿一朵兒盛開的花朵兒,心裡就喜歡了幾分,拉着羅婉到了自己面前,就把手上的一副如同一汪綠水般盎然的翡翠鐲子過在了她的手上,轉頭與新城郡主笑道,“你家的女孩兒,叫我心裡喜歡。”
她只笑說羅婉,半點兒都沒有提及自己的兒子,顯然是心中有些丘壑的,新城郡主有些失望,然而見羅瑾白皙秀美的臉上微微發紅,眼睛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側頭與夷柔說話的夷安的身上,到底在心中滿意了幾分。
這樣癡心的少年,就算打動不了夷安的心,可是叫大太太瞧着,也該是歡喜的吧?
誰不願意自己未來的女婿,全心把女兒放在心上呢?
因此新城郡主並不叫羅瑾轉頭,此時只當看不見,與大太太手挽手笑道,“巧兒了,你家的四丫頭,我一見就喜歡得什麼似的,竟不願放開手呢。”頓了頓,見大太太只含笑,並不回話,就在心中嘆了一聲,振奮了一下精神,環視了滿園的風景,這才揶揄地笑道,“知道你們府裡景色極好的,只是難道就爲了炫耀一二,就叫我們母子在外頭吹冷風?”這話她說的又親近又隨意,瞬間就拉近了這十幾年的疏遠來。
大太太眼角堆起了些笑意,目光落在了羅瑾的身上。
宋衍在信中所說果然有幾分道理。
羅瑾這孩子,瞧着確實沒有什麼心眼兒,況十分單純,又眼睛裡只看得到夷安,實在是個不錯的人選。
見一側夷安不知說了什麼笑了起來,仿若朝霞,另一方的羅瑾也不自知地在臉上露出了歡喜的模樣,大太太就心裡有數,卻還是要拿捏一二,掩住了心中的滿意,與新城郡主笑道,“如今豈不是在怨我?罷了,妾身,恭迎郡主往裡頭去,莫要吹了風,再叫郡主嗔怪。”
兩個貴婦相視一笑,新城郡主壓根兒就不開口去問如今的二太太與三太太在哪裡,只扶着丫頭往裡頭去了。
羅瑾與羅婉卻留在了外頭,此時與夷安夷柔站在了一處,羅瑾偏着頭小心地去看夷安,就見她的臉上又有一種與從前不同的安寧,不由心生歡喜。
“如今,你可大好了。”羅瑾鼓起勇氣與夷安說道。
只有父親母親在身邊,纔會有夷安如今的自在的模樣。
夷安只笑了笑,並不多說,見羅瑾秀美的臉上有些發紅,心中一嘆,斂目說道,“只要在父親母親處,旁的我都不在意。”見羅瑾看着自己點頭,她便含笑道,“日後各自保重,有緣,再在京中相聚吧。”
羅巡撫才至山東,起碼還要在山東好幾年,羅瑾自然是與自己離得遠了,她只盼着離得遠了,這少年的戀慕就散去了,日後有個真心值得的女子,與他過想要的日子。
就因爲她算計太過,所以纔不願委屈了這樣乾淨的少年。
說起這個,羅瑾的臉色刷地就白了,怔怔地看住了眼前的少女。
他只覺得心裡有什麼刀絞般的疼,張了張嘴,卻彷彿連靈魂都散去了,說不出話來。
“我,我……”羅瑾有些傷心,卻還是勉強地擠出了一個笑容來,低聲說道,“我也祝姑娘一路順風。”
他有什麼立場說什麼呢?不過是他動了心,一直在心裡想着罷了,可是一直以來,他卻其實並沒有她說幾句話,有他的軟弱,彷彿也有……她看破了自己的心思以後,有些疏遠的那種目光。
可是他還是很喜歡她呀,喜歡到,看不到別的女孩子,想要只守着她一輩子過安靜的日子。
心裡有些難過,羅瑾癡癡地看着面前的夷安,目光落在了遠處大步走來的宋衍的身上,突然心中一動,竟脫口說道,“只是,今年我也要入京科舉,到時候別,”他小聲說道,“別忘了我,我們。”
他還是捨不得,就算她不喜歡,可是他卻不想叫他們的聯繫就這樣斷了,想到這,他便強笑道,“咱們雖然話兒說的不多,可到底是認識的,日後,別把我們當做陌生人。”
“自然是不會的。”夷柔有點兒可憐這少年,轉頭無奈地了妹妹一眼,給了一個臺階兒道。
羅婉靜靜地看着自己的兄長,卻只在臉上帶着笑意,沒有什麼憤懣。
“你這做妹妹的!”夷柔見妹妹縮着頭果然不說話了,這才與羅瑾小聲說道,“這是瞧你哥哥的笑話兒?”
“古往今來,喜歡誰,自然是是要歷經苦楚方纔皆大歡喜,哪裡有不勞而獲呢?”羅婉對羅瑾被夷安隱隱拒絕並不以爲意,慢慢地說道,“若是真心,兄長該百折不撓纔是,若是不過是如此便疏遠了去,我倒是覺得夷安拒絕得對了。”聽夷柔聽着有趣在一旁笑了,她一雙明媚的眼睛落在了立在不遠處凝神聽女孩們說話的宋衍的身上,不由握了握手,轉頭與宋衍笑問道,“我說得對不對?”
母親從前並不喜歡自己與宋衍親近,嫌棄他門第低,父親名聲不好,可是如今,卻又有轉圜之意。
只是這轉圜,卻只怕是要在母親對自己的謀算不成的時候,方纔會想起了。可是到了那個時候,眼前的這個人,真的會屬於自己麼?
她沒有辦法放縱自己的心,帶着叫母親傷心來與這個人親近,既然如此,何必與他生出不一樣的親近來呢?
閉了閉眼,羅婉心中嘆息,卻不再說了。
或許,只當做一場夢,散去了也就罷了。
女孩兒們緘默起來,宋衍有些疑惑,只覺得是沉默寡言不愛說笑的自己來了,叫衆人無趣了,咳了一聲便說道,“伯孃說外頭還是冷的很,若是瞧夠了風景,便往裡頭去。”
“與其陪着母親說話,不如去你屋裡。”羅婉推了推夷安笑道,“也叫咱們知道,做了侯府小姐有什麼不同纔是。”
“這話,我聽得竟酸溜溜的。”夷安目光一轉,見羅瑾動了動嘴角,卻還是跟着宋衍往前院兒去了,便斂目,沉默了一會兒,歉意地對羅婉頷首,這才帶着衆人慾往自己的院子去。
還沒動,就聽到後院有丫頭吵鬧的聲音,就見一個丫頭從後頭匆匆跑來,一頭就撞在了前頭引路的青珂的身上,撞得滿地亂滾,擡頭見竟然是夷安,臉上有些變色,還是撲過來跪在夷安的面前哭道,“四姑娘救救咱們太太!”見夷安不動聲色,後頭還跟着一個不認得的女孩兒,滿身的富貴精緻,就知道只怕是哪家上門的小姐,心中有些悔意,卻還是哭着哀求道,“奴婢是三太太院子裡的,求求四姑娘了,別叫老爺休了太太!”
“這話說的不像。”夷安微微皺眉,冷聲道,“我一個隔房的侄女兒,哪裡能管長輩的事兒。”
正見這丫頭撲過來要抱自己的腿,心中便惱怒了起來。
虧了今日是羅婉在,若是換了與自己不大好的哪家女孩兒,出了這府門就要把自己囂張得能左右叔叔屋裡的事兒的閒話說出去,她雖然不在乎這個,可是總歸不好聽,也厭惡被人算計,此時便淡淡地說道,“你既然是三嬸兒的丫頭,就早該知道輕重!如今不往正房去,偏與我不依不饒,難道是瞧着我是個好哄的,由着你們在我的面前做耗?!”
這裡頭只怕有三太太的吩咐,不然一個丫頭,怎麼敢這樣張狂?
這丫頭果然語塞,哀哀地趴在地上哭起來。
“究竟怎麼了?”夷安見她哭哭啼啼,便冷冷地問道。
“老爺與太太吵起來了,實在嚇人極了。”這丫頭抹着眼淚說道。
“休了三嬸兒,是個什麼意思?”夷柔急忙問道。
正問到這兒,就見後頭突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哭喊,夷安就見三老爺一臉鐵青地大步過來,後頭跟着一個哭得妝都花了的三太太,三太太此時什麼都顧不得了,抓着三老爺的手不知在哀求什麼,叫後者甩開,她見了幾個女孩兒竟眼睛大亮,撲上來抓着護住了妹妹的夷柔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三丫頭!三丫頭你勸勸你三叔!我們過了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
“我們之間的恩怨,你牽扯小輩做什麼!”三老爺一把抓住三太太往地上一丟,見三太太哭着又來抱着他,只低頭看着這個一臉淚水的女子,眼前卻化作了另一個溫柔可愛,良善敦厚的女子,想到這個,他的心就硬了起來,甩開了三太太,冷冷地說道,“咱們的情分,完了!”
聽見三太太彷彿絕了希望般跪坐在地上大哭,他目光有些哀涼地看着遠遠的白雪,喃喃地說道,“原諒你,你解脫了,可是她呢?她的命,我找誰賠?”
那個在他籍籍無名時什麼都不在意地嫁過來照顧他,卻在他剛剛有了前程,要過好日子的時候死去的女子,她的命,找誰賠?
臉上的眼淚糊了一臉,三老爺抹了一把眼淚,冷冷地握着手說道,“這麼多年,你什麼都知道,怎能,怎敢在她的屋子裡,與我親近?”聽見三太太的哭聲,他慢慢地說道,“她因你而死……”
“不是我!”三太太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尖叫道,“我沒有殺她!她是病死,自己病死的!”她又哀哀地求道,“想想咱們的五哥兒,老爺……他是你的嫡子啊!咱們以後,以後就忘了從前行不行?我不嫉妒了……”她喃喃地說道,“這府裡都是她的影子,與她相似些的,你就都放在府裡頭……以後我已經不嫉妒了,那些孩子我也……”
“我的庶子與庶女,你不喜歡,我從不在意。”三老爺冷靜地說道,“我從不要求你如同看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看顧他們,那是強人所難,天底下能做到的不多,日後有我,就足夠了。小五,”他斂目,慘笑道,“你說得對,那是嫡子,我以後自然會爲他打算,只是你有了日後的倚靠,我,就不要再指望了!”
見三太太驚恐地擡頭看他,他便捂着臉說道,“她確實是自己病死,可是不是你日日上門叫她不安,又怎麼會病死?”
他的亡妻,是個溫柔卻有些膽小的女子,知道他有了功名,老太太也不喜,就擔心自己商戶女的身份會叫他不虞。那時的他年少氣盛,沒有看出妻子的不安,叫老太太糊弄了幾句,竟然就往外頭去遊學了,留了妻子一個人在府裡,天天看着如今的妻子上門,聽着滿府裡都說這個就是新的三奶奶,那種感覺,怎麼會好?那樣病死了,竟還叫老太太瞞着不給瞧大夫,最後藥石無靈……
“我只怨恨我自己。”三老爺踏後了一步,突然一笑,喃喃地說道,“我本是最應該愛惜她照顧她的人,可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如今這幅樣子,又是給誰看呢?錯的不是你,也不是別的誰,最錯的,或許其實是我纔對。”
他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妻子,怨天尤人,這樣浪蕩了十幾年,可是如今清醒了,卻發現,原來最該死的那一個從來都是他自己!
“我不會休了你。”三老爺慢慢地說道,“可是卻也不會再與你親近。你有了兒子,以後,靠着兒子吧!”若果早知道亡妻的死因,他說什麼都不會再娶。如今只不再見她,也就罷了。
“小五是我的兒子,我會照顧他。”三老爺轉頭,就見幾個女孩兒用震驚的眼神看着自己,勉強笑了笑,轉身走了。
“扶着三嬸兒往後頭休息去吧。”夷安見了這一場,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隻言片語,她卻明白了些當年發生了什麼,她也不想知道三老爺是怎麼知道了陳年舊事,只是如今,卻只能唏噓了幾聲。
三老爺毀了一個從前的三太太,如今的三太太雖然也並不無辜,只是這樣的男子,卻叫她不喜歡。
不是他的軟弱與忽視,但凡給先頭的三太太一點兒信心與支持,那女子就不會死去。沒有承擔的人,如今說盡了後悔,又如何呢?
死去的那個人,再也不會因這些後悔與痛苦,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