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從書館走出來,見着了蕭翎,也是微微一怔。
今日羅瑾病好些,他本是帶着他來尋些能看的好書開解心情,沒有想到竟然會見着自家未來妹夫。
想到蕭翎於夷安的事兒上門兒清,宋衍也不是很擔心,上前與蕭翎道,“王爺來做什麼?”
蕭翎看着兩個少年身後的,京中最大的書館,動了動嘴角,還是沒有將“給夷安尋些書解悶”這等彷彿是在炫耀自己勝利的話說出來,含糊地說道,“路過。”
說罷,便對着臉色發白的羅瑾拱手道,“當日在山東虧了姑母的照拂,日後姑母有閒,我再登門道謝。”
蕭翎住在山東的時候與羅瑾住在一個府裡頭,自然是認識的,此時羅瑾緩了臉色,回禮道,“一家人,王爺何必放在心上。”頓了頓,便輕聲道,“不耽擱王爺了。”
少年如今消瘦得不成樣子,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秀麗的臉上竟帶着幾分茫然,蕭翎知道自己說什麼都不該,側過了身子請二人先走。
“聽說王爺定親了。”羅瑾頓了頓,擡眼,一雙明亮漆黑的眼睛往蕭翎看去,見這青年神色清冷地點頭,他突然露出了一個真切的笑意,和聲道,“雖然我與宋家姑娘都不熟悉,然而有阿衍在,卻能看出一二,想必與王爺是天作之合,在這兒,我便恭喜王爺了。”
蕭翎低沉地應了。
羅瑾忍住了心裡的痛苦,他見蕭翎一雙清冷的眼落在自己的身上,卻轉頭與宋衍笑道,“只是叫我說,女子柔順纔是正理。來日我定親,倒更想尋個溫柔知禮的女子。”
“阿瑾。”宋衍眉頭一皺,輕聲道,“回吧。”
羅瑾這才微微點頭,在蕭翎有些複雜的目光裡低着頭匆匆地走了。
“他不知道你知道。”宋衍腳下頓了頓,走在蕭翎的身邊飛快地說了,這才追着羅瑾去了。
蕭翎斂目,回身看着兩個少年消失在了街上,目中一黯,也往書館中去了。
羅瑾的話,他自然是聽得明白的。
前一句完全撕擼開了與夷安之間的聯繫,後一句,卻是在隱隱嘲諷夷安如今的彪悍名聲,與自己表明自己喜愛的不是夷安這樣的女子了。
就算日後有誰聽到了從前的流言,想必先被羅瑾在前頭裡說了這些的自己,也不會再猜忌妻子與羅瑾之間的關聯。
羅瑾,竟然能爲夷安做到這個地步。
其實,他也能的,而且能做更多。
面無表情地抿了抿嘴,蕭翎想到自己已經有了夷安,此時便生不出嫉妒,將此事放在一旁認真地挑書去了。
只有宋衍,就見羅瑾快步走到了自家家中的後頭,躲進了一條無人的巷子裡,突然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將頭埋進了胳膊裡。
他沉默地立在好友的身邊,看着他淚流滿面,卻說不出開解的話來。
“我是真的,很喜歡她。”羅瑾抹了一把眼淚,平日裡的溫文都不見,擡眼用痛苦的眼神看着不出聲的宋衍,流淚說道,“喜歡到彷彿要死了。”
“我不會告訴夷安。”宋衍卻有些冷淡地說道,“你的這些感情,與我妹妹是負累!”他目光黑沉,看着蒼白地笑起來的羅瑾,輕聲道,“比起你的痛苦,我更看重夷安日後的喜樂。她,”他咬了咬牙,這才說道,“她不該知道這些!因賜婚,她心中對你就愧疚,看見你如此,你叫她日後怎麼快活?”
好友很重要,可是比起好友,他卻覺得妹妹更重要,這重要,比羅瑾的眼淚與感情厚重得多。
“我知道。”羅瑾卻笑了,輕聲道,“你從來都懂得取捨。”
“夷安許會見你,你該明白自己該說什麼。”宋衍淡淡地說道。
“我知道。”少年輕軟的聲音在空氣裡流動,帶着莫名的哀涼,宋衍仰着頭把眼角的溼潤逼回去,這才冷聲道,“是我對不住你。”
他選擇了妹妹,辜負了自己的好友。
“是我自己願意的。”羅瑾忍不住的眼淚落在衣袖上,聲音嘶啞地說道,“阿衍,陪陪我,叫我哭一回,不然,我恐要憋死了。”
在家裡,他爲了母親與妹妹不敢哭,恐叫她們傷心難過,在外頭,爲了不叫人非議,他也不敢哭,這些痛苦憋在心裡,沒有人與他分擔,叫他幾乎無法忍受。
抓住了好友的袍子,羅瑾的雙手都在顫抖,低聲道,“還有,是我對不住阿婉。”不是爲了不叫他痛苦,他妹妹或許會心願得償。
宋衍不是個狠心人,若真的定親,哪怕對他妹妹沒心,卻也會善待的。
“你的心事太多,莫要再想了。”宋衍遲疑了片刻,俯身摸了摸羅瑾的頭,正要繼續安慰,卻見巷子口一晃,傳來了幾聲喧譁,他一怔,就見遠遠地一個狼狽的青年頭髮散亂地衝入了這個小巷彷彿是要躲避,見了巷子裡的兩個少年,這青年也呆住了,然而之後卻滿臉驚慌地四處看了看,理都不理羅瑾與宋衍轉身就把一旁的一個籮筐扣在了自己的身上,躲了進去。
宋衍就見這青年一身錦衣十分奢侈,竟是富貴人家的公子,然而如今卻不顧這樣的髒亂,不由皺眉,覺得有幾分蹊蹺。
正覺得古怪,卻見巷子口,一個面若桃花,鋒芒畢露的少女提着一柄長刀緩緩而來,迎着外頭熱烈的日光,竟彷彿渾身都在發光。
宋衍嘴角微微一抽。
這姑娘,還是熟人。
正是武夷郡君蕭真。
只是爲什麼,哪一次都在看着她在揍人?
宋衍的目光一下子漂移了。
揍人卻依舊耀眼得叫人眼花,實在是……
只是如今的武夷郡君並沒有將目光放在宋衍的身上,一雙眼只看住了那個籮筐,面上平靜冰冷,將手中的長刀猛地擲在了籮筐旁,見那籮筐一抖,微微挑眉,上前掀開了籮筐,將那害怕得渾身都在哆嗦的青年提在了手中,高高地舉起了拳頭。
“阿真!”這青年被揍得已經鼻青臉腫了,見竟然還沒完,頓時哭了,順着蕭真的手就跪在了地上哀求道,“阿真!看在,看在昌平的面上,看在你姐姐昌平的面上!”
“你還記得我姐姐?”蕭真聲音有些嘶啞,此時冰冷的目光落在求饒的青年的身上,鄙夷道,“娶了我姐姐,你還敢納妾?!當敬王府是泥捏的?!”
見這青年瑟瑟發抖,她一把將他搡在了地上,抓過長刀就擱在了他的脖子上,見這姐夫眼珠子都直了,不敢動,難掩鄙夷地說道,“當初你求娶我姐姐,怎麼說的?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怎麼着,你這瓢漏了?!”
宋衍聽了這麼怪異的話,悶咳了一聲,又覺得想笑。
蕭真的眼睛這才往此處看來,見竟是宋衍,她還記得從前,便微微頷首道,“每次都能遇上你。”
這兩次動手操傢伙,似乎都見着了這個少年,也算是緣分了。
宋衍咳了一聲,這才說道,“真巧。”頓了頓,便客氣地問道,“你手上的傷?”
“勞你惦記,大好了。”蕭真提着手裡姐夫的衣領轉頭與宋衍說話,那青年只覺得自己的臉時不時地湊在冰冷的刀鋒上,危險得很,恨不能跪着哭出血來,然而見有宋衍與羅瑾有些尷尬地圍觀,頓覺丟臉,急忙央求道,“阿真,阿真,家裡的事兒,別叫別人看見。”
他哭着說道,“是姐夫錯了!等回頭,那幾個妾我都送莊子上去,肯定不叫你姐姐再瞧見她們!”
敬王二女,一個武夷郡君蕭真是個絕頂的霸王,親就退了四家,滿京城都知道大名,現在都嫁不出去。另一個卻是溫柔可親賢良淑德,他運氣好,娶了溫柔的那個,本以爲天下太平,可是誰知道納妾也能叫霸王打上門呢?
還有沒有王法了?!
“我姐姐是個賢良的人,從前由着你,是我不在京中沒看見。”蕭真提了提這姐夫的衣襟,淡淡地說道,“我告訴你!敬王府沒有姑爺納妾這麼個規矩!再叫我知道一回,”她冰冷的目光在這青年顫抖的身上逡巡,便冷聲道,“皇家郡主不愁嫁!做了寡婦,也能再嫁第二回!”
這就已經不是休夫,而是要送夫君去死了,這種威脅從別人嘴裡說出來青年是不信的,然而從蕭真的嘴裡說出來,他卻十分相信。
這位,可是能將自己跟侍妾卿卿我我的定親對象揍得差點兒去見祖宗的存在。
“我父王母妃素來和氣,從不覺得納妾不好,”蕭真便冷冷地說道,“叫你撿了便宜也就罷了,日後你可方明白點!”
敬王生在皇家,哪裡是隻守着一個女人的性子呢?王府中側妃庶妃多了去了,因此也不把姑爺房裡有些妾當回事兒。
誰家沒有一二通房呢?若沒有,那就是懼內,是很沒臉的事情。
蕭真自幼也是在王府長大,妾見得多了,敬王妃的手段也看得多了,只覺得心累。
敬王府只有嫡子嫡女,這是很少見的,可是誰知道敬王妃費了多少的心思在裡頭呢?若是日後自己姐妹也要過這樣的日子,不如不過,換個枕邊人就是。
見手裡的青年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想到與自己從小就好,如今也不知該多傷心的姐姐,蕭真冷哼了一聲,噁心壞了,擡起膝蓋用力地給了自家姐夫腹上一個狠的,見這青年眼珠子都突出來了,這才丟在地上道,“看在我姐姐的面上,滾吧!”
這真是大赦天下的意思了,那青年疼得渾身突突的,雙腿發軟,然而見蕭真擡手把他放了,頓時連滾帶爬地跑了。
見了這麼暴躁的一幕,羅瑾已經縮進角落裡抖了,只有宋衍多少知道這人不是蠻橫的性子,這才頷首道,“此地若是無事,我們便告辭了。”
一片平靜,一點兒沒有遇見母老虎的意思。
“你……”蕭真見這少年一片平靜,並沒有半分的厭惡與畏懼,也覺得暢快,與面對旁人不同,因此便緩了臉色問道,“你怎麼在此?”她的目光落在了宋衍身後探出頭來的羅瑾的身上,挑了挑眉,含笑道,“每次見你,都是與好友在。”
宋衍想到二貨唐安,臉色頓時黑了。
“不過是說話罷了。”宋衍覺得命運有點兒坎坷,總是叫人看見會誤會的一幕,見蕭真並不在意,這才鬆了一口氣,與她說道,“雖是爲姐妹張目,然而也該多帶些人手,不然若有些爭執,豈不是說不清?”
叫他看,那青年若是出去後嚷嚷,這位武夷郡君蠻橫跋扈的名聲算是板上釘釘了。
“不算什麼。”蕭真斂目道,“我怕什麼呢?”
她如此,宋衍便不再多勸,見羅瑾已經不哭了,眼眶雖有些紅,卻並沒有什麼異樣,這才放心,與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蕭真微微頷首,帶着好友走了。
蕭真沉默地看着這個少年的背影,見他頭也不回,低頭看了看已經無恙的雙手,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些什麼,最後將長刀收到腰間,往敬王府去了。
一入王府,蕭真就覺得府中十分安靜,正房之中,敬王妃一臉的唉聲嘆氣,恨不能老十歲。見了腰間佩劍,氣勢連男子都壓倒的閨女,敬王妃臉色就有點兒發黑。
“你做什麼去了?!”敬王妃拍着桌子惱怒道。
“與姐夫說說話兒。”蕭真面不改色,往椅子上一座,端起桌上的茶水豪邁地一口乾了,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這才皺眉道,“雖他也是世家,咱們卻怕什麼呢?叫姐姐吃這樣的委屈,實在是過了!”
敬王妃看着蕭真這麼個做派,恨不能暈過去算了,此時卻一嘆道,“你想的好,然而這世間,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她嘆氣道,“駙馬還有妾呢,你姐姐纔是郡主,又算什麼呢?”她無奈地說道,“世情如此,女子也只是苦熬罷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
她想到蕭真這姻緣不順,也是秉性剛烈,容不得半顆沙子的緣故,便忍不住勸道,“你都退了四次親了,這名聲好聽?如今惡名在外,誰敢求娶呢?”
早前還有幾個不怕死的,如今是一個都沒有了。
蕭真斂目,只當沒聽見。
敬王妃是真愁。
她爲王妃,膝下兒女雙全,夫君也十分敬愛,已是圓滿,然而只有小女兒蕭真的親事上真是栽了大跟頭。
這整日裡在軍中廝混,沒有半分女兒家的柔媚,竟嫁不出去了。
“母親不必擔心我。”蕭真也不願叫母親爲自己煩憂,便勸道,“嫁不出去,就不嫁。我也……”她想說對男子也沒有什麼想法,然而不知爲何,卻想到了白日裡沉靜與自己說話的那個清雋的少年,那清明的模樣映在心裡,叫她頓了頓,這才說道,“不想嫁給不知根底的人。”
敬王妃沒聽出來,然而卻板着手指在盤算起來,與蕭真說道,“京中世家,你是別想了。只是如今有幾家新貴入京,”
見蕭真一根修長的手指不經意地在桌面上敲了敲,竟然是在考慮什麼一般,她心中疑惑,卻還是繼續盤算道,“平陽侯,武陽伯,關西伯還有清河郡王身邊的唐天等等,幾家都是武將出身,想必與你更合適些。”
她爲了喜歡舞刀弄棒的閨女也算是拼了,好容易扒拉出了這些與閨女“志同道合”的人家,滿臉疲憊地繼續說道,“平陽侯家兩個兒子早就娶親,娶的就是武陽伯與關西伯家的閨女,同氣連枝,如今還有個隔房的侄子。至於唐天……”
敬王妃有點兒遲疑地說道,“命硬了些,不過你若中意,倒也可。”只要能嫁出去,就不挑什麼了。
“唐天奸猾。”蕭真想到唐天連乾元帝都忽悠,便微微皺眉。
“平陽侯家也不錯。”敬王妃也點頭,繼續說道,“這家家風是不納妾的,倒是合你的心意。”她卻遲疑道,“可惜,是讀書人。”那小身板兒,只怕扛不住自家閨女呀。
覺得別禍害人家好孩子了,敬王妃難得良心發現,沒把宋家這孩子作數。
蕭真的手指,卻再次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