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苑書房,他支肘倚在案上,回想她可憐巴巴央他放她回去那會兒。吳儂軟語的調子,微微帶着嬌憨。
“這可使不得,叫二哥哥知曉,非得打斷我雙腿。”小模樣俏得很,兩手捂着他額頭,膽子不小,可勁兒將他向後推拒,全然沒個尊卑,再不許他親近。
於她話裡不難聽出,姜昱對她,亦父亦兄,或許在她心裡,比任何人都要來得親厚。
寂靜書房裡,他揉揉眉心。遇上這麼個看似好拿捏,實則自有主張的姑娘,日後還不知要如何與他纏磨。
從案上抽出份書函,目光落在“弔喪”二字上,他指尖敲擊桌案,目中帶着沉凝。
月上中天,政事早處置完畢,倒是跟她牽扯上干係的姜氏族中事,令他不得不多花些心神。
玉漱齋中,春英綠芙總算等到姑娘回屋,連帶對屋冉青也跟着留心七姑娘屋裡動靜。一直等到香蘿回報,說是姑娘安安穩穩,由宋女官領回來,這才安心到後面梳洗。
“小姐,您這是存心嚇唬人呢。還從沒有這麼晚回來過。”春英出去送女官大人,屋裡只留下綠芙,這丫頭等得心焦,說話也就直衝衝,不知委婉。
“被事情絆了腳,勞你們憂心。”
安撫笑笑,使喚她去外頭打水沐浴。綠芙狐疑看着姑娘進了內室,也不要她伺候更衣,像刻意躲着人似的。
出門遇上回來的春英,眼珠子一轉,一把將人拽到廊下僻靜處,豎着指頭叫她靜聲兒。
“幹什麼呢,毛毛躁躁,大半夜裡裝神弄鬼。”春英拍掉她揪着袖口的手,面有不耐,撥開她就要回屋去。“怎麼說你好,姑娘身邊怎麼能沒個伺候的人。”
“噯噯噯,姐姐你聽我一句,這事兒比旁的那些個都緊要!”伸手攔了人,綠芙偷偷摸摸四下裡張望一番,使勁兒摁了春英肩頭,也不顧她橫眉豎眼,湊近了低聲耳語。
“依我看,姑娘是跟世子爺好上了。這事兒準沒錯!”
春英愕然一怔,之後青白着面色,氣得連連跺腳。“渾說!姑娘清清白白的人,自小懂事兒着呢,豈會與男子……”話在嘴裡憋了半晌,終究說不出口。
春英恍惚着,許是自個兒心裡也沒多大底氣,換一個人她還能替七姑娘打包票,可是那人偏偏是世子。要說姑娘能橫過那位爺,這話誰信啊?
“姐姐也覺着有可能是不是?”綠芙拉着辮子尾巴,搭在肩頭,老氣橫秋,“世子爺對姑娘處處不同,不是看上眼,還能是什麼?還記得去歲太太將身邊夏琴配了外院的管事做續絃,他兩個彼此看對了眼,夏琴仰慕那鰥夫對髮妻情深意重,人雖去了,也善待她家中老小,遂對他生出幾分情意。今兒小姐回屋,我瞧着,七姑娘不時流露的情態,跟夏琴中意那鰥夫,背後偷着樂,當真是一模一樣的。”
就差拍胸脯擔保她所言非虛,氣得春英倒吸一口氣,礙着院子裡不方便,否則非得狠狠教訓她不可。
將姑娘比丫鬟,世子比鰥夫,這是脖子往繩索裡套,自個兒找死麼?!
“綠芙?”
兩人嚇了一跳,回身看去,只見姑娘半支起窗戶,只着裡衣,探着身子,頭髮已經披散下來,蹙眉催促。“怎麼還不去打水來?”
正揹着姑娘嚼舌根呢,綠芙咋呼着跑出去,留下春英無奈進了屋。
“你二人在外頭嘀咕什麼,有事兒屋裡說,夜裡躲躲藏藏,叫人看見不好。”
春英應一聲是,猶豫半晌,覺着這事兒瞞不過,還是叫姑娘知曉的好。“小姐,您跟世子,那個,是不是……”額頭急出層細汗,春英拎袖口抹一抹,想來姑娘能夠聽明白她意思。最怕還是綠芙把不住嘴。“您平日待奴婢們好,可這回不同。您好歹出面教教綠芙那丫頭,莫叫她說話不曉得輕重。”
其實她心裡也不是全無所覺。前幾日姑娘沒往後院去,整日裡總是無精打采。今兒個回得晚,進屋時候眼裡帶着笑。
七姑娘刷一下紅了臉,兩手捧着臉頰,盯着自小陪在身邊的丫頭,微微有些羞赧,並沒有見外。
“有這般明顯?”
春英心頭一跳,姑娘沒有否認?暗歎一聲果然如此,嘴上還顧着安慰人,“您還好些,只是世子那頭,對您實在不一般。一路走來,都是姜家的姑娘,您何時見那位搭理過五姑娘?”
原來大夥兒都瞧出來,他對她是蓄謀已久,早有企圖?!七姑娘咬牙,鼻子裡哼哼兩聲。那人藉着治病,真是處心積慮了。
這感覺很怪異,像是被迫早戀,又被人抓了包……
是夜,綠芙被姑娘叫進屋裡。出來時候,摸摸腦袋,像是忘了什麼事兒,手上提着木桶,如何也想不起來。索性大咧咧拋諸腦後,站臺階上,嘩啦一聲衝石板路一氣兒將半桶水潑出去,手在圍裙上抹一抹,打着呵欠回屋值夜去了。
翌日一早,姜家兩位姑娘被宋女官從學堂裡叫出來,正上課呢,其餘姑娘趁着這間隙交頭接耳,紛紛猜測聲名不顯的泰隆姜氏,莫不是出了岔子?
“小門小戶,規矩不周全,是非自然就多。”京裡來的姑娘,十有八九瞧不上江南這地方。氣候是不錯,水土也養人,可惜沒幾個望族,放京裡連號都排不上。有錢富庶又如何,一沒兵,二沒權,打起仗來就是軟柿子,砧板上的肥肉,四面八方多少雙眼睛盯着。
“話也不能這麼說。聽說隔壁書院裡,最近姜家二爺聲名鵲起,才學頗高,已經破格拜入學監大人門下。舉薦是十拿九穩,再加上學監大人乃國公爺門生。這麼一合計,那姜家二爺也算出自國公府一脈,這身份不得了,誰敢小覷?”
“還有這事兒?難怪這七姑娘跟將軍府那位,兩人課業如此糟糕,也沒被遣退回去,原是受了兄長廕庇。”
背後道人是非,總是言之鑿鑿。熱鬧都是哄擡起來,不一會兒便四散傳播開去。
七姑娘不知自個兒成了不學無術,靠兄長才勉強保住顏面的世家小姐。這會兒正跟五姑娘面面相覷,兩人眼裡俱是震驚。
姜家大爺被人謀財害命,做了替死鬼?南陽那頭急招二房回去弔喪?
這人幾月前才從郡守府撈了好處回去,姜春登門時,可是三句話不離大房日後如何顯耀,必是要飛黃騰達,光宗耀祖的。怎麼眨眼人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