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料峭,霜風刺骨。如今已是昭和六年冬。
山裡冬日格外陰寒。玉漱齋中,各屋木格子窗櫺都糊了厚厚的窗戶紙。自入冬以來,除了支起一條細縫給屋裡換換氣,再難見到哪屋會洞開了檻窗,任那刀子似的冷風,沒遮沒攔往屋裡灌的。
門廊下,春英吃力提着裝木炭的圓桶,門外喚一聲,便見綠芙掀起簾子讓了她進去。兩人各自搭一把手,擡了沉甸甸的木桶,搬到外間角落裡放下。春英扶着後腰,站起身,噗嗤喘着粗氣。
“這半桶炭火,該是夠用了。不過再一日,兩位爺便會接了小姐家去。回頭又能見到八爺。府上總算和和美美,又能過個熱熱鬧鬧的年節。”
八爺姜冀,是太太去歲初夏,替姜大人誕下的幼子。姜家二房再添嫡子,姜大人中年得子,人逢喜事,走路都帶風。太太更是歡喜得抹了淚。便是素來不苟言笑的姜二爺,昭和五年年節歸家時,也是抱着幼弟,好一番稀罕。只七姑娘挨着太太靜靜坐着,不爭不搶,一臉滿足的笑。就是這副恬靜的模樣,最招八爺喜歡。一到了七姑娘懷裡,六月大的孩童,咧着嘴,吐泡泡呵呵笑起來。
聽春英這麼一說,綠芙也想起虎頭虎腦,帶着瓜皮帽,十分討人喜歡的八爺來。“小姐給八爺起了個‘團團’的小字,今次回去,要還這麼叫,二爺準得黑臉。”
兩個婢子在擺了炭盆,暖融融的外間低聲說笑着,春英盯着內室門口懸着的靛青色碎花門簾,不禁有些感慨。
此番家去,翻年開了春,兩位姑娘便得準備入京。女學這兩年,除了姑姑管教嚴厲些,日子過得實在鬆快。不過姑娘與她們不同,不知爲何,春英總覺得自家姑娘課業似比旁人更重些。夜裡每每翻書至亥時三刻,比照幼時有二爺監管才肯讀書,已是分外上進。
綠芙眼看春英盯着那厚重的棉布簾子出了神,胳膊肘碰碰她臂膀,忽而想起一事。“明日收拾行囊,咱們帶來的還好,原樣裝了箱籠便是。可那位爺從京裡給姑娘送來的這許多物件,倒是要如何拾掇?總不能也草草裝了箱,路上若有個磕磕碰碰,過後可怎麼交代?”
春英偏頭想想,這事兒還真是險些疏忽了。“要不待會兒去尋二爺討幾個小匣子來,分門別類包裹好,墊些布頭在裡邊兒,軟和些,也好防顛簸。”
“用不着如此費事。世子給的物件,一樣也不帶走,就這麼原樣擱那兒。下山後,自有人進屋收拾。”
內室簾子一掀,七姑娘款步而出。鬆鬆挽了髮髻,烏鴉鴉的黑髮攏了搭在右肩,一身水紅小襖,襯得人眉目如畫,娟秀婉約。不過兩年光景,身量已抽了條。胸前飽脹起來,纖儂有度,女兒家含苞待放的嬌態,已微微露了頭。因着成日裡與幾乎是書蟲的殷姑娘走得近,素日讀書又勤快,通身繚繞着一股馥郁的書香味兒。只靜靜站着,已如上好的暖玉,溫溫潤潤,不刺目,卻一眼能瞧見內蘊的光華。
“小姐。”外間兩人立時起身。女學這些年,規矩是越發像模像樣。
七姑娘點一點頭,喚春英替自個兒披上遮風的大氅。這件氅衣打眼瞧不出稀罕,只翻了面兒,才知道里邊兒的名堂。不起眼的緞面底下,縫了一層紫貂的皮毛。
自她滿十一生辰那日,舔着臉央他暫且替她收納紗裙軟履,那樣招眼的物件,女學裡人多眼雜,十分不便。自那以後,世子千里迢迢送來的物件,全是改頭換面,內有乾坤的。
譬如內室門口懸着那幅曳地的碎花帷帳。瞧着再尋常不過,夾層裡頭卻是一整塊兒裘皮,兩側還鋪了棉花,於是格外厚重。別說穿堂裡的風吹不起來,便是進進出出,挑簾子也需使上三分力氣。
還有那人每月必至的書函,除了周大人半年裡來一回,會親自送了信。別的時候,都是藏在給學監大人的文書裡。其中有一份封火漆的私函,指名道姓,是國公府上公孫大人特意挑選了京中名士數篇策論,專供姜二爺翻閱,以應證學問。於是世子手書,幾經週轉,終於到了七姑娘手上。
這會兒她出門,便是去閬苑帶回暫且擱那兒的信函。女學課業完結,麓山怕是再不會回來。此去需得帶上世子的私信,回府過後也得尋個妥當的地兒,嚴嚴實實收起來。他信裡那些個不加掩飾,坦坦蕩蕩的掛念,看時叫她心裡甜滋滋,看過了,又格外提心吊膽。生怕私信泄了密,惹出滔天的風波來。
不叫春英綠芙送出門,七姑娘緩緩走在去閬苑的路上。心情有些複雜,恐怕這也是最後一遭了吧。
那人於昭和四年年末回京,至今已有兩年光景。離別時候,他在閬苑裡靜靜擁着她,一坐便到了傍晚掌燈時分。及至夜半她輾轉反側,好容易入了睡。天還沒亮,暮色遲遲,霧氣朦朦朧朧。那人叩開她屋後的窗戶,隔着雕花的檻窗,靜靜望進她惺忪的睡眼。
她嚇得不輕,立時一個激靈,從沒想過他會孤身闖入女學學舍。好在那人不過停留半刻,只是臨走前惦念,過來瞧她一眼。順帶托起她下巴,於眉心輕輕落了個吻……
她腳下順着遊廊,一步步往教舍後院去。她與他的牽絆,便是她腳下走過不知多少遍的青石板路。自他離去,又多了書信往來。明日過後,麓山的一切,便成了過往。只會靜靜躺在記憶一角,許會慢慢褪色,模糊了輪廓。幸而有他與她分享,這一段經歷,便顯得彌足珍貴了。
替她領路的依舊是付女官,兩人如今已十分熟絡。臨別在即,七姑娘從袖兜裡摸出一方楠木的匣子,遞到付女官眼前,很是誠懇道,“後日一早便得下山。這幾年承蒙女官大人多有照拂。今日一別,年後又需敢往燕京。路途遙遙,不知還能否與大人相見。小小一份謝禮,萬望大人莫要推拒。”
當初太太給的名貴頭面,本是叫她多結識些世家貴女,替自個兒攢下些人脈。如今正好派上用場,只是相贈之人,與太太之前交代,相去甚遠。
付女官起初驚異,回過神來,大大方方收了禮。待得目送七姑娘進了角門,付女官立在原地,望着她嫋嫋的身影,搖一搖頭,眼底浮現一抹笑意。
怎會不見呢?世子詔令早已到了,只是如今不方便說破罷了。日後在京裡,她與七姑娘,定當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