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過後,時序轉至立秋。諺語言,“立秋之日涼風至”。趕早,今個兒是與關夫人母子餞行的大日子。
七姑娘一身女官袍服,用心梳妝一番,略微施了層薄妝,氣色看起來很是紅潤。趕車的童伯已侯在門外,七姑娘登上馬車,身邊只帶了拎包袱的春英。
那人下了早朝,會經永定門,一路向北徑直往渡口去。說好了,在那兒與她會面。
快到渡口,遠遠便聽到在此處上工的人,帶着濃濃的京腔,高聲吆喝。春英掀簾子瞅一瞅,只見岸邊車水馬龍,各式轎輦長長排了一溜兒,迎來送往很是熱鬧。正待放下車簾,眼梢不經意瞥過一處,定定看過去,一雙眼睛瞪得越來越大,似發現了多了不得的大事兒。
“小姐。”春英指着右手邊兒,停靠在柳蔭下,掛湘妃色帳子的軟轎,面上露了分難色。“您瞧那是不是郡主的轎輦?奴婢瞧着,不論是那轎子還是外頭守着那丫頭的打扮,都跟咱初進京時,郡主親迎大人那陣勢,一般無二的。”
春英語帶焦灼,怎麼也想不到,自家姑娘會在此處與郡主遇上。
七姑娘訝然,傾身靠過去,倚在窗邊兒打望。但見那頂華貴的轎輦,緊緊停靠在國公府車駕之後,兩邊兒侍人,得空拉扯幾句閒話,瞧那股子相熟勁兒,顯是認識。還真被春英給說中了。
“小姐您看,是不是等大人來了,您再下去?”春英這是怕如此沒個準備的碰面,世子爺不在跟前,自家姑娘得吃虧。
七姑娘靜靜凝望片刻,搖了搖頭。“不成。先前已與關夫人見過,此時避而不見,大是失禮。”單只是幼安,別說避而不見,繞道也無妨。可此番前來,看的卻是關夫人顏面,那位夫人待她很是和氣,她若是躲躲閃閃,便是不知禮數,生生疏遠了這份情誼。
扶着春英,踩了杌凳下地。河畔的涼風掀起裙襬,七姑娘挽挽鬢髮,噙着淺淡的笑,款步迎上前。
果然,繞過馬車的遮擋,一眼瞧見關夫人與幼安郡主立在岸邊兒,背對着她,似在攀談。關夫人身後還跟着個包頭巾的老媽子,懷裡抱着燚哥兒。梳總角的孩童摟着那人脖子,前一刻還在四下裡張望,一見她身影,認出了人,臉上立馬綻了笑,歡歡喜喜揮手喚她,一聲聲“姑姑”,清脆而響亮。
這般大的動靜,理所當然驚了河畔兩人。關夫人與幼安郡主齊齊回首看來,七姑娘只覺眼前一亮,麗影成雙,煞是驚豔。
一個嬌柔,盈盈似秋水;一個明豔,灼灼如荊桃。
這般的美,看多少次也不會叫人生厭。當真麗質天成,令人豔羨。相比起來,她出門前那番稍微花了心思的梳妝,姑且只算得清新雅緻。
“夫人安好。”兩手扣在腰間,福了福。回頭再與郡主見禮。
關夫人笑着虛扶一把,心裡卻是爲難。身旁站着的,是臨去前,國公夫人許氏特意囑咐她,需得好好兒親近親近,八王府千金。
對面兒過來的姜家姑娘,卻是世子親自領到她跟前,打過照面,大夥兒和和氣氣用了頓飯。她那弟弟,行事自來特立獨行,叫人看不清深淺。雖未言明,但看他待她處處體貼,她哪裡還能瞧不出來,這位說話帶着江南口音的姜女官,纔是世子心頭好,着緊得緊。那晚他護着她的身影,至今令她很是難忘。
關夫人在心頭暗歎,又是一樁理不清的荒唐事兒。正兒八經定過親的,不帶來與她相見,還是人巴巴趕着登門,不顧女兒家的矜持,主動言說要替她母子送行。這會兒倒好,他人是不見,定親的與相好的湊了一處,叫她好生爲難。
正待暫且兩頭安撫着,等到他來,再丟了爛攤子給他。便見郡主盯着來人,方纔面上和悅,漸漸收斂,淡漠問道,“怎地是你?世子人在何處?”
卻是一分情面也不給。世子在何處,這個時辰,自是剛下了早朝,全無過問的必要。幼安此問,詣在前一句,卻是問她:你憑的哪樣身份,有何面目,立在準世子妃與他阿姊跟前。
關夫人面色微變,不想幼安竟搶在她前頭,見面便是劍拔弩張。她本是打算大夥兒面上至少和和氣氣,心裡怎麼想,私底下再作計較。沒料到,這位郡主脾氣,剛強至此,頗有些與人難堪,不留後路的味道。
關夫人不知,幼安這是憋屈到極致,忍無可忍。當她知曉那人竟帶了跟前女官,私下面見他阿姊,幼安一氣兒將畫案上的筆墨硯臺,狠狠掀了在地。
如今是領人給他阿姊看,來日,是否根本無需知會她,便能擡了人進門?!
她不知還要爲他隱忍到幾時。再兩月便是婚期,她只覺那人待她一日不如一日,心裡積壓的怨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獨自回想,自個兒都心驚。
她那麼喜歡他,喜歡到爲他不顧廉恥,強求了這樁親事。可她害怕,害怕到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她怕落到最後,她心裡對他的喜歡,全化作了盤亙成死結的仇怨。
若是連喜歡都沒有了,心裡荒蕪一片,她還剩下什麼?
可人真是矛盾。分明預見了前途許是末路,還是不肯放手,不能放手,不甘心放手。於是她來了,腆着麪皮,不顧禮數,大清早登門。好在國公夫人待見她,許氏樂見她對她兒子死心塌地,更中意她的家世。
幼安往昔明媚的眼眸,似蒙了層陰霾,淡淡看着眼前姿容與她全然無法相提並論的女人,連綿的嫉恨,鋒銳如刀,恨不能將她活活捅出個窟窿。可笑卻是,這刀不聽她使喚,捅不出去不說,每見這女人一次,想起打聽來的那人待她的種種親和,她自個兒便得生生承受着剜肉刮骨般的痛。連喘氣兒,都窒悶得難受。
春英捧着包袱的兩手握得緊緊的。她就知曉,郡主在此地,絕不會給七姑娘好臉色看。瞧關夫人面上那絲掩不住的尷尬,她看着她家姑娘的眼神,透着幾分深深的抱歉。春英很是失望,這位姑娘口中溫婉和善的夫人,終究還是不能爲她家姑娘出頭。國公府裡,只世子一人,待姑娘是全心全意,沒有顧忌的好。
關夫人眼中的難色,七姑娘瞭然於心。一頭是世子,一頭是國公夫人。這位顧家好脾氣的大姑奶奶,連自個兒親事都做不了主。出閣前對父母親言聽計從,嫁了人,夫君要納煙花巷的歌姬,一家主母,最後竟是仰仗那人手中的權勢,這才讓夫家多有忌憚,作罷了去。
這般性情,與其說溫婉,不若說太過柔順,就如同那絞絲花,離了大樹,難以獨活。
七姑娘暗自嘆一口氣,有些體會到,昨晚那人提及他阿姊匆忙求去,爲何忽而動怒。以他的脾氣,怕是如何也看不慣關夫人的一味忍讓。
轉身接過春英手裡的包袱,給她遞了個安心的眼色。她既敢過來,便不懼幼安刁難。
“世子尚在趕來的途中,命下官先行過來與夫人通報一聲兒,怕夫人久等得急了。”這算是回了幼安問話的後一問,七姑娘語聲平和,端的是好修養。
又提了提手上的包裹,溫聲道,“這卻是大人命下官爲夫人備下的一點兒心意。”
開口閉口“大人”“下官”,幼安在一旁聽得眸色森然,這讓她記起女官試上一番辛苦籌謀,如何落得慘淡收場。如今再要爲難,她已做了那人的從史,那人交代的差事,她理當盡心照辦。
再要在道義上斥責她,那人已爲她做了最周全的謀算。一日有從史這層身份在,一日便不能指責她與他走得太近。朝廷冊封的官職,哪裡是她一閨中女子能夠置喙。
一着不慎,步步受制。早知有今日,當初對那人討要東珠起疑那會兒,就該追根究底,盤查下去。在她未成氣候之前,斬草除根,了結了乾淨。
幼安冷然撇過眼睛,望着被風帶起白浪的河面,一時看得入了神。
關夫人欣喜接過,望向七姑娘的眼神,異彩漣漣。她原以爲,姜家這姑娘,昨日見過,確是個性子乖順的。卻不想,她覺着棘手的事兒,姜家姑娘三言兩語便帶過了去。行事不卑不亢,既不動怒,也不怯懦。
關夫人頭一回仔仔細細打量跟前這位被世子領到她跟前的姜女官,只見她面上盈盈淺笑,一雙杏眼尤其出彩。這姑娘眼底溫溫和和的恬靜,分明是澄澈透亮的目光,卻叫她莫名就聯想起,世子那雙常年沉靜,深如幽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