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節前兩日,七姑娘匆匆見過廷尉大人一面。說是見過,也不過是去往前堂的路上,隔着幾丈開外,勉強能瞧清面容,之後便退至一旁,拱手行禮。
這位當朝九卿,已過知天命之年。顴骨頗高,面龐消瘦,兩腮有些凹陷,眸子卻十分犀利。只着蟒服,未束高冠。頭頂用一根象牙簪子,簡單挽了個髻,頭髮已是斑白。
腳下行進遲緩,從她身旁經過那會兒,她只瞧見一雙緇色的朝靴,左腳微微有些不靈便。邁步的時候,腳後跟兒在地上磨得有些拖沓,好似擡起來很是吃力。
之後才聽聞,這位大人早在顧大人上任之前,隨着年事漸高,已患了溼寒之症。每逢颳風下雨,膝蓋脛骨,攥筋兒似的疼痛。最厲害的一回,接連臥榻三日,下不來牀。
及至兩年前顧大人領旨上任,兩月後,廷尉大人突如其來一紙奏摺,字字泣血,懇請丞相大人承稟王上,允他告老還鄉,頤養天年。
徐大人告知她這樁舊事時候的神情,很有幾分耐人尋味。
七姑娘察言觀色,腦子轉一轉,不難猜出,這位廷尉大人,怕是以退爲進,仰仗資歷,欲要給那人個雷霆震懾,收服他歸心纔好。
同屬太子一系,內部爭權奪勢,屢見不鮮,不足爲奇。彼時那人乃文王欽點,剛行過冠禮,毫無政績可言,甫一入仕,便官拜左監一職。何德何能?
朝堂之上,從不乏妒賢嫉能的小人。公子玉樞雖素有博學之名,可那也不過是少年得意。官場之中,不興這一套。
加之他素來不是好相與的主,很是容易,便成了旁人眼中恃才傲物的刺頭。於是顧左監新上任,廷尉大人緊接着便撂了擔子。其中貓膩,可見一斑。
七姑娘想着官場上數不盡的虛以委蛇,惺惺作態,只覺厭煩,更替他心疼。
好在那些人到底低估了他。顧大人“陷害忠良,支使御刑監設昭獄,黨同伐異”的惡名,便是自那會兒傳播開來。
文王將他做刀使,牽制相權,削弱******羽,自是放任自流。丞相老奸巨猾,按兵不動。那紙奏請,只暗中不表。底下人心頭那些彎彎繞繞,丞相略作思忖,帶了絲懲戒,只批了個回府將養,此事作罷。
廷尉大人一番辛苦謀劃,自以爲掂量得清分量,不過是按照往昔做派,使了個心機。哪裡想到,佯裝辭官,沒等來顧左監親自登門,俯首帖耳。反倒是偷雞不成,大權旁落。
終究是要體面之人,被個後生晚輩逼迫至此,有何面目立於朝堂之上?惱羞之下,一氣閉門謝客。
若然廷尉大人能夠預見,只兩年過後,王文便將王后幽禁中宮,生出廢太子之心。怕是萬般悔不當初。即便顏面掃地,也絕不會走這麼一步昏招。
“原是如此。當初那位大人妄圖打壓您,如今卻落得被迫辭官。這算不算時過境遷,如願以償?”後堂只他兩人,七姑娘辦完差事,親自動手替他斟茶。一朝得閒,她越來越喜歡待在他身邊。
他聽出她這是替他抱不平,笑着接過茶。她如此清淡的性情,竟不想,也會背後幸災樂禍,看人笑話。
她被他笑看得有些難爲情。清咳兩聲,藉此掩飾自個兒對他太是分明的偏袒。
“九卿一職,何等緊要。總不能一直就這麼空置着吧?”文王已動手,這當口舊事重提,記起廷尉大人早年請辭,一夕之間便允了他懇請。怎麼看,都是有備而來。莫非,要安插文王心腹,或是巍氏家臣?
七姑娘繞到他身後,一頭思量,一頭輕輕與他揉捏,舒絡筋骨。
要是真安插了死對頭巍氏之人,統領廷尉,他當如何?總不能叫周準砍了人乾淨。
察覺她存了心事,手上力道深深淺淺,時急時緩。他抿一口茶,擱下茶盞,反手牽了她坐下。
“此事不急。想來那位,是要在內廷上做文章。事關前朝,非是三兩日能得出決斷。”
她被安置在他腿上,將他面上鎮定,瞧得一清二楚。
她不是蠢人,即便上一世對政治絕少涉獵,可讀過史,又經他細心教養,自是明白,王后被禁,九卿罷免,這已是亂世之兆。
“您得多顧着自個兒。”她靠在他懷裡,憂心忡忡。
她知曉他能耐,可他選了條刀尖上起舞,無比艱難的路途。一個不慎,便是丟腦袋的大事兒。她豈能不擔憂?
他心裡升起股暖意,拍拍她背心,就着她新沏的熱茶,遞到她嘴邊。
“莫要胡思亂想。聽你的便是。”
她被他話裡的遷就,哄得沒了脾氣。無心多想,乖乖張嘴。只覺溫熱的茶水灌下肚,驅散了秋涼。加之他慣來都是算無遺策,她想一想,這才拋開了顧慮。
既要陪着他,便該學會信任。這份信任,分量極重,遠不止關乎情愛。
若然不是她,姜氏只是顧氏附庸。即便日後起了變故,新皇登基,爲彰顯仁德,姜氏滿門,未必不能求一絲生機。
可若是她嫁了他,進了國公府大門,自此往後,姜氏與顧氏,休慼相關,便是一條線上的蚱蜢。哪個出了事,另一個也討不了好。
她摟着他腰身,彷彿依偎他,便能從他身上汲取堅定的信念。
他垂眸看她,眸色有些暗沉。直到她自個兒都沒留意,無自覺地,臉頰磨蹭他錦袍,對他透出慣性的依賴,他方纔緩和了神色。
“秋節宮中設宴,阿瑗可願同往?”
她輕咦一聲,起初驚喜,復又犯愁。“宮中之人,泰半不相熟。您若帶我同去,還得分心看顧,怕與您添麻煩。”
秋節設宴,必是十分隆重。往常慣例,宴後還能賞花燈。雖比她一人守在家裡熱鬧,可到底人多,是非也多。
老實說,能在闔家團圓的日子,得他陪伴,月下賞燈,她自是千百個願意。可是那般宴席,她也是明白的。他需與各方周旋,再要顧忌她,她反而成了他負累。
“不妨與殷宓冉青兩個同席。她二人還能與你說得上話,如此可好?”伸手將她青絲挽到耳後,她那日提起秋節,不經意流露出的惋惜,他豈會不知。“叫冉青與你下帖子,結伴同行。”
她晶亮的眸子閃一閃,有些被他說得動了心。興許,還能進宮瞧瞧五姑娘姜柔?七姑娘點頭,和悅應下。
此時她尚且不知,昭和七年仲秋,宮宴上發生了幾件大事兒。無一不與她牽連頗深,干係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