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的冬來得早,外間呼呼的寒風,也擋不住七姑娘歡欣鼓舞,頗爲愉悅的心情。
那人已然能夠嘗試着起身,扶牆微微挪一挪腳步。他走路的姿勢還有些僵硬,需得人一旁看護,像她前世看過的那些辛苦復健的病患。可這也是好兆頭不是?萬事開頭難,這第一步邁出去,往後總能有第二步、第三步。
看他直起身,離了推椅的那一瞬,她眼淚忽然就出來了。多少個****夜夜,她盼着他能好起來,他這般卓然之人,她總覺得,還是如中秋夜宴上那般偉岸筆挺的英姿,才配得上他。
那時她沒忍住,當着春英與仲慶面前,不止掉了金豆子,見他扶牆立得安穩,她上前從身側環了他腰,埋着腦袋,眼淚一滴一滴灑在他衣襟上,抱着他,很緊很緊。
他半邊身子倚在牆上,仲慶着急,恐世子剛剛能起身,新長好的腿骨羸弱,支撐不易。欲要上前,勸了喜極而泣的世子妃先鬆開世子,扶了人坐下歇歇,卻被他一個眼風掃過去,阻了仲慶的打攪。
他一手扶在牆上,一手輕撫她發頂。微微斂着的鳳目,滿是柔色。她這般拽着他錦袍,捂着臉,毫無儀容,嗚嗚哭泣。滾燙的淚珠,彷彿淌進他心底,將他的心窩泡得又暖又脹。
“休泣。”他只道是真中了她的蠱。她那隻小小的,柔若無骨,連盛湯的瓷碗都捧不住的小手,偏偏能揪緊他的心。
她的笑靨,她的哀傷,不經意間流轉的一個眼神,輕而易舉,便能令他動容。
那日過後,她彷彿受了偌大的鼓舞,照顧他更是盡心。一時失態過後,她找回理智,比他更擔心,他會不顧身子,貿貿然嘗試走路。於是她緊盯着他,起初那幾日,她的目光幾乎時時刻刻都在他身周巡弋,就怕他逞能,傷了剛癒合的筋骨。
今早她獨自去請安,照例被單媽媽攔在門外。她也不在意,笑呵呵打道回府。因他忽而之間能起身艱難行幾步路這事兒,國公府內外,終究還是起了變化。
他已然恢復上朝,朝堂之上,他位列文官次席。滿朝文武,皆垂首侍立,獨他,得懷王恩旨,可安坐聽議朝政。
經了近一年的拉幫結派,左相大勢已成,可謂獨攬大權。朱家在京畿,聲勢如日中天,無人能及。
他這時候復出,雖引得衆人側目,卻也不過只激起少許微瀾。大多人嗟嘆,他因養傷,錯失輔佐新君的大好時機,再難與左相抗衡。
與外間不同,顧氏族內,他聲望不降反升,竟隱隱有壓過當代趙國公的勢頭。畢竟,國公爵位雖顯赫,朝堂上沒了實權,也不過是個虛名。趙國公告病退隱,顧氏全部的籌碼,只能押在他身上。
他本身智計已是神鬼莫測,加之得公孫輔佐,他帳下親信,長久以來,對他已形成一種莫名的推崇。如他門下食客,莫不對他死心塌地,盲目依從。
那日得知世子腿傷大好,養在“青節堂”的近百幕僚,竟委託公孫,聯名給她致了告恩感禱的信函。
如此莊重致謝,七姑娘只覺薄薄幾頁箋紙,重逾千斤。令她頗有些受寵若驚。之後七姑娘仔細回想,原來不是她如何了得,而是那人一身皮肉,太過金貴。
隨着府上門客對世子妃賢惠讚譽有加,東苑那頭,也不知是礙於人心,或是國公夫人看在她盡心盡力服侍世子的份兒上,一日傍晚,竟派單媽媽前來,只言是夫人交代,世子每日處置完政事,請到上房用飯。
自然的,他去了上房,她便推他過去,尾隨而至。這已算得是國公夫人變相的給了她臺階。雖在席案上待她一如既往的冷淡,且只有同世子一道,方纔許她進屋。畢竟這也是向好的方向轉變,七姑娘不覺委屈,回去路上,雀躍向他表功。只換來那人眼裡高深莫測,瞭然的笑意。
他既然肯此時“起身”,必有他的考量。朝事上,時機已成熟,不宜拖延太久。之於她在國公夫人眼中,實在微不足道的家世,他另闢蹊徑,苦心爲她營造“世子妃生來帶福緣”的口碑。
她剛過門,不出幾月,他便能摸索着起身,這便是最有力的佐證。
兩相兼顧,他算無遺策。她絲毫不知內情,猶自在他跟前又哭又笑。幾番真情流露,盡數被他收入眼底,待她自然不一般。
今日他回得早,趕在午前回來用飯。她正在屋裡臨窗畫梅,聽聞動靜,趕忙擱筆迎出去,笑嘻嘻替他拍去披風上的霜雪。
“抱着暖手,也暖暖膝頭。”她接過春英遞來煨熱的小手爐,如常般,強自塞進他手裡。這釉彩的小手爐還是他贈她的。他一氣兒送了好幾個,於是她勻出一個花樣兒最精緻的,給他在屋裡驅寒氣。
如今他多數時候依舊坐在推椅上。垂眸瞥一眼手心裡女兒家的玩意兒,哭笑不得。眼裡有嫌棄,卻不聲不響,穩穩抱着。
“今日有興致作畫?”他掃一眼攤開的畫紙,近處端看。
他是真正博學之士,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受他教導,只學了個空殼子,卻沒有學來他畫作的神韻。
她覺得現了醜,塗鴉之作,不叫他品鑑。急忙用白紙覆在上面,反倒請他賞看窗外的梅枝。
“清早落雪,這還是今冬的第一場雪,比往年早了許多。院裡的梅花經了這麼一洗練,香味兒更濃郁。”說着便抽抽鼻頭,滿滿嗅一回,回首衝他笑語嫣然。
“午後若是雪停了,下官邀您出去剪花枝插瓶。只您人得留在廊下,地裡積雪溼滑,剪花枝這差事兒,不勞您動手,下官帶了春英便成。您若不耐煩遠觀,可由仲慶扶着,在屋檐底下來回踱兩步,舒活舒活氣血。”
從前她哪兒敢這麼使喚他。如今不同,她擺出世子妃的架勢,對他指手畫腳。安排他一應起居作息,她丁點兒不含糊。
他灼灼看她,對她這副當家作主的氣派,尤其滿意。
有人這般不懼他威嚴,言之鑿鑿管束他,右相大人以爲,這滋味,頗爲享受。
他攬她同坐,手掌撫着她只用絹帶鬆鬆挽起的青絲,他眼波落在她被火盆子薰得紅撲撲的小臉。這幾日總聽她在他耳邊嘀咕,傷腿要如何如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
不知爲何,他忽而心生一問。擡起她下巴,他對上她疑惑的注視,鄭重問道,“若然這腿一輩子好不了,又當如何?阿瑗可會灰心?”
她一怔,全然沒理會他心頭複雜的念想,只老老實實努一努嘴,幽幽怨怨斜睨他。“灰心不至於,遺憾總是有。不過,咱不嫌棄您。”她臉上驀地綻開笑顏,兩手不規矩爬上他俊臉,笑嘻嘻寬慰他,“大人您坐推椅也有坐推椅的好處。旁人覬覦您美色,下官不樂意了,轉身推了您回去,將您藏在屋裡,獨自看個夠。”
她一頭說笑,一頭自個兒先樂起來。就好像她真有那能耐“金屋藏嬌”似的。
他神情一滯,眼角抽一抽。俯身扣了她腦勺,堵上她大言不慚的小嘴。“何處學來,這般不知羞。”
她窩在他懷裡,與他纏纏綿綿的細吻。閉着眼,脣邊一直帶着歡快的笑。
舉世皆知,她是他的學生。大人,您說,下官這厚顏,從何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