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出府一趟,一行人在平日最鬧熱的巷口下了車輦,帶着隨侍沿途逛過去。
他領着燚哥兒在前,七姑娘挽着關夫人稍稍落後兩步。身後春英抱着詵哥兒,世夫婦出行,排場不小。
市井兜售的玩意兒,比起國公府自個兒制的,自是千般不如。可對於燚哥兒這般,被關夫人嚴加管教,半年也指不定能出一趟門兒的半大孩童來講,見慣了府上錦衣玉食,乍一看尋常姓家的用物,燚哥兒伸長了脖,只覺瞧什麼都稀奇。目不暇接,恨不能走得慢些,多長兩雙眼睛。
燚哥兒如今個頭兒已齊他臂膀高。有他在身旁如此卓爾不羣,饒是燚哥兒心裡蠢蠢欲動,面上也有樣樣,端着世家弟的驕矜。昂闊步,袖袍招招,一副既老成,又掩不住少年人雀躍的小模樣。只看得關夫人與七姑娘暗自好笑。
“眼下也就他阿舅還降得住他。”關夫人話裡帶着溺愛,目光慈和,一都眼不離燚哥兒。
就這麼一句話,聽在七姑娘耳中,不難琢磨出些旁的味道來。
老話都說,嚴父慈母。燚哥兒母出門,作陪的不是關爺,而是世。能令燚哥兒乖巧聽話,生怕叫長輩失望的,也不是他父親,而是他阿舅。
這其中的關節,七姑娘也隱隱有所耳聞。
據說那關爺素來不是個行端正的。在幽州已是如此,沒放多少心思在妻兒身上,倒是頗好聽曲兒找粉頭。閒來無事,還能邀兩狐朋狗友,吃酒鬥蛐蛐兒。典型的紈絝弟,不堪大用。
進京以後,有那人壓着,方纔在府衙裡掛了個閒職。油水不多,那關爺也就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不思進取,反倒藉着那人的名頭,大事兒上不敢犯,小事兒上頭,偷奸耍滑。下了衙,隔差五,聚衆吃酒。晚了家去,醉醺醺一身酒氣回屋,關夫人本就性軟,又見他自打入了京,再沒在外沾花惹草,把手伸向屋裡的婢。這日,也就這般得過且過了,哪裡還有和美一說。
別人家的家事,且又是他阿姊。長幼有序,七姑娘即便看不過眼,也不好插嘴。更何況,不見一家之主的國公大人也沒發話不是?
如今聽關夫人這般感概,似有感而發。七姑娘只抿嘴一笑,並不說破,心裡也能體諒關夫人的苦處。
任誰攤上這麼個夫主,日也不好過得如意。
大人的心事,小孩自是不知曉的。燚哥兒見道旁有匠人現制土陶碗,招攬營生。瞧着稀罕,在攤鋪前停了停,觀望了好半會兒。
走過了,心裡還念念不忘。仰頭問他阿舅,“咱府上有陶土嗎?”“一捧陶土要摻多少碗水,才活得成那般剛好的泥巴?”“既然能做敞口的碗,能做裝果脯的罐麼?”
燚哥兒聲氣兒不小,七姑娘在身後聽得直樂。關夫人也笑起來,低聲斥一句“淘氣”。
那人回頭,目光不偏不倚,直直撞上七姑娘頗有幾分得趣的眼眸。微微眯了眼。
她被他突然回頭,仿似察覺她小心思的一瞥,看得心虛別開眼,只挽着關夫人的胳膊四下旁顧。
心裡暗忖:他那般好潔講究之人,生而風雅。就如同這世間許多丈夫,十指不沾陽春水,君遠庖廚。
燚哥兒這問,卻是問錯了人。
世人對他多有恭維——美姿容,善經綸,通樂賦,精謀略。
可卻沒有一條,是贊他識世間疾苦,懂柴米油鹽的。更無需說,捏泥巴這等“有辱斯”之事。
想想他肅着個臉,挽起袖口,一本正經糊泥碗那情形……她心裡憋不住笑,嘴角彎彎,引得那人目光一沉,再睇她一眼。
她以爲他自恃身份,會將燚哥兒這問,當了稚之言,聽過便罷。技巧的扯開話題,就如同他平日,凡事到他跟前,皆是不慌不忙,從容應對。
哪裡知曉,他摸摸燚哥兒的頭,忽而止步。轉身看她,也不多做交代,只衝關夫人遞去個安撫的眼色,便帶着燚哥兒,復又輾轉回到那匠人跟前。
俯和煦道,“心頭既存了疑問,何不當面問個明白。”竟是許了燚哥兒近處觀摩,親自上手試一試,尋那匠人討教。
他擺手免了那已然誠惶誠恐的匠人俯身行大禮。又推了燚哥兒上前,似是鼓勵。
燚哥兒小臉興奮得通紅,起初還有些自持放不開,之後得那匠人引導,很快便領會了要訣,玩兒得不亦樂乎。終是露了少年人心性。
關夫人初時對他此舉,稍有幾分不贊同。可之後聽他從旁教誨燚哥兒不可讀死書,需多思多問,也就漸漸釋了懷。
七姑娘立在門外,頭一回見他如此做派,開頭那點兒取笑他的心思,如今已被她眼中閃閃的華彩所取代。
原來,他比她所想,更加真實坦蕩,胸襟廣闊。
於教導燚哥兒這事兒上,他並不避諱,不曾敷衍了事。他不善製陶,便請人代爲教導。既不掩飾他的不精通,亦以身作則,替燚哥兒樹立了良好的示範。他的威嚴在燚哥兒面前不損分毫,如是這般,往後燚哥兒對他,除濡慕外,亦多了幾分敬服。
好奇心得以滿足,由婢打來井水淨了手。燚哥兒跨出門,衝關夫人興奮的,嘰嘰喳喳的說道。
他順勢帶她走在前面,接過春英懷裡的大。斜眼看她,袖袍掩蓋下的大手,握了她小手,輕捏了捏。
“淘氣。”
如關夫人笑罵燚哥兒,這口吻,真是一般無二了。親近不失寵溺,默默溫情,繚繞其間。
“大人。”多久沒這般喚他?此時卻是衝口而出。
“您就不怕旁人看了,說您的閒話?”燕京之地,他親自帶燚哥兒體驗市井之樂。以他的權貴,旁人便是不敢明着嚼舌根,暗地裡,怕是也要無事生非的傳誦。
他不過挑一挑眼,喉頭溢出抹輕笑。
便是如此,平淡中,傲骨卓絕。
他這份於旁人的輕鄙,自有他的底氣。心知他是看不慣諸多迂腐士,一味清高不識民生艱苦。且他凡事由心慣了,何時爲這般細枝末節的小事,畏過人言。
兩人並肩走出幾步遠,輕輕的,他聽她附耳低語。
“生平能做了大人您的生,下官覺得,甚爲自傲。”
至少在做問這事兒上,這人的正直嚴謹,不拘豁達,不輸她前世最敬重的導師。他之言表,令她終身受用。如此,也令她對他教養詵哥兒,不由的,多了幾分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