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綠芙服侍她早起,等七姑娘一切歸置了,小丫鬟摸摸自個兒後腦勺,一臉疑惑。
“小姐,也不知這幾日是不是聽您唸經,聽得入了魔。晚上夢裡全是和尚誦經,今早起來還覺得那聲氣熟悉得很。您說,奴婢夜裡纔講了妖魔鬼怪,夢裡就有和尚來渡。莫非這是菩薩怪罪了?要不要去山腳寺廟裡上幾柱香?”
“咦,你也夢到廟裡的和尚?”春英打簾,提着食盒跨步進來,“奴婢是夢見太太帶小姐去慈安寺敬香。奴婢在大雄寶殿磕頭起來,眼前一尊金佛,通身閃着五彩祥光。該是好兆頭吧?小姐您別聽綠芙渾說,菩薩幾時與凡人計較過。”
由她二人拌嘴,七姑娘端着小瓷碗,舀一勺蓮子粟米羹,入口香滑,微微帶着清甜。綠芙夢裡的和尚,春英面前的金佛——住得都不遠,就在院子上房裡。真要好奇他怪沒怪罪,得空大可過去問問。
今早起來她睡個大飽,渾身得勁兒,抽空得去謝過世子。昨日是她賴着沒讓人走,有些丟人呢……
另還有一事令她鬱郁,便是她如同太太所說,真就生來缺少慧根。連隔壁倆婢子都能因着他誦經,受感化入了夢。惟獨她,與那人一個屋檐下待着,居然睡得死沉死沉,一覺到了大天亮。委實對不起“近水樓臺”的好處來。
“小姐,奴婢瞧着管大人像是在備車。莫非待會兒還要出門?”伸筷子替她夾了絲醬菜,屋裡沒外人,規矩也就沒那麼講究。“食不言”這等祖宗規矩,大多是做給外人看的。
“或許是世子一行有事要辦。”總不會是她與姜柔。
姑娘家出門要收拾的門面頗多,梳頭更衣,描眉畫鬢。一套下來,少說也要約莫一個時辰。不提前一晚上知會,第二天早上是如何也趕不及的。
“阿瑗猜得錯了。非是世子,卻是我與大哥需得出門一趟。”
“二哥哥?”一大清早姜昱過來,還說要出門,怎地昨日沒聽他提起?“就你兩人?此地人生地不熟的,卻是要去哪裡?”
請他坐下,親自捧了茶遞到他手中,七姑娘有些好奇。要知曉,便是在郡守府裡,二爺姜昱也是一心向學,等閒不出門的。
她偷偷打量他氣色,斷定該是好事兒。
“也是受了世子恩惠。”姜昱隱晦瞟她一眼,沒說完的話卻是:那位看在你情面上,對姜家不吝提攜。
“管大人慾往麓山官學學監大人,謝大人府上拜會。特意捎帶我幾人一道同去。妹妹可曾放心了?”
七姑娘輕咦一聲,須臾便笑着起身,圍着他好一番端看。
“天大的好事兒,哥哥們只管去。”說着便伸手幫他理一理綸巾,被姜昱不耐,擡手打發掉。
“沒個規矩。”他板臉訓人。
“沒個規矩。”她似模似樣,擡下巴學他。
兩人異口同聲,默契十足。
春英綠芙捂嘴兒笑起來,姜昱被她擠眉弄眼鬧得不清淨,撩一撩袍子,留下句“老實些,莫給世子添亂。”頭也不回,拂袖走人。
“小姐,您高興個什麼勁兒?擠兌走了二爺,還有更厲害的世子在的。總歸有人管教您。”見自家姑娘眉眼都要飛到天上去,綠芙兜頭一瓢涼水,澆得七姑娘頓時沒了氣焰。老老實實搬出錦凳,擺紫薇底下繡花樣。
顧衍處理完公事,時辰尚早,出來便見她面容恬淡,全神貫注,正捧着繡繃子,一針針紮下去,翹着尾指拽線頭子,模樣竟異常耐看。
走幾針線,箍着繃子照光瞅瞅,滿意了,便放回膝頭繼續忙活。頭頂紫薇花胭脂色濃,襯着她一身柳黃紗裙,顯出姑娘家明眸善睞,香培玉琢的好顏色。
之前他想過她燈下做女紅的樣子,這會兒真見着,比腦子裡情形親和靜美,暖融融,觸手生溫。
再捧起繃子,她覺着眼梢有個模糊人影。挪開繡活兒,錯眼看去,便見世子鮮少穿了身蒼青色華貴錦袍。
月白紗面,湖色團蟒,領口繡襟飾石青四合如意花卉織金緞,並着三色平金邊。袍服下襬內繡寶相花,腰間佩碧玉墜雙穗宮絛。
若非她知曉眼前這人位高權重,一路都有文書批閱,還以爲是燕京來的世家子弟,少年得意,遊山玩水,逍遙自在來了。
七姑娘專注打量正怡然踱步過來這人,怎麼瞧也不像是夜裡沒睡好,欠了歇息,精神頭不濟。
西邊兒蕪房,支起花菱窗,院子裡景緻赫然入目。簡雲見得世子與七姑娘一處和善說話,趕忙過去湊五姑娘耳邊嘀咕兩句,便見姜柔趕着過來,趴在門框上,偷偷掀了門簾,露出條縫隙,墊腳悄然窺探。一雙杏目精明得很。
院子裡無人喧嚷,他二人談話本也沒避忌人,恰好能勉強聽清。
“鄉野地方,隨處都能拔了艾草。不值幾個錢的。帶回來清洗晾曬過,絞碎了放香囊裡,貼身佩戴,夜裡能驅蚊避蟲。”
拾起簸籮裡縫好的一隻霜色素底,邊角繡墨竹的香囊與他瞧瞧,七姑娘還想着替自個兒找回些場面。免得這人認定她繡活兒粗淺,只能縫那等方方正正,花樣子都沒有,只寬大些能裝簪子的荷包。
摸着細滑的緞面,他垂眸看着角落大方雅緻的君子竹。腦中靈光一現,想起姜昱衣飾多以暗繡竹紋爲主,賞玩的興致忽然就淡了。
“尚可。”平平淡淡品評一句,仿若談論不相干的事,極不上心。聽在她耳中,頗有些失望。
“世子不喜歡麼?還想着手上的活計做完,就照着二哥哥的式樣也給您做一個。墨竹是不成的,您可能不大中意,也襯不起您地位尊崇。”
兩手撫在未完成的繡花上,她心頭藏不住事,失望之下整個人有些懨懨,抿着脣瓣苦思冥想。“香囊不成,得另想法子謝過您一路上的照拂。”
本欲轉身離去之人忽而頓住。幽深的眸子閃了閃,心跳有些不穩,面上不辨喜怒,抱臂俯首問她。
“墨竹襯不上,你倒說說,哪樣能映襯本世子身份?”
她想都沒想,脫口而出:“公子玉樞,天資玉質,自然是玉的。”
話才說完,仰着的小臉忽然就紅了。連連擺手,話也說得顛三倒四,“世人都這般贊您,不是要唐突,那個輕挑……”
越描越黑,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了。
他忽而背光笑起來,眼中有分明的溫煦。依舊居高臨下,少了疏淡,俊朗奕奕。
“極好,便挑了龍紋玉璧。”
她閨名瑗之一字,恰好對上美玉一說。得她親手縫製以閨名爲寓意的香囊,這姑娘生養皆在江南,不清楚北邊兒男女定情的習俗。而他受用得很,明知此事不合禮教,卻絕無可能與她道破。
她這回是主動送上門來,套句俗落的,這是命該如此,非他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