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得那姑娘小半張側臉。隔得遠,只覺稚嫩淨白。
賀幀拎着酒壺,整個人倚靠在半道蒼松上。墨色的袍子,襟口開到胸腹,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胸膛。勁瘦不顯單薄。
他就這麼仰天眯着眼,懸着手腕,向青花釉彩瓷盞裡徐徐斟酒。耳畔突聞有衣袍窸窣聲傳來,俯瞰下去,那人竟去而復返。狹長山道上,唯獨他孑然身影引人注目。
舉杯一飲而盡,灌得急,酒水從嘴角沿着銳氣的下顎滑下去,在男子翻滾的喉頭緩一緩,順着他脖子淌過胸腹……
方纔顧衍雖則動怒,卻與他所想截然不同。他竟不知,世子顧衍何時有這樣好的脾氣,竟耐着性子親送人離去。
“故人到訪,世恆何故攆了人離開?”話裡帶着調笑,與往常不正經,同一個腔調。隻眼中卻帶着分明的探究。
不想他竟在此地。顧衍瞥一眼道旁之人,見他形容落拓,一身酒氣。再聽他話裡深意,除了起初陰翳,目中晦澀三分。之後極快沉寂下去,又是一副泰然疏冷之態。
置若罔聞,經他身前從容越過。
本也見慣他這副做派,賀幀目光落在他昂藏背影上,心頭雖存了疑,到底沒太看重。那樣小的丫頭,如何能與他聯繫到一處。
這就打算再回石亭裡坐坐。拎着酒壺,灑然邁出幾步,寬大袖袍揚揚灑灑,說不盡的意態風流。只剎那間,卻驟然止步。
赫然回身,總算看清他手裡佩劍竟握在左手。眸子一緊,再不能將此事等閒看待。
公子玉樞面容之姣,才高而品貴,天下皆知。然則正因如此,反倒掩蓋過他一手絕妙劍術。此人握劍在手時候,便是最犀利的劍客。一身氣勢,尋常人不能消受。
爲了那女子,生怒不說,竟還有如此細膩心思。換手掩了不經意流露的戾氣,是怕無意驚嚇了她?
到底不愧多情風流之名,雖覺此事落在那人身上實在荒唐,到底還是衝着他背影,高聲問道,“那女子何人?”
背對那人穩步前行,腳下不曾稍停。只他看不見處,眼中已是陰雲波詭,幽寒難明。
終究沒能阻得了他兩人碰面。
顧衍握劍的手,拇指緩緩摩挲過劍鞘上鑲的玉石。眼前是山間晨霧,越往山裡去,越是寒涼。道旁古木林立,大半沒在白皚皚霧氣之中。正如她人,亦然如此。
她是何人?他也有此一問。埋在心頭許久,從不曾開口。
她若覺得這樣活得自在,他便如她的願。此生她便是姜七,姜家二房正經嫡出的女兒。
山間悠悠一句問話,於這曠然之地逐漸彌散開去,有着淡淡迴響。沒等來他迴應,賀幀久久凝目立在中央,目送他沿着蜿蜒山路,逶迤行得遠了……
七姑娘不知那廂兩人談話牽扯到自個兒身上。更無從知曉,她隱隱察覺的秘密,三分精準,被她料中小半。
這會兒正帶着春英,主僕兩興致勃勃而來,神情怏怏着回去。
“小姐,奴婢被您嚇得不輕。世子都那模樣了,您還能撞上去頂嘴……”
“這不以爲世子講道理來着。”七姑娘納悶兒了。先頭那人確實很講道理。即便錯怪了她,也沒端架子,以勢壓人。可爲何後來事關殷姑娘,她不過說了實話,那人卻生怒撇下她離去?
春英聽姑娘這話,便知自家小姐心頭正不痛快。都說了是“以爲”,言下之意,便是世子不怎的講理。
此刻春英覺着七姑娘這性子,軟綿綿,也能看出好處來。當真跟別家貴女一般,清高過了頭,受不得憋屈,頭腦一熱,發了小姐脾氣,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小姐,您還用飯麼?”世子定下一刻鐘,若是用過飯再去,怕是來不及。“要不包兩個饃饃帶上,您路上墊墊肚子。”
瞧這一身兒,必是得換過再去。那人真是掐指算過,沒容她片刻耽擱。七姑娘盤算着腳程,搖一搖頭。“還是不要的好。沒水就着,吃得也不爽快。”
這地方面食碾得粗,都是伙房裡自個兒磨磨。江南牲口稀缺,山裡就更少。磨出的麪食,裡頭混了麥麩,夾口糙得很,不大受用。她養在江南,上好的貢米指望不上,官辦米糧鋪子裡精選的食材還是用得上的。得太太疼愛,便吃慣了米飯,還有各式養人的羹湯。
聽春英說要嚼饃饃墊肚腹,想一想,那樣澀口,還不如捱過去作罷。保不準世子尋她只一小會兒工夫,很快便能回來。
進屋時候,冉姑娘剛起身不久,正在裡頭梳洗。匆匆過去告個罪,指一指內院,兩人心照不宣。之後事情自有冉姑娘幫襯着她圓場面,春英綠芙跟着應和就成。
換一身柳黃的襦裙,簡單挽了高髻。獨自往內院去。
每次過來都是付女官領路。今兒是旬日,見她身影出現在二門外,付女官微有怔愕,“昨兒不是還說要下山走走?方纔得了回稟,還以爲底下人傳錯了話。”
七姑娘哂笑,含糊尋個託詞。總不能說,大清早出門兒沒看黃曆,半道遇上世子,來領受那位嘴裡“好自爲之”了。
沿着遊廊熟門熟路進了閬苑,院子裡極靜,還是頭一次來得這般早。牆頭紫葳盡數謝去,再見不着橙紅一片的熱鬧。青磚瓦片露了頭,水缸裡積了滿滿一缸子雨水。她只順路瞅一眼,沒敢走進了瞧,直直過去叩了門。
隔着半開的花櫺窗,自她進門,他目光片刻不離她身。看她款步而來,衝着他愈發靠近,心頭雖暖,決意也越發堅定。
七姑娘拎着裙襬,如往常般徑直往內室裡去。不想那人聲音卻從右邊兒傳來,比平日更顯低沉,莫名帶着肅穆。
她怔一怔,落地罩後,被水墨插屏隔開的偏廳,不是佈置作了書房麼?世家之中,女子少有能登堂入室,進得了書房重地。便是郡守府上,她爹參事的書房,也只許姜楠姜昱得傳召入內。
“方纔不服氣的勁兒那兒去了?不是想知曉因何誡告你疏遠殷宓?愣着作甚,進屋來。”
透過四扇屏風間隙,依稀可見她嫩綠衣衫。他眯眼打量,向後靠去,命她近前。
七姑娘努一努嘴,依言掉頭,緩緩繞過錦屏。甫一見他,便急急撇開眼,極不自在埋頭磨蹭。直等到那人不耐煩敲一敲書案,才紅着面頰,彆扭着靠近?……